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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書連載:如焉(9)

胡發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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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說話間就到了1966年夏天,也就是革命小將沿街掃四舊陶陶齋老職工冒險救楹聯的後幾日,那時學校已經不上課,一心一意鬧革命了。達摩剛上初一,在學校裡啥都不算,連個小組長都不是,就落得個自在,便四處遊逛,四處看熱鬧。

一日,在一條大街上,見到浩浩蕩蕩一支大隊伍開了過來,大紅旗,小彩旗,橫幅,語錄,領袖像,口號聲,戰歌聲,乒乒乓乓咚咚嗆嗆的敲打聲……用一句作文裡的話來形容——街道像一條五彩的河。等那遊行隊伍走近,才發現遊行隊伍中間的,還夾著一隻奇特的隊伍,一個個剪了頭髮,抹了花臉,頭上戴著高帽子,胸前掛著紙牌牌,上面寫著各種字樣:封建把頭,逃亡地主,交際花,資本家,CC特務,妓女,流氓,壞分子……根據個人不同的身份,身上還有許多裝飾物,資本家脖子上繫了幾十條皺巴巴的領帶。交際花腳上穿的高跟鞋,前胸後背也掛的高跟鞋。逃亡地主胳肢窩裡夾了一卷紙,上面寫著「變天賬」。CC特務就像電影裡的特務一樣,歪戴大禮帽,鼻子上架副黑墨鏡……他們每個人手裡都拿鑼鼓察鈸一類響器,也有的就拿臉盆痰盂,敲一下,喊一聲,我是張某某,我是不法大奸商!我是王某某,我是一貫道份子……各喊各的名字與身份。兩旁的隊伍,就喊打倒他們的口號,此起彼伏。此情此景,達摩曾在幾部反映大革命時期的電影裡見到過,沒想到現如今能看見真格兒的。遊行隊伍走著走著,達摩就看見了衛老師,他也在中間那一溜。他胸前牌牌上的字又長又特別:胡風反革命集團反動骨幹分子衛立文。衛立文三個字很大,每一個都打上了大紅叉。那時,達摩對胡風集團知之甚少,只隱約記得兒時見過一些漫畫,胡風是一個光腦袋,太陽穴上貼著蔣介石一樣的狗皮膏藥,屁股後面掛著一把小手槍,手裡抱著一支碩大的筆,筆尖尖上滴著血……該是一個陰險狡猾亦文亦武的特務之類。沒想到這溫文爾雅近乎迂腐的衛老師竟是這一類人,還是骨幹。八月驕陽似火,達摩卻打起寒顫來。再看一眼衛老師,面如死灰,眼光呆呆地透過鏡片只盯著自己的鼻尖,他一手拿根柴火棍,一手提一隻鐵鍋——就是達摩在他家廚房見過的那隻鐵鍋——一下一下敲著,鍋底已經敲出一個洞來,聲音就沙誇誇的。

從此以後,衛老師再也沒有到陶陶齋來買特級香片了。

‧13

達摩再一次見到衛老師,已經是五六年以後了。那時,達摩已經在廣闊天地的泥裡水裡摸爬滾打了三四年,早已是一個飽經風霜的漢子。只是讀書的嗜好一直沒改,而且近乎成癖。由此還結識了幾個書友。有的在一個公社,有的在外縣,還有在城裡的。歷盡磨難,閱盡人世,也早已不是少年時那樣,單純得將一切看得如童話般美麗。此時的讀書,已不是少年時代的好奇求新,而是渴望尋找一些生活的答案。幾個人在一起,便會把書中讀得的感想與社會現實聯繫起來,或思辨,或質疑,或彷徨,或慨歎。偶爾也會寫下長長的信函,互相探討一些問題,後來聽說有人因此引來大麻煩,通信就收斂多了。

那一年新年,達摩回城探親。幾個友人聚會,其中一個就是後來成為馬哲理論家的毛子。毛子說,帶你們去見一個人。達摩問什麼人?毛子說,一個高人。你去見了就知道,上過毛選的。問為什麼上毛選?毛子說,上毛選的,好人多還是壞人多?大家都多多少少讀過毛選,七嘴八舌,粗粗一算,竟是壞人要多出許多。好人嘛,馬恩列斯,白求恩,張思德,老愚公,加上個李鼎銘還只是一個開明紳士……算來算去,就那麼些個。可壞人就多了去了,古今中外黨政軍三教九流,從人民公敵蔣介石到美國大使司徒雷登,從腐敗分子劉青山張子善到右派分子章伯鈞羅隆基,從國軍將領杜聿明到共軍元帥彭德懷……算完之後,大家心裡多少明白了毛子說的是個什麼人了。數年的社會經驗告訴大家,有些話不明說,反倒好,萬一追查起來,可以算作誤入歧途不知情。此時,這幫人的神聖感已經開始崩毀,文革數年,天翻地覆,水落石出,沉渣泛起,黃鐘毀棄。所有的一定之規,都被打了個稀巴爛。道貌岸然的神聖者,讓人看見了許多爛污事。十惡不赦的大壞蛋,發現並不是青面獠牙。對牛鬼蛇神黑幫叛徒走資派,也不似當年那樣視若妖孽。加上一幫人年少氣盛,便結伙去了。

跟著毛子走進一家大雜院時,達摩發現,這不就是衛老師衛立文的住處麼?果然,毛子就敲了角落的那扇房門,出來的,正是衛老師。衛老師見一下來了三五個人,有些警惕,毛子說,都是我的知心朋友,有幾個我原來跟您說過的。衛老師就將他們讓進屋去。屋裡的一切幾乎都沒變,就是多了幾張可以收放的小馬扎,看來這兒還是一個常有聚會的地方。

一直到大家坐定,衛老師也沒有認出達摩來。也是,眼下這個又黑又壯的漢子,和當年那個文靜矜持的小男孩,已是判若兩人。

衛老師和毛子寒暄幾句後,達摩說,衛老師,還認不認識我?

衛老師打量了一下說,面熟。

達摩說,特級香片。

衛老師驚喜的叫起來,啊呀呀,陶陶齋的那個孩子?

達摩笑笑。

衛老師說,我跟你說,那本《中學生》又沒了,被抄去了,還成了一大罪證。

見毛子幾個一臉詫異,衛老師和達摩你言我語地講了當年他們的那一段交往。毛子對達摩說,沒想到你這麼老的資格啊。達摩說,我那時不懂事,也不知道衛老師是誰。達摩幾次想說起那一次遊行的事,最終還是沒說出口。
那天說了許多話,大多與時政有關。達摩記住了一句,談到中國前途命運時,衛老師說,體制的問題。這句話,差不多二十年後才漸漸公開成為一句時髦語。達摩沒想到的是,當年那麼溫順囁嚅的衛老師,如今說話卻如此放肆,中間還經歷了那一次慘烈的遊行。

達摩說,衛老師,您變化很大。

衛老師笑笑,原來還有幻想,也真的以為自己有罪,現在不了。

回去的路上,達摩問起衛老師的情況。

毛子奇怪地說,你不知道啊?我們省有名的理論家啊,有一段時間,還是黨內的高官呢,當過省委宣傳部副部長,到過延安,南下來的。你到圖書館翻翻五十年代初的報紙雜誌,大塊大塊的文章都是他的。你白跟他認識這麼多年啦!

達摩說,是為胡風的事?

毛子說,也是也不是,他不認識胡風,解放前給胡風編的刊物投過稿,曾經從文藝理論的角度為胡風說了幾句話,寫了幾篇文章,他自己也沒想到,上面會把問題搞得那麼大。

後來,達摩和毛子又單獨去過幾次。越談越投機,有一種相見恨晚的感覺。

達摩後來對父親說起衛老師。父親說,我說怎麼就一直沒見他來買茶葉了呢。一次達摩和毛子去看衛老師,父親讓達摩帶上二兩特級香片送給他。

衛老師謝過之後說,我不喝茶的。

達摩問,那為什麼當年要買特級香片?

衛老師聽了,良久不語,臉上有慼慼之色。達摩不知其間有什麼隱情,有些窘迫,剛想將話題引開,衛老師就說了。

衛老師說,55年,突然就把他抓了,單獨監禁,讓他交代與胡風的關係,交代反黨活動。接著就把他家抄了。抄出幾封他給胡風信的底稿。那信都是解放前幾年寫的,好像還是抗戰時期,當時胡風在桂林辦一份刊物,信的內容是投稿,還是探討理論問題,已經沒有印象,反正這就是鐵證了。加上一些其他問題,他當然就一垮到底了。坐牢期間,髮妻與他離婚,帶著兩個孩子調到遠方,連去向也沒告訴他。他說,在那之前,他正是風流倜儻志得意滿的時候,不要說自己的夫人,就是周邊許多年輕女性,也都將他寵得什麼似的。哪受得了這樣的打擊?屢屢覺得生不如死。他也聽說有人走了這麼一條路。只是關押期間,看管很嚴,找不著下手機會,也沒有條件。關了一年多,說要發配到郊縣監督勞動。他想,這樣自己就有自絕於人民自絕於黨的機會了。

下去之前,單位裡開了一場批鬥會為他送行。會場下面坐的,大多數是他的下級,以及他管轄的一些文化藝術單位的人,他們許多是他的崇拜者,每次只要他作報告,都可以看見一片熱烈得讓人感動的眼光,還有發自肺腑的掌聲。可那一瞬間,全都跟斗黃世仁一樣義憤填膺。口號聲此起彼伏,聲嘶力竭。他苦笑笑,心裡自己給自己擬了一副輓聯:就此可以去了,茲世已無牽掛。

他走出會場的時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一個年輕漂亮的女性走到他跟前,平靜地說:我是某某,話劇團的美工。

他看看她,面熟,但記不起來有過什麼交道。

那女性說,早上才知道有這個會,來的路上,給你買了一點茶葉。

說著,就把一聽精緻的鐵罐罐遞給他。轉身離去。

他說,那一瞬間,他呆在那裡,連一句謝謝的話都沒能說出口,癡癡望著她大踏步遠去。押解他的人搶過那聽茶葉,迅即打開,將茶葉倒在一張報紙上細細翻看,裡面只是茶葉,什麼別的都沒有。幾個人商量了一下,交還給他。

就這樣,衛老師帶著這一罐茶葉去到了一個寂寞淒苦的山鄉。

那天晚上,寒夜孤燈,萬籟俱寂,一種比牢獄還可怕的寂寥籠罩著他。牢獄裡,還能聽見獄卒的腳步聲或呵斥聲。他開始思量如何死法。他想起那個年輕女性送的茶葉。他原來不喝茶,但人家一份濃情,總要品嚐一下。他打開鐵罐,一股超凡脫俗的香氣緩緩飄逸出來。那是一種茶香,花香,女人的心香混合而成的一種天香。

他忘情地張開整個胸懷吸入它們,吸到有一種迷醉感。衛老師說,那一刻,他放棄了自絕的想法。

那一罐茶葉他一直沒有喝它,淒涼時,絕望時,就打開來聞聞,一直到數年後,讓他回城當了一個普通中學的地理老師,那一聽茶葉一顆都沒有動過,只是那讓人忘情的香氣漸漸淡了。

那聽茶葉的鐵罐上印著:精製特級香片,陶陶齋。

衛老師說,後來我找到了陶陶齋,去買特級香片,把它放在屋裡。那種香氣裡,我就覺得她和我在一起。我從來不喝它,你們看,我什麼時候喝過茶?

達摩和毛子更關注那個女性,問後來還有沒有故事?

衛老師說,回城之後,她聽說了,來找過我。這時她已經是右派了,在一家街道縫紉廠做工。她說,沒當右派的時候,本來想過,等你回來,和你一起過。現在,就這樣吧。我聽懂了她的意思。我就說,我已經和你一起過了。我每天聞著你的氣息才能入眠。我把那聽茶葉拿出來給她看,和當初一樣,還是滿滿的,只是顏色退了一些。她哭了,說這樣很好,真的很好,我很滿足了。

衛老師說,那次以後,她再也沒有來過。衛老師找過她,不知道地方,一直沒有找著。

文革開始後的一個傍晚,就是衛老師遊行的那一天,聽押解他的文藝界小將們在說,話劇團有一個漂亮的女右派,畫畫的,抗拒給她剪頭髮,當即衝到大街上,一頭撞在汽車上,傷得很重,還在醫院搶救。他本能感覺到那就是她。傍晚,小將們將他押解到家,訓斥一頓之後離去。他顧不得飢渴,傷痛和虛脫,找到那家醫院,說自己是傷者家屬。醫院說,人在太平間。衛老師找到太平間,地上有幾具屍體,很隨意地扔著。她也在其中。她身上蓋著幾張報紙,只有一溜烏黑的長髮飄散在外面,似乎很驕傲地炫耀著,這是我的頭髮,我沒讓你們把它剪掉。他輕輕掀開報紙一角,臉已變形,一邊已經殘毀,側向地面,另半邊古怪地笑著,似乎也在說,看吧,沒讓剪掉我的頭髮。
衛老師說,回家後,他把那一聽茶葉珍藏在自己那只皮箱裡,從此也不再買特級香片了。

此後,達摩只要回城,就常常到衛老師這兒來。那時,他和衛老師都沒有想到,這樣一個歪歪倒倒風雨飄零的人,竟會活到一個新的世紀,成為一個耄耋老者,而這個耄耋老者,又石破天驚地成為一位思想文化界充滿活力的鬥士。當時,達摩常常覺得,衛老師那種無所顧忌甚至放浪形骸,都有些自殘的意味,果然,有一次他見到衛老師在陋室裡掛出一幅對聯:涉水吟天問,揚天唱廣陵。題記是斯衛天命自賀。

達摩默默看了半天,心裡有些憂傷,有些疼痛,想,衛老師經歷了漫長的如屈子一般的忠臣自省之後,終於徹底決絕,哪怕如嵇康一樣痛快死去。

達摩努力笑笑說,衛老師,他們見了這幾個字,就要把您打入地獄了。

衛老師也笑笑說,我本已在地獄。我們都在地獄。

每次返鄉,達摩都有一種不祥之感,不知下次回來還能否見到他。但是世事無常,七十年代中期之後,那些人竟不再理他了。他對達摩等人說,他們自顧不暇了,末世,末世……

後來達摩多次思慮,一個在強大的國家機器和鋪天蓋地的宣傳中長大的人,一個自己與家族都非常純正馴良的人,為什麼會被一個老鼠一樣活著的罪人輕易地征服了?

這個話題,在達摩以後的網絡生活中,被正式提了出來,並引發過一場激烈又饒有意味的爭論。(待續)(//www.dajiyu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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