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中)
艷麗的盆花,精美的賀卡,花花綠綠的糖果,紅紅火火的綵帶,還有茹嫣帶來的那一隻吉祥的大白羊……這樣喜慶的年節氣氛中,離散半個世紀的父女,從未謀面的祖孫,互相間講述著刻骨銘心的往事。
衛老師說,你們還記得自己小時候的名字嗎?
女兒說,不知道。
衛老師說,你叫衛藍。蔚藍色的天空,蔚藍色的大海。我們都叫你藍藍。當時我們的心情,都在你這樣的名字當中了。
女兒說,藍藍,我很小的時候,聽媽媽叫過。
衛老師說,你哥哥叫衛鴿。保衛和平的鴿子。你哥哥出生的時候,正是第二屆保衛世界和平大會召開,還出了一套郵票,是畢加索畫的,一隻很有名的和平鴿。
衛老師說到這裡,達摩說他也記起來這套郵票。三角形的,三張一套。自己當時用硬紙板和玻璃紙做了一本郵冊,它們就插在第一頁。圖案都是一樣的,一隻展開翅膀的很壯實的鴿子,每張的顏色不同。可惜那套郵票和那本郵冊一起,不知在什麼時候沒有了。
衛老師終於問到自己的兒子。
女兒說,媽媽死後不久,哥哥也死了,他也是自殺的。哥哥是一個性格很內向的人。他自殺之後,留下來好幾本日記,這次我帶來了。他當時暗暗喜歡我們一個鄰居家的女孩子,但是一直沒有對人家說過,在日記裡寫了很多自己的感情。媽媽的事發生以後,他就絕望了。這幾本日記我一直藏著,誰都沒有告訴。我當時看了一遍,以後再也沒有看過。
在這父女倆長長短短,零零碎碎的對話中,一個淒絕又恐怖的故事,從塵封久遠的歲月中漸漸顯露出來。
女兒說,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裏,失去兩個最親的人……那個多年來被媽媽硬說成是自己父親的人,終於也由媽媽親自證實了,不是自己的生父……那時候,我像傻了一樣,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知道自己從哪裏來,和一個突然陌生起來的男人一起住在一個陰森森的屋子裡,我也想過,不如死了好。
但是,就從那以後,繼父突然對我特別的好起來,哥哥死了的頭一天,等我睡下,他摸著黑來到我床前,我以為他要幹什麼壞事,在被子裡嚇得直哆嗦,可他就坐在旁邊的一把椅子上,一直坐到快天亮。好幾天都是這樣。我就知道了他怕我出事。後來有一次,我實在受不了了,心裏難受,還不敢翻身,我就對他說,我說,爸,你去睡吧。我沒事。我就聽見他在黑乎乎中嗚嗚地哭起來。他說,你對我發誓,你一定要發個誓……我也哭了,我說,我發誓。後來,我知道自己沒走那條路,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我心裏有一個願望,我想知道,我的老家在哪裏,我的父親是誰……一年一年過去,這個想法越來越強,特別是繼父去世之後……但是心裏也越來越害怕,我不知道,真的這一天來了,我受不受得了?這次女兒寒假回來,說在北京見到舅爺,舅爺忙,年紀也大了,不能到新疆來。我說你見到也一樣。然後她就問我,我是不是還有一個外公?一個親外公?家裏的事,我從來沒有對孩子說過,我想,這些往事,就埋在我們這代人心裏,跟我們一起帶進墳墓算了。沒想到這孩子自己把它提出來了。那天聽女兒說,她和外公聯繫上了,我就像被人當頭打了一棒,天旋地轉,我都有些恨女兒多事了……
方亞說,那個舅爺,到了台灣以後就退伍了。後來考取了大學,又到美國念了博士,然後回到台灣教書。84年通過各種關係,找到了我們,那時候是我和媽媽最苦的時候。那個舅爺就一直資助我們,一直到現在,他說讓我念完大學再去國外深造。12月,他到北京開會,我去賓館看他。他突然說,在香港買到一本書,是一個叫斯衛的人寫的。一看作者簡介,原名叫衛立文。想起你外婆最後和我見面的時候,說已經結婚了,嫁給了一個共產黨的幹部,叫衛立文。說他是一個文化人,寫過作品,筆名叫斯衛。又說,以後如果國共兩邊徹底鬧翻,我們就不能來往了,就當我們之間誰也沒有誰。那是47年,是我和你外婆最後一次見面。84年那次,知道你外婆早就和你外公離婚。沒想到一二十年後,又看見了他的書。
見衛老師父女倆情緒平和了一些,趙姨就讓大家吃點東西,喝喝茶。
衛老師問女兒,現在在幹什麼?
女兒說,沒念到書。中學畢業以後,繼父當時在商業局,就到他們下面一家百貨公司當營業員。87年,那家商店垮了,繼父也去世了幾年。那時候,方亞才三四歲,後來舅舅知道了,資助了一些錢,一部份留給孩子唸書,一部份用來開了一家旅遊品店,還做過餐飲,好好壞壞的,一直撐到現在。現在身體也不行了,生意也不好做了,可以糊個口吧。倒是方亞,能夠把書讀成這樣,是我沒有想到的。我想,真是老天有眼呢。
衛老師問,方亞她父親呢?
女兒說,方亞一歲多的時候,就離掉了。離了以後,他也從來沒管過孩子,現在人都不知道哪兒去了。
衛老師說,沒有再成個家啊?
女兒說,哪有這個心思呢,再說,拖著一個孩子。
趙姨就問方亞學的什麼專業。
方亞說,哲學。
毛子一驚,搶著說,如今小丫頭,主動選擇哲學專業的,像外星人一樣稀罕啊。
衛老師說,你看,你在這兒一下就碰上兩個半同行。
方亞問,哪兩個半啊?
衛老師指指毛子說,這個。哲學所研究員。指指達摩說,這個,民間哲學家,貨真價實的。又指指自己說,這個算半個。當年讀書,也是讀的哲學系,你就知道,有一天會遇見你的同行你的老外公啊?
方亞說,見到你以後,我就覺得面熟,我記起來,我真的幾次做夢夢見過您。
方虹宜說,這孩子真會說話。她從小就愛胡思亂想。
方亞說,真的,讀高中的時候,就做過這個夢。
衛老師終於開始笑了,說,我在你的夢裡對你說,我是你外公?
方亞說,沒有,但是我心裏感覺到,這個人是我外公。
衛老師高興地說,我是寧可信其有啊。我跟你說,那是我在想你們,就走到了你的夢裡。
方虹宜說,這孩子就喜歡讀書,什麼書都讀,其實,家裏沒什麼人讀書,也沒有什麼書,就到處去找。
衛老師說,那也是我在夢裡教她的。
方虹宜說,七八歲的時候,還偷過人家的書
方亞說,那是向人家借人家不借才拿走的。
方虹宜說,反正人家媽媽找到家裏來了。倒是上課的那些書,也沒見她怎麼用功,可是考試總是很好。
省了我不少心。開始我還著急。
看著漸漸聊得平和了,天色也漸漸暗了下來。達摩就說,我們出去吃飯,邊吃邊聊。
方虹宜有些靦腆地說,我們帶來了一點新疆的風味食品,我來給你們做吧。我很小就做飯了,後來開餐館,成天都做,這次來,我想,一定要為您和趙姨好好做一餐飯,算是我這輩子第一次孝敬您們。
方亞也說,媽媽做的東西可好吃,比外面的好。
衛老師說,好好好,這輩子終於吃上女兒做的飯了。
趙姨一想,說,那也好,我給你打打下手,讓你爸嚐一下女兒的手藝,八十多年,第一次享享女兒的福,是吧?
趙姨便領了女兒到廚房,看她需要用些什麼器具和調料。
至此,一次世紀相會,終算將最艱難的一段度過去了。達摩幾個都鬆了一口氣。一個驚心動魄的故事在緩緩講述中,那焚心煮骨的痛楚漸漸釋放出來。衛老師數次長歎,彷彿將鬱積半生的陳疾也吐了出來一樣。
茹嫣第一次聽一個如此真切的大悲劇,心裏一直隱隱顫抖著,像看一次血淋淋的手術。(待續)(//www.dajiyu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