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下)
毛子一邊翻看著書,一邊就突然冒出來一句話,指了指達摩說,前些日子,我和他大幹了一仗,差一點打翻臉。
達摩說,你看,惡人先告狀了。
衛老師惡作劇地笑笑,問,幹什麼仗?是不是為了茹嫣?
大家笑了。
毛子說,為我的一本書。
達摩說,對,還是坦白從寬好。
毛子說,我都不好意思給您說起那本書,一想,還是說了痛快。就像那一年專案組對我說的,早交代早痛快。
沒想到毛子剛剛說了那本書名,衛老師就說,我知道。
衛老師這麼一說,毛子就不知道再如何說了。
衛老師說,你那書一出來,就有人給我說了。我本想等你送我之後,讀了再說。只是你一直沒有給我。我知道,你不願讓我知道這本書。
毛子臉色有些尷尬。
衛老師一笑說,你有你的難言之隱。
毛子說,是的,那本書我誰都沒有給。
衛老師說,後來,還是有人給我拿了一本來。讀完之後,我很難受,想了很多問題。你們還記不記得,有一次,好像是何其業他們回來那次,我曾經說到,青年知識份子從理想主義到犬儒主義的變化?
達摩和毛子說,有印象。
衛老師說,當時我就很想就你這本書再深談一下,不知怎麼就沒有勇氣了。當時,也看出何其業他們的變化,萬里歸國,一兩句話又說不清楚,就不說了。我前半輩子,孤家寡人,只有你們幾個患難之交,對於我來說,是很珍貴的。後來這一二十年,重返社會,但是真正的知交也並不多,原來的老對手們,沒有和解,反倒結下新的恩怨。最讓我傷心的是,一些我原來的同類,也有很多漸漸疏離。我知道,我們原來就有許多不一樣,只是陰差陽錯,讓我們有了一些表面相似的命運而已。但更多的是,我後來的姿態,我的想法,讓他們感到有些難堪,因為他們從我身上,也看到了我們的不同,他們希望像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盜中那樣,讓所有的房門上都打上叉叉。一旦有些人不再願意被打上叉叉,這種難堪就出來了。我也曾對你們說過,許多老人有他們的難處。各種思想上的禁錮就不去說它了,他們已經失去了重新創造新生活的能力和勇氣,他們希望過上好一點的日子,彌補多年來失去的東西,他們希望有好的醫療,讓自己晚年多病的身子不受更多痛苦,他們也不希望,再一次累及自己的後人……所以,我不願意和你們這些忘年之交傷了感情,這可能也是一個老頭子的軟弱吧。在這一點上,我後來漸漸能體會到魯迅晚年的孤苦無奈。
毛子笑笑說,我也是想了很久,才下這個決心的,那天我對達摩說,不知道還有沒有救。
衛老師說,人只能自救,在精神世界的問題上,沒有誰能救你。你今天說到這裡,我就覺得我們已經無須再說什麼了。剩下的,你自己能解決。我對你說,你面臨的一些誘惑,我也曾經有過。我也算是做了幾天高官的人,也有過很顯赫的資歷,特別是和今天那些人比,我知道這種誘惑的力量,在這一點上,我很坦率地說,海根對我教育很大。
茹嫣輕聲問,海根是誰?
衛老師笑了,你跟著人家跑到我這兒來了,還問我人家是誰?
茹嫣這才知道達摩的大名,想起去達摩家的路上,那男人說的常老師,便問,那你該叫常海根?
衛老師接著說,海根的那種定力,那種看淡一切浮名俗利的心境,那種草根身份,貴族情懷,還有不屈不撓的戰士姿態,在如今世道,真不容易呢。
達摩笑笑說,您別這樣當著面誇我啊,我這個人本來就愛驕傲。
衛老師說,不是誇你,是讓你知道你這樣做的價值。今天,一個人實在難以戰勝聲名,錢財,權位的誘惑了。而且幾乎全民族都形成了一種共識,哪怕是個王八蛋,有了這些,也是令人景仰的。當然,也要誇一下毛子,你今天自己說起這件事,不容易。我知道很多人,一旦邁出第一步,便誓死不回頭了,因為回頭的成本比不回頭大得多,都是打了叉叉的,你又能把我如何?反倒是回頭的那個,常常兩頭不落好。我跟你說毛子,當我知道你的那本書之後,我在心裏罵過你,但是更厲害地罵那個不吐骨頭就吃掉一個人的環境。中國不是沒有思想家,不是讀書人沒腦子,只是有人被扼殺了,有人被嚇傻了,有的人自願去當了幫兇。要說悲哀,這才是一個民族最大的悲哀。
茹嫣第一次聽見人與人之間是可以這樣說話的。她豎著耳朵,努力將每個人的每一句話都死死地聽進心去,她想,哪怕是一字不改地將這些談話發表出去,都是多麼激動人心的一篇作品啊。如果做一個電視實況轉播,所有那些裝模做樣的談話秀,就會像烈日下的冰雕,頃刻間就化作一灘髒水。
茹嫣見趙姨一直在旁邊聽著,看得出來,他們說的,她都懂。她也有許多話,但沒說。這是一個心裏極明白也極寧靜的人。後來她離開了一段時間,再來的時候,便說,我們繼續過革命化新年。開飯,玉米窩頭湯麵條。
真是一點不假的玉米窩頭湯麵條。玉米窩頭是那種地道的粗玉米面,金黃金黃的一層皮,咬一口就有一股地道的玉米氣息冒出來。湯麵條是手□的,筋筋道道盤在一碗湯水中間,旁邊飄著幾片翠綠的菜葉,幾縷鵝黃的蛋花,幾塊鮮紅的番茄。再就是四碟佐餐的涼菜和一小碟豆腐乳。儉樸中透著一種大貴大雅。茹嫣見了,脫口而出說,呀!一個主婦,在大年節中,拿出這樣的一桌飯菜,真是大手筆!
衛老師一聽臉上漾起幸福的笑意,說,別這樣當著面誇她呀,我這夫人和海根一樣,很愛驕傲的。
一餐飯,吃的又爽口又利落,還有些意猶未盡。
眾人又回到各自坐位上,聊了一會兒,達摩說,衛老師該休息了。
衛老師沉寂了一下,說,還有一件……不知道是喜是悲的事,想告訴你們。
大家便靜了聲。望著衛老師,不知道這話頭子下面會是什麼。又望望趙姨,趙姨臉上也讀不出什麼。
衛老師說,前些日子,收到一封信。是我外孫女寄來的。
大家一聽,都呆了。便是說天上掉下一個外星人,也不如這個消息讓人震驚。一個個不說話,等衛老師繼續說。
衛老師說,這個自稱是我外孫女的人說,她叫方亞,在北京讀書,不久前去看望她的一個舅爺,就是她姥姥的弟弟。這個舅爺是台灣的一個學者,來大陸參加一個學術活動。那老人告訴她說,在海外,讀到一本書,是一個叫斯衛的寫的,斯衛的原名叫衛立文,是你的外公。你應該想法和他聯繫一下。她就上網查到了我的一些資料,又和出版社聯繫,要到我的地址,說先寫來一封短信,看看是否能聯繫上。信裡留下了她的地址,電話和電子郵箱。
衛老師說,接到這封信,我差一點犯病,只覺得心臟很難受。
衛老師指指夫人說,她就趕快給我吃了藥,還加了安眠的,讓我好好睡了一個晚上。第二天,才稍稍平靜下來。我想,這個外孫女應該是我第二個孩子的女兒。第二個孩子是53年生的,算算該是50歲的人了。我前妻與我同年,如果還活著,也是八十出頭。還有一個兒子,51年的。就這麼一封要人命的短信,一下讓我想起來那些往事。我和夫人商量了一下。她說,既然已經來了,還是面對的好。於是,我就給我這個天上掉下來的外孫女打了電話。孩子比我冷靜,很親熱地在那頭叫了一聲外公。我卻受不了了,眼淚嘩嘩流下來,好半天說不成話。我問,你外婆呢?她說,我沒有見過外婆,她在我出生前就死了。我問你媽媽呢?她說在烏魯木齊,她說她就是在烏魯木齊出生的,在那兒讀到高中才出來。我問到我的大孩子,我說你舅舅呢——也就是你媽媽的哥哥?外孫女說,她也沒有見過,聽媽媽說過,文革的時候自殺了。自殺的時候還不到二十歲。這還是近兩年才告訴她的。我不知道,在我前妻帶著兩個年幼的孩子離開我之後,發生了什麼?我就問她,她說也不是很清楚,得回去好好問問媽媽。我問你媽媽知道你找到我了嗎?她說,還沒告訴她,也不知道媽媽對這件事是怎麼想的。最後外孫女說,但是,能夠找到您我非常高興,特別是讀了你的一些文章,我簡直就為自己有這麼一個外公很自豪了。她說想找個機會來看我。打電話的時候,她就要放寒假了,說先回烏魯木齊,看望媽媽。然後再做決定。就在前天,也就是年三十,她從烏魯木齊打來電話,說過幾天想和媽媽一起來我這兒。我說,讓你媽媽來接電話。過了一會兒,她說,媽媽很激動,不能說話,等到來了以後,再慢慢說,她媽媽也想把一些事情弄清楚。昨天,外孫女再打電話來時,說已經定好初八的機票,在我這兒呆幾天,外孫女就直接去北京上學了。
趙姨說,我就說,這事你要對海根幾個商量一下,我們年歲都大了,有些事,怕得要他們來幫幫忙,接送,安排,調節一下氣氛。半個世紀了,這樣的相認,老的小的,很容易激動。
於是,大家就商量了一下。決定到時候由毛子開車去接機。茹嫣說她也去,有一個女的好說說話。達摩留在家裏陪老人。說到這裡,才發現衛老師真的已經很老了。激動時,言語和身子都有些抖抖嗦嗦。
大家告別,再三對衛老師說,這兩天休息好,少亂想,吃藥,把感冒治好。(待續)(//www.dajiyu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