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書連載:一個普通中國人的家族史(91)
第九章 我的大學
二十、此情可待成追憶
我與娜塔莎的接觸多為思想上的交鋒,對兩個人的經歷的話題觸及得比較少。我這個人比較透明,對自己的過去談的比較多;而她卻對自己的經歷深諱莫測。因此,至今我都沒有弄清她為什麼會總是顯得那樣憂鬱,只能根據她的某些暗示來猜測。有一天的晚上,她輕輕地對我讀了一首歌的歌詞:為什麼不早遇見你,在一切都還來得及的時候;為什麼不早離開你,趁一切都還來得及。我至今記得她讀這首詩時的眼神,熱妮亞一般的憂鬱眼神。
夢想終歸是夢想,現實終歸是現實。當時已經是一九九四年的年底,“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我們都面臨一個迫在眉睫的問題:畢業分配,我們都沒有把握分在一起,也不知道該如何把我們已有的情感轉化為一般的戀愛關系。經過一段時間的痛苦與猶豫之後,我們還是選擇了分手。就這樣,我與娜塔莎猶如宇宙中劃過的兩顆流星,在命運的安排下相遇、撞擊,綻放出友誼的光亮之後,又沿著各自的軌道和蹤跡前行。雖然在此之前我們的談話從未涉及過戀愛之類的話題,但分手後我依然感覺相當憂鬱。我的史詩畫《祖國……》除了《22 41-》、《》和《 》三幅完稿以外,其余的都因此中斷了。後來有好幾次,我也曾經嘗試拿起畫筆,可是我始終畫不出來。我終於悲哀地明白,那種激情已經永遠不復存在了。
轉眼到了一九九五年七月。臨畢業派遣之前的一個晚上,娜塔莎又來找我。我們一起來到了學校附近的紫陽湖公園,在湖邊涼亭中坐下。她說,她明天就要到深圳了,必須找我談談,否則一生不會安寧。當時我已經有了新的女友,因而竭力地裝出一副很平淡的樣子。娜塔莎點燃一枝煙,深吸了一口,輕聲嘆息道:“唉,雅可夫,你知道我非常幸運,認識了你,你給我的關心和激情讓我一生都會懷念。那天我讀了李商隱的《錦瑟》,我立即感覺到那首詩正說出了我想對你說的話,和我現在的感受一模一樣……” 接著,她又輕輕地、無限悵然地念道: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那聲音如同煙霧在我耳邊縈繞,又一次讓我記起一年前我們初識的那個美麗夜晚。我抬起頭來,注視著她那俊俏而憂鬱的面龐。她的表情還是和熱尼亞一般的憂傷,熱尼亞一般的復雜,淚光閃爍在她的眼中。如今快十年過去了,我總是能回憶起這張美麗而復雜的面容,和那如煙般飄忽不定的聲音。
那天我們談得很晚很晚。和她分手之後,我徹夜未眠,我走遍了我和她去過的學校裡的每一個角落。我心裡流著淚,默默呼喚她的名字,追憶著已經成為過眼煙雲的花樣年華,追憶著那曾經擁有的夢一樣的青春歲月。
參加工作幾年以後,在同學的幫助下我與娜塔莎又建立了聯系。當我聽到長途電話裡傳來的那熟悉而動聽的聲音時,我先是瞬間的激動,旋即轉為平靜。我們用一種近乎調侃般的語言互致問候,詢問對方的近況。放下電話,連我自己都很驚訝為什麼期待以久的重逢竟會是這樣平淡。二○○一年的年底,我出差路過深圳,想起了娜塔莎,於是就撥打了她的電話號碼。我們約好在深圳圖書大世界門口見面。當時我在圖書大世界買了幾十本關於蘇聯歷史和文學方面的書,就坐在圖書大世界門前的長椅上邊看邊等待娜塔莎。看著看著,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叫我的名字,我抬起頭,看到了久違的她。之後我們一起吃了飯,來到一個沙龍。像當年一樣,我滔滔不絕地向她講述我的社會理想;而她,則和當年一樣,用手托著下巴,專注地看著我,做我忠實的聽眾,間或加入一些評論。燭光映照著她復雜地微笑著的臉,她說,雅可夫,你就是你,一點都沒有改變。
那一天晚上,我又夢到了娜塔莎。學生俱樂部裡燈光搖曳,空氣中似乎盪漾著一種潤澤的氣息。我們隨著《多瑙河之波》的優美旋律飛快地旋轉著,旋轉著……人們都注視著我們,在我的視野中一閃而過。我凝視著娜塔莎那美麗而堅強的臉龐,內心充滿了重逢的歡樂和久別的憂傷。她笑著,笑得那麼甜美,那麼動人,那麼復雜。(待續)(//www.dajiyu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