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書連載:一個普通中國人的家族史(52)
五、扶危助困
到了八十年代中期,我們所在的那個家屬院裡,絕大多數工人家庭生活雖然有了好轉,但也只是實現了溫飽而已,仍然是談不上什麼財富的。財富這個東西,需要一代人甚至幾代人不斷地積累,聚沙成塔。在剛剛改革開放不久,人們白手起家沒幾年,都還沒什麼積累。父親有有一位工友林師傅,他的家裏有四個孩子,老婆沒工作,還有兩位老人需要養活,因此日子非常困難。直到八十年代中期全家過年連肉都買不起,包頓白菜餃子就算過年了。
我的父親母親是從極度貧困裡走過來的,知道沒有錢是什麼滋味,更知道人困難時是多麼需要幫助。當時我們家的經濟條件已經獲得了一定改善,父母就想辦法幫助林師傅家。為什麼想幫林師傅呢?原因是林師傅雖然特窮,但非常有骨氣,值得幫助。當時工人中很多人不怎麼管孩子,自己每天渾渾噩噩地打牌混日子,孩子隨便長。林師傅這個人非常勤勞,從來不打牌浪費時間,掙的那點工資全都供幾個孩子上學,孩子成績也不錯;林師傅也是個有自尊的人,窮成那樣從不主動開口向人求助,一味苦著自己、節衣縮食;林師傅也是個實在人,一步一個腳印,比那些張嘴就借三萬、五萬,夢想著做「大買賣」、「發大財」的人,塌實多了。無奈家裏負擔太重,老婆又沒工作,當時一個月就那麼幾十塊錢,再勤勞也翻不了身。
林師傅家孩子上學時,窮得連作業本、草稿紙都買不起。林師傅經常從單位拿一些過期報紙回家,孩子們就在報紙邊緣的空白處演算題目。當時我母親在財務股,知道這個情況後,就隔三岔五地從單位領一些空白信紙和財務報表回家交給林師傅。林師傅的幾個孩子也很有志氣,對這些草稿紙非常珍惜,演算時先用鉛筆寫一遍,又用藍色墨水寫一遍,最後再用黑墨水寫一遍,一張紙要反覆用三遍。母親就把這些用過的草稿紙拿過來給我看,說,你看人家林師傅的孩子,家裏條件這麼差成績都這麼好;咱們家條件強多了,你要是不好好學習,對得起誰?
當時,鐵Z局有不少家屬做褲子到街上賣,林師傅老婆也想幹這行。可是家裏沒本錢,買不起縫紉機,也租不起門面房。後來林師傅實在沒辦法了,就狠狠心拉下面子到我們家借五十塊錢做本錢,想每次做個三五條褲子慢慢翻本。我母親一聽就說:五十塊錢哪裏夠啊?這麼慢慢地翻本那啥時候才能幹大?於是,就弄了三百塊錢送給林師傅。那個時候,三百塊錢不是一個小數字:一個工人工資一個月也不過幾十塊錢;我母親當年在太谷糠醛廠做苦力時,要背三萬個五十斤重的麻袋上山,才能掙到三百塊錢。後來林師傅老婆做褲子逐漸上了路,家境一天比一天好起來,幾個孩子也都很爭氣,兩個考上了大學,兩個考上了中專。
林師傅這人有良心,從那以後每年過新年出來拜年,第一個就來我們家。不光是他來,他的老婆、孩子,都要來一遍。從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末,一直都是如此。
林師傅這人有骨氣,稍微能喘口氣就要還錢。可我父母堅決不要,說等孩子們都工作了再還不遲。就這樣,直到九十年代後期,林師傅最後一個孩子大學畢業參加了工作,我父母隨我到武漢落戶臨走時才收下林師傅還的錢。還錢那天,林師傅兩口子帶著幾個從外地趕回來的孩子,拿了兩千塊錢過來。林師傅是粗人,平時也不怎麼愛說話,但那天的話卻讓我父母感動得掉眼淚。他說,借這錢時,孩子們都還是小樹苗,今天都長成大樹了,可咱們都已經老了。不過咱們這一輩子也沒白受苦,孩子們個個都挺有出息的。這錢借了十幾年,也應該有點利息了,兩千都不算多,大哥大嫂不嫌少的話,就收下吧。我父母再三推辭,林師傅執意要給,最後父母還是只收了三百。
除了幫林師傅家,我們家還幫助過一家,那家人姓賴,是母親在線材廠的同事。線材廠出事後,賴××被判了一年刑,出獄後單位把他開除了,家裏一貧如洗。賴××想做小生意謀生,當時借了一圈,沒幾個人借錢給他,就向我們家求助。雖然我母親當時早就不在線材廠了,但還念著當年老工友的情誼,就送了八百塊錢過去。後來賴××又混發達了,家裏有了好幾十萬,但對當年借錢的事卻絕口不提。到了一九九三年,由於通貨膨脹和老人相繼去世,再加上我和姐姐上學,家裏暫時又困難起來,母親就跟線材廠一位老工友說起這事。老工友一聽,當天就跑到賴××家裏罵了他一通,說你賴××這小子真是太不地道了,張大姐掙錢這麼不容易,你倒霉時對你簡直是再生父母,混得有錢了居然都不還錢,你算什麼玩意啊?賴××這才到我們家裏還錢,賭咒發誓說自己實在是忘了,仍舊只還了八百。還錢那天是一九九三年的暑假,我正好在家裏,等他一走我就大罵:這人真是太沒心肝了,八百塊錢借給他的時候能買一千斤豬肉,現在只能買一百斤了。我母親就對我說:做人要有原則,輕易不要麻煩別人,萬一實在困難需要幫助了,就一定要記住別人的好處,滴水之恩應當以湧泉相報;否則,你就不夠格做人。人上一百,各式各色,什麼樣的人都有,碰到這號沒良心的人也在所難免,知道了不來往就行了,也沒必要生氣。
除了這兩家子,九十年代末的時候,我父母又幫助過一家人。那家戶主姓孫,是個老工人,老婆大概是近親結婚的原因,有遺傳性精神病,瘋了好幾十年;一個女兒也是先天殘廢;一個兒子還比較健康,接了老孫的班在鐵Z局工作,後來單位沒活幹就在家待著。全家人就靠老孫的退休工資生活,還經常不能照點發放。老孫解放前曾經在偽滿洲國的日本工廠裡當童工,就說:連日本人也沒拖欠過工錢。老孫的殘廢女兒後來嫁給外省的一個農民,有肺氣腫病。母親看他們家可憐,就到線材廠幫著那個上門女婿找了個臨時工,不久線材廠垮了,生活又沒有了著落。當時我母親在糊燈籠掙錢,一看他們家生活如此艱難,就把糊燈籠的手藝全都傳給了他們家。糊燈籠要先用鐵絲焊燈籠架子,需要購置點焊機,太谷縣沒賣的,當時我父親已經六十多歲了,還領著老孫的兒子到太原找了一天,買了個點焊機一起抬回來。老孫家生活困難,兒子找不著對象,母親就幫著給找了一個,也是窮人家的孩子。後來我父母隨我到武漢落戶,臨走我母親又領著老孫家兒子到太原,把以前生意上的夥伴都介紹給他們認識,還把我們家房子借給他們放燈籠,算是讓他們靠糊燈籠有了個生路。老孫那家子在我父母搬到武漢後頭兩年還經常打電話來,都是問生意該咋做,後來上了路,電話也很少打了。
俗話說上行下效,也許是受父母潛移默化的影響,我和姐姐二人從小就一直同情、幫助弱者,看到身邊可憐的人,不幫一下子自己心裏就過意不去。我姐姐在山西財經學院上學時,班上有個稷山縣的女孩,家裏是山區農民,特別的窮,每頓吃飯都是買兩個饅頭,就著自己家裏帶來的鹹菜。當時我姐姐有鐵路免票,每個星期六都回家,走的時候母親總是怕她在學校裡吃不好,給她做很多好吃的帶走。後來才知道,姐姐每次到了學校以後,把母親做的大魚大肉多半給了那個女孩子,自己卻吃的很少。我在上初中時鄰班有個學生,大概比我大兩歲,有佝僂病,他們班上同學都欺負他,也沒人跟他玩。我看到這個學生下了課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就主動跟他一起玩,後來成了好朋友。到高中時,班上有一個轉學借讀的學生,有一隻手長了六個指頭,也是被人冷落,我就經常和他在一起溫習功課,每天放學時都用自行車送他回家。
在不危及自己的情況下儘量地幫助弱者,憑良心做善事,是我的父母留給我的一項美德。我不喜歡唱「大公無私、捨己救人」之類的高調,我覺得,要是大多數國人能夠做到同情弱者、扶危助困,那這個社會也不至於像現在烏煙瘴氣。(待續)(//www.dajiyu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