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回 瞞消息鳳姐設奇謀 洩機關顰兒迷本性(下)
賈母正在那裏和鳳姐兒商議,見王夫人進來,便問道:「襲人丫頭說什麼,這麼鬼鬼祟祟的﹖」王夫人趁問,便將寶玉的心事細細回明賈母。賈母聽了,半日沒言語。王夫人和鳳姐也都不再說了。只見賈母嘆道:「別的事都好說。林丫頭倒沒有什麼。若寶玉真是這樣,這可叫人作了難了!」只見鳳姐想了一想,因說道:「難倒不難,只是我想了個主意,不知姑媽肯不肯。」王夫人道:「你有主意,只管說給老太太聽,大家娘兒們商量著辦罷了。」鳳姐道:「依我想,這件事只有一個掉包兒的法子。」
賈母道:「怎麼掉包兒﹖」鳳姐道:「如今不管寶兄弟明白不明白,大家吵嚷起來,說是老爺做主,將林姑娘配了他了。瞧他的神情兒怎麼樣。要是他全不管,這個包兒也就不用掉了;若是他有些喜歡的意思,這事卻要大費周折呢!」王夫人道:「就算他喜歡,你怎麼樣辦法呢﹖」鳳姐走到王夫人耳邊,如此這般的說了一遍。王夫人點了幾點頭兒,笑了一笑,說道:「也罷了。」賈母便問道:「你娘兒兩個搗鬼,到底告訴我是怎麼著呀!」鳳姐恐賈母不懂,露洩機關,便也向耳邊輕輕的告訴了一遍。賈母果真一時不懂,鳳姐笑著又說了幾句。賈母笑道:「這麼著也好,可就只忒苦了寶丫頭了。倘或吵嚷出來,林丫頭又怎麼樣呢﹖」鳳姐道:「這個話原只說給寶玉聽,外頭一概不許提起,有誰知道呢﹖」
正說間,丫頭傳進話來,說:「璉二爺回來了。」王夫人恐賈母問及,使個眼色與鳳姐。鳳姐便迎著賈璉,努了個嘴兒,同到王夫人屋裏等著去了。一回兒,王夫人進來,已見鳳姐哭的兩眼通紅。賈璉請了安,將到十里屯料理王子騰的喪事的話說了一遍,便說:「有恩旨賞了內閣的職銜,謚了文勤公,命本宗扶柩回籍,著沿途地方官員照料。昨日起身,連家眷回南去了。舅太太叫我回來請安問好,說如今想不到不能進京,有多少話不能說。聽見我大舅子要進京,若是路上遇見了,便叫他來到咱們這裏細細的說。」王夫人聽畢,其悲痛自不必言。鳳姐勸慰了一番,「請太太略歇一歇,晚上來,再商量寶玉的事罷。」說畢,同了賈璉回到自己房中,告訴了賈璉,叫他派人收拾新房。不提。
一日,黛玉早飯後,帶著紫鵑到賈母這邊來,一則請安,二則也為自己散散悶。出了瀟湘館,走了幾步,忽然想起忘了手絹子來,因叫紫鵑回去取來,自己卻慢慢的走著等她。剛走到沁芳橋那邊山石背後,當日同寶玉葬花之處,忽聽一個人嗚嗚咽咽在那裏哭。黛玉煞住腳聽時,又聽不出是誰的聲音,也聽不出哭著叨叨的是些什麼話。心裏甚是疑惑,便慢慢的走去。及到了跟前,卻見一個濃眉大眼的丫頭在那裏哭呢。黛玉未見她時,還只疑府裏這些大丫頭有什麼說不出的心事,所以來這裏發洩發洩;及至見了這個丫頭,卻又好笑,因想到:「這種蠢貨,有什麼情種!自然是那屋裏作粗活的丫頭,受了大女孩子的氣了。」細瞧了一瞧,卻不認得。那丫頭見黛玉來了,便也不敢再哭,站起來拭眼淚。
黛玉問道:「你好好的為什麼在這裏傷心﹖」那丫頭聽了這話,又流淚道:「林姑娘,你評評這個理。她們說話,我又不知道,我就說錯了一句話,我姐姐也不犯就打我呀!」黛玉聽了,不懂她說的是什麼,因笑問道:「你姐姐是那一個﹖」那丫頭道:「就是珍珠姐姐。」黛玉聽了,才知道她是賈母屋裏的,因又問:「你叫什麼﹖」那丫頭道:「我叫傻大姐兒。」黛玉笑了一笑,又問:「你姐姐為什麼打你﹖你說錯了什麼話了﹖」那丫頭道:「為什麼呢,就是為我們寶二爺娶寶姑娘的事情。」黛玉聽了這一句,如同一個疾雷,心頭亂跳。略定了定神,便叫了這丫頭「你跟了我這裏來。」那丫頭跟著黛玉到那畸角兒上葬桃花的去處,那裏背靜。
黛玉因問道:「寶二爺娶寶姑娘,她為什麼打你呢﹖」傻大姐道:「我們老太太和太太、二奶奶商量了,因為我們老爺要起身,說就趕著往姨太太商量,把寶姑娘娶過來罷。頭一宗,給寶二爺沖什麼喜;第二宗,--」說到這裏,又瞅著黛玉笑了一笑,才說道:「趕著辦了,還要給林姑娘說婆婆家呢。」黛玉已經聽呆了。這丫頭只管說道:「我又不知道她們怎麼商量的,不叫人吵嚷,怕寶姑娘聽見害臊。我白和寶二爺屋裏的襲人姐姐說了一句:『咱們明兒更熱鬧了,又是寶姑娘,又是寶二奶奶,這可怎麼叫呢﹖』林姑娘,你說我這話害著珍珠姐姐什麼了嗎﹖她走過來就打了我一個嘴巴,說我混說,不遵上頭的話,要攆出我去。我知道上頭為什麼不叫言語呢﹖你們又沒告訴我,就打我!」說著,又哭起來。
那黛玉此時心裏竟是油兒、醬兒、糖兒、醋兒倒在一處的一般,甜、苦、酸、鹹,竟說不上什麼味兒來了。停了一會兒,顫巍巍的說道:「你別混說了。你再混說,叫人聽見,又要打你了。你去罷。」說著,自己移身要回瀟湘館去。那身子竟有千百斤重的,兩隻腳卻像踩著棉花一般,早已軟了,只得一步一步慢慢的走將來。走了半天,還沒到沁芳橋畔。原來腳下軟了,走的慢,且又迷迷痴痴,信著腳從那邊繞過來,更添了兩箭地的路。這時剛到沁芳橋畔,卻又不知不覺的順著堤往回裏走起來。紫鵑取了絹子來,卻不見黛玉。正在那裏看時,只見黛玉顏色雪白,身子恍恍蕩蕩的,眼睛也直直的,在那裏東轉西轉。又見一個丫頭往前頭走了,離的遠,也看不出是那一個來。心中驚疑不定,只得趕過來,輕輕的問道:「姑娘怎麼又回去﹖是要往那裏去﹖」黛玉也只模糊聽見,隨口應道:「我問問寶玉去。」紫鵑聽了,摸不著頭腦,只得攙著她到賈母這邊來。
黛玉走到賈母門口,心裏微覺明晰,回頭看見紫鵑攙著自己,便站住了問道:「你作什麼來的﹖」紫鵑陪笑道:「我找了絹子來了。頭裏見姑娘在橋那邊呢,我趕著過來問姑娘,姑娘沒理會。」黛玉笑道:「我打量你來瞧寶二爺來了呢,不然怎麼往這裏走呢﹖」紫鵑見她心裏迷惑,便知黛玉必是聽見那丫頭什麼話了,惟有點頭微笑而已。只是心裏怕她見了寶玉,那一個已經是瘋瘋傻傻,這一個又這樣恍恍惚惚,一時說出些不大體統的話來,那時如何是好﹖心裏雖如此想,卻也不敢違拗,只得攙她進去。
那黛玉卻又奇怪了,這時不似先前那樣軟了,也不用紫鵑打簾子,自己掀起簾子進來,卻是寂然無聲。因賈母在屋裏歇中覺,丫頭們也有脫滑玩去的,也有打盹兒的,也有在那裏伺候老太太的。倒是襲人聽見簾子響,從屋裏出來一看,見是黛玉,便讓道:「姑娘屋裏坐罷。」黛玉笑著道:「寶二爺在家麼﹖」襲人不知底裏,剛要答言,只見紫鵑在黛玉身後和她努嘴兒,指著黛玉,又搖搖手兒。襲人不解何意,也不敢言語。黛玉卻也不理會,自己走進房來。看見寶玉在那裏坐著,也不起來讓坐,只瞅著嘻嘻的傻笑。黛玉自己坐下,卻也瞅著寶玉笑。兩個人也不問好,也不說話,也無推讓,只管對著臉傻笑起來。襲人看見這番光景,心裏大不得主意,只是沒法兒。
忽然聽著黛玉說道:「寶玉,你為什麼病了﹖」寶玉笑道:「我為林姑娘病了。」襲人、紫鵑兩個嚇得面目改色,連忙用言語來岔。兩個卻又不答言,仍舊傻笑起來。襲人見了這樣,知道黛玉此時心中迷惑不減于寶玉,因悄和紫鵑說道:「姑娘才好了,我叫秋紋妹妹同著你攙回姑娘,歇歇去罷。」因回頭向秋紋道:「你和紫鵑姐姐送林姑娘去罷,你可別混說話。」秋紋笑著,也不言語,便來同著紫鵑攙起黛玉。那黛玉也就起來,瞅著寶玉只管笑,只管點頭兒。紫鵑又催道︰「姑娘,回家去歇歇罷。」黛玉道:「可不是﹖我這就是回去的時候兒了。」說著,便回身笑著出來了,仍舊不用丫頭們攙扶,自己卻走得比往常飛快。紫鵑、秋紋後面趕忙跟著走。
黛玉出了賈母院門,只管一直走去。紫鵑連忙攙住,叫道:「姑娘,往這麼來。」黛玉仍是笑著,隨了往瀟湘館來。離門口不遠,紫鵑道:「阿彌陀佛,可到了家了!」只這一句話沒說完,只見黛玉身子往前一栽「哇」的一聲,一口血直吐出來。未知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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