第一百回 破好事香菱結深恨 悲遠嫁寶玉感離情(下)
是日,寶釵在賈母屋裏,聽得王夫人告訴老太太要聘探春一事。賈母說道:「既是同鄉的人,很好。只是聽見那孩子到過我們家裏,怎麼你老爺沒有提起﹖」王夫人道:「連我們也不知道。」賈母道:「好便好,但是道兒太遠。雖然老爺在那裏,倘或將來老爺調任,可不是我們孩子太單了嗎﹖」王夫人道:「兩家都是做官的,也是拿不定。或者那邊還調進來。即不然,終有個葉落歸根。況且老爺既在那裏做官,上司已經說了,好意思不給麼﹖想來老爺的主意定了,只是不做主,故遣人來回老太太的。」賈母道:「你們願意更好。只是三丫頭這一去了,不知三年兩年那邊可能回家﹖若再遲了,恐怕我趕不上再見她一面了!」說著,掉下淚來。
王夫人道:「孩子們大了,少不得總要給人家的。就是本鄉本土的人,除非不做官還使得,若是做官的,誰保得住總在一處﹖只要孩子們有造化就好。譬如迎姑娘倒配得近呢,偏是時常聽見她被女婿打鬧,甚至不給飯吃。就是我們送了東西去,她也摸不著。近來聽見益發不好了,也不放她回來。兩口子拌起來,就說咱們使了他家的銀錢。可憐這孩子總不得個出頭的日子!前兒我惦記她,打發人去瞧她,迎丫頭藏在耳房裏,不肯出來。老婆子們必要進去,看見我們姑娘這樣冷天還穿著幾件舊衣裳。她一包眼淚的告訴婆子們說:『回去別說我這麼苦,這也是命裏所招,也不用送什麼衣服東西來,不但摸不著,反要添一頓打。說是我告訴的。』老太太想想,這倒是近處眼見的,若不好,更難受。倒虧了大太太也不理會她,大老爺也不出個頭。如今迎姑娘實在比我們三等使喚的丫頭還不如。我想探丫頭雖不是我養的,老爺既看見過女婿,定然是好才許的。只請老太太示下,擇個好日子,多派幾個人,送到他老爺任上。該怎麼著,老爺也不肯將就。」
賈母道:「有他老子作主,你就料理妥當,揀個長行的日子送去,也就定了一件事。」王夫人答應著「是」。寶釵聽得明白,也不敢則聲,只是心裏叫苦:「我們家裏姑娘們就算她是個尖兒,如今又要遠嫁,眼看著這裏的人一天少似一天了!」見王夫人起身告辭出去,她也送了出來,一徑回到自己房中,並不與寶玉說話。見襲人獨自一個做活,便將聽見的話說了。襲人也很不受用。
卻說趙姨娘聽見探春這事,反歡喜起來,心裏說道:「我這個丫頭,在家忒瞧不起我,我何嘗還是個娘﹖比她的丫頭還不濟!況且洑上水,護著別人。她擋在頭裏,連環兒也不得出頭。如今老爺接了去,我倒乾淨,想要她孝敬我,不能夠了!只願意她像迎丫頭似的,我也稱稱願。」一面想著,一面跑到探春那邊與她道喜,說:「姑娘,你是要高飛的人了,到了姑爺那邊,自然比家裏還好,想來你也是願意的。便是養了你一場,並沒有借你的光兒。就是我有七分不好,也有三分的好,總不要一去了把我擱在腦杓子後頭。」探春聽著毫無道理,只低頭作活,一句也不言語。趙姨娘見她不理,氣忿忿的自己去了。
這裏探春又氣又笑又傷心,也不過自己掉淚而已。坐了一回,悶悶的走到寶玉這邊來。寶玉因問道:「三妹妹,我聽見林妹妹死的時候,你在那裏來著。我還聽見說,林妹妹死的時候,遠遠的有音樂之聲。或者她是有來歷的,也未可知。」探春笑道:「那是你心裏想著罷了。只是那夜卻怪,不似人家鼓樂之音,你的話或者也是。」寶玉聽了,更以為實。又想前日自己神魂飄蕩之時,曾見一人,說是黛玉生不同人,死不同鬼,必是那裏的仙子臨凡。忽又想起那年唱戲做的嫦娥,飄飄艷艷,何等風致。過了一回,探春去了,因必要紫鵑過來,立即回了賈母去叫她。
無奈紫鵑心裏不願意,雖經賈母、王夫人派了過來,也就沒法,只是在寶玉跟前不是噯聲,就是嘆氣的。寶玉背地裏拉著她,低聲下氣,要問黛玉的話,紫鵑從沒好話回答。寶釵倒背底裏誇她有忠心,並不嗔怪她。那雪雁雖是寶玉娶親這夜出過力的,寶釵見她心地不甚明白,便回了賈母、王夫人,將她配了一個小廝,各自過活去了。王奶媽,養著她,將來好送黛玉的靈柩回南。鸚哥等小丫頭,仍服侍了老太太。
寶玉本想念黛玉,因此及彼,又想跟黛玉的人已經雲散,更加納悶。悶到無可如何,忽又想起黛玉死得這樣清楚,必是離凡返仙去了,反又喜歡。忽然聽見襲人和寶釵那裏講究探春出嫁之事,寶玉聽了,「啊呀」的一聲,哭倒在炕上。唬得寶釵、襲人都來扶起,說:「怎麼了﹖」寶玉早哭的說不出來,定了一回子神,說道:「這日子過不得了!我姊妹們都一個一個的散了。林妹妹是成了仙去了。大姐姐呢,已經死了,這也罷了,沒天天在一塊。二姐姐呢,碰著了一個混賬不堪的東西。三妹妹又要遠嫁,總不得見的了。史妹妹又不知要到那裏去。薛妹妹是有了人家的。這些姐姐妹妹,難道一個都不留在家裏,單留我做什麼﹖」
襲人忙又拿話解勸。寶釵擺著手說:「你不用勸他,讓我來問他。」因問著寶玉道:「據你的心裏,要這些姐妹都在家裏陪到你老了,都不要為終身的事嗎﹖若說別人,或者還有別的想頭,你自己的姐姐妹妹,不用說沒有遠嫁的;就是有,老爺作主,你有什麼法兒﹖打量天下獨是你一個人愛姐姐妹妹呢﹖若是都像你,就連我也不能陪你了。大凡人念書,原為的是明理,怎麼你益發糊塗了!這麼說起來,我同襲姑娘各自一邊兒去,讓你把姐姐妹妹們都邀了來守著你。」寶玉聽了,兩隻手拉住寶釵、襲人道:「我也知道。為什麼散的這麼早呢﹖等我化了灰的時候再散也不遲。」襲人掩著他的嘴道:「又胡說!才這兩天身上好些,二奶奶才吃些飯。若是你又鬧翻了,我也不管了。」
寶玉慢慢的聽她兩個人說話都有道理,只是心上不知道怎麼才好,只得強說道:「我卻明白,但只是心裏鬧的慌。」寶釵也不理他,暗叫襲人快把定心丸給他吃了,慢慢的開導他。襲人便欲告訴探春,說臨行不必來辭。寶釵道:「這怕什麼﹖等消停幾日,待他心裏明白,還要叫他們多說句話兒呢。況且三姑娘是極明白的人,不像那些假惺惺的人,少不得有一番箴諫。他以後便不是這樣了。」正說著,賈母那邊打發過鴛鴦來說:「知道寶玉舊病又發,叫襲人勸說安慰,叫他不要胡思亂想。」襲人等應了。鴛鴦坐了一會子去了。
那賈母又想起探春遠行,雖不備妝奩,其一應動用之物,俱該預備,便把鳳姐叫來,將老爺的主意告訴了一遍,即叫她料理去。鳳姐答應,不知怎麼辦理,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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