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回 賈存周報升郎中任 薛文起復惹放流刑(下)
次日,寶玉起來梳洗了,便往家塾裏去。走出院門,忽然想起,叫茗煙略等,急忙轉身回來叫:「麝月姐姐呢﹖」麝月答應著出來,問道:「怎麼又回來了﹖」寶玉道:「今日芸兒要來了,告訴他別在這裏鬧,再鬧,我就回老太太和老爺去了。」麝月答應了,寶玉才轉身去了。剛往外走著,只見賈芸慌慌張張往裏來,看見寶玉連忙請安,說:「叔叔大喜了。」那寶玉估量著是昨日那件事,便說道:「你也太冒失了,不管人心裏有事沒事,只管來攪!」賈芸陪笑道:「叔叔不信只管瞧去,人都來了,在咱們大門口呢。」寶玉越發急了,說:「這是那裏的話!」正說著,只聽外邊一片聲嚷起來。賈芸道:「叔叔聽,這不是﹖」寶玉越發心裏狐疑起來,只聽一個人嚷道:「你們這些人好沒規矩,這是什麼地方,你們在這裏混嚷。」那人答道:「誰叫老爺升了官呢,怎麼不叫我們來吵喜呢。別人家盼著吵還不能呢。」寶玉聽了,才知道是賈政升了郎中了,人來報喜的。心中自是甚喜。連忙要走時,賈芸趕著說道:「叔叔樂不樂﹖叔叔的親事要再成了,不用說,是兩層喜了。」寶玉紅了臉,啐了一口道:「呸!沒趣兒的東西!還不快走呢。」賈芸把臉紅了道:「這有什麼的,我看你老人家就不--」寶玉沉著臉道:「就不什麼﹖」賈芸未及說完,也不敢言語了。
寶玉連忙來到家塾中,只見代儒笑著說道:「我才剛聽見你老爺升了。你今日還來了麼﹖」寶玉陪笑道:「過來見了太爺,好到老爺那邊去。」代儒道:「今日不必來了,放你一天假罷。可不許回園子裏玩去。你年紀不小了,雖不能辦事,也當跟著你大哥他們學學才是。」寶玉答應著回來。剛走到二門口,只見李貴走來迎著,旁邊站住笑道:「二爺來了麼,奴才才要到學裏請去。」寶玉笑道:「誰說的﹖」李貴道:「老太太才打發人到院裏去找二爺,那邊的姑娘們說二爺學裏去了。剛才老太太打發人出來叫奴才去給二爺告幾天假,聽說還要唱戲賀喜呢,二爺就來了。」說著,寶玉自己進去。進了二門,只見滿院裏丫頭老婆都是笑容滿面,見他來了,笑道:「二爺這早晚才來,還不快進去給老太太道喜去呢。」
寶玉笑著進了房門,只見黛玉挨著賈母左邊坐著呢,右邊是湘雲。地下邢、王二夫人。探春、惜春、李紈、鳳姐、李紋、邢綺,邢岫煙一干姊妹,都在屋裏,只不見寶釵、寶琴、迎春三人。寶玉此時喜的無話可說,忙給賈母道了喜,又給邢、王二夫人道喜,一一見了眾姊妹,便向黛玉笑道:「妹妹身體可大好了﹖」黛玉也微笑道:「大好了。聽見說二哥哥身上也欠安,好了麼﹖」寶玉道:「可不是,我那日夜裏忽然心裏疼起來,這幾天剛好些,就上學去了,也沒能過去看妹妹。」黛玉不等他說完,早扭過頭和探春說話去了。
鳳姐在地下站著笑道:「你兩個那裏像天天在一處的,倒像是客一般,有這些套話,可是人說的『相敬如賓』了。」說的大家一笑。林黛玉滿臉飛紅,又不好說,又不好不說,遲了一回兒,才說道:「你懂得什麼﹖」眾人越發笑了。鳳姐一時回過味來,才知道自己出言冒失,正要拿話岔時,只見寶玉忽然向黛玉道:「林妹妹,你瞧芸兒這種冒失鬼。」說了一句,方想起來,便不言語了。招的大家又都笑起來,說:「這從那裏說起。」黛玉也摸不著頭腦,也跟著訕訕的笑。寶玉無可搭訕,因又說道:「可是,剛才我聽見有人要送戲,說是幾兒﹖」大家都瞅著他笑。鳳姐兒道:「你在外頭聽見,你來告訴我們。你這會子問誰呢﹖」寶玉得便說道:「我外頭再去問問去。」賈母道:「別跑到外頭去,頭一件看報喜的笑話,第二件你老子今日大喜,回來碰見你,又該生氣了。」寶玉答應了個「是」,才出來了。
這裏賈母因問鳳姐誰說送戲的話,鳳姐道:「說是舅太爺那邊說,後兒日子好,送一班新出的小戲兒給老太太、老爺、太太賀喜。」因又笑著說道:「不但日子好,還是好日子呢。」說著這話,卻瞅著黛玉笑。黛玉也微笑。王夫人因道:「可是呢,後日還是外甥女兒的好日子呢。」賈母想了一想,也笑道:「可見我如今老了,什麼事都糊塗了。虧了有我這鳳丫頭是我個『給事中』。既這麼著,很好,他舅舅家給他們賀喜,你舅舅家就給你做生日,豈不好呢。」說的大家都笑起來,說道:「老祖宗說句話兒都是上篇上論的,怎麼怨得有這麼大福氣呢。」說著,寶玉進來,聽見這些話,越發樂的手舞足蹈了。一時,大家都在賈母這邊吃飯,甚熱鬧,自不必說。
飯後,那賈政謝恩回來,給宗祠裏磕了頭,便來給賈母磕頭,站著說了幾句話,便出去拜客去了。這裏接連著親戚族中的人來來去去,鬧鬧攘攘,車馬填門,貂蟬滿座,真是:花到正開蜂蝶鬧,月逢十足海天寬。
如此兩日,已是慶賀之期。這日一早,王子騰和親戚家已送過一班戲來,就在賈母正廳前搭起行臺。外頭爺們都穿著公服陪侍,親戚來賀的約有十餘桌酒。裏面為著是新戲,又見賈母高興,便將琉璃戲屏隔在後廈,裏面也擺下酒席。上首薛姨媽一桌,是王夫人、寶琴陪著;對面老太太一桌,是邢夫人、岫煙陪著;下面尚空兩桌,賈母叫他們快來。一回兒,只見鳳姐領著眾丫頭,都簇擁著林黛玉來了。黛玉略換了幾件新鮮衣服,打扮得宛如嫦娥下界,含羞帶笑的出來見了眾人。湘雲、李紋、李紈都讓他上首座,黛玉只是不肯。
賈母笑道:「今日你坐了罷。」薛姨媽站起來問道:「今日林姑娘也有喜事麼﹖」賈母笑道:「是她的生日。」薛姨媽道:「咳,我倒忘了。」走過來說道:「恕我健忘,回來叫寶琴過來拜姐姐的壽。」黛玉笑說「不敢」。大家坐了。那黛玉留神一看,獨不見寶釵,便問道:「寶姐姐可好麼﹖為什麼不過來﹖」薛姨媽道:「她原該來的,只因無人看家,所以不來。」黛玉紅著臉微笑道:「姨媽那裏又添了大嫂子,怎麼倒用寶姐姐看起家來﹖大約是她怕人多熱鬧,懶待來罷。我倒怪想她的。」薛姨媽笑道:「難得你惦記她。她也常想你們姊妹們,過一天我叫她來大家敘敘。」
說著,丫頭們下來斟酒上菜,外面已開戲了。出場自然是一兩齣吉慶戲文,乃至第三齣,只見金童玉女,旗幡寶幢,引著一個霓裳羽衣的小旦,頭上披著一條黑帕,唱了一回兒進去了。眾皆不識,聽見外面人說:「這是新打的《蕊珠記》裏的《冥升》。小旦扮的是嫦娥,前因墮落人寰,幾乎給人為配,幸虧觀音點化,她就未嫁而逝,此時升引月宮。不聽見曲裏頭唱的『人間只道風情好,那知道秋月春花容易拋,幾乎不把廣寒宮忘卻了!』」第四齣是《吃糠》,第五齣是達摩帶著徒弟過江回去,正扮出些海市蜃樓好不熱鬧。
眾人正在高興時,忽見薛家的人滿頭汗闖進來,向薛蝌說道:「二爺快回去,並裏頭回明太太也請速回去,家中有要事。」薛蝌道:「什麼事﹖」家人道:「家去說罷。」薛蝌也不及告辭就走了。薛姨媽見裏頭丫頭傳進話去,更駭得面如土色,即忙起身,帶著寶琴,別了一聲,即刻上車回去了。弄得內外愕然。賈母道:「咱們這裏打發人跟過去聽聽,到底是什麼事,大家都關切的。」眾人答應了個「是」。
不說賈府依舊唱戲,單說薛姨媽回去,只見有兩個衙役站在二門口,幾個當舖裏伙計陪著,說:「太太回來自有道理。」正說著,薛姨媽已進來了。那衙役們見跟從著許多男婦簇擁著一位老太太,便知是薛蟠之母。看見這個勢派,也不敢怎麼,只得垂手侍立,讓薛姨媽進去了。
那薛姨媽走到廳房後面,早聽見有人大哭,卻是金桂。薛姨媽趕忙走來,只見寶釵迎出來,滿面淚痕,見了薛姨媽,便道:「媽媽聽了先別著急,辦事要緊。」薛姨媽同著寶釵進了屋子,因為頭裏進門時,已經走著聽見家人說了,嚇的戰戰兢兢的了,一面哭著,因問:「到底是和誰﹖」只見家人回道:「太太此時且不必問那些底細。憑他是誰,打死了總是要償命的,且商量怎麼辦才好。」薛姨媽哭著出來道:「還有什麼商議﹖」
家人道:「依小的們的主見,今夜打點銀兩,同著二爺趕去和大爺見了面,就在那裏訪一個有斟酌的刀筆先生,許他些銀子,先把死罪撕擄開,回來再求賈府去上司衙門說情。還有外面的衙役,太太先拿出幾兩銀子來打發了他們。我們好趕著辦事。」薛姨媽道:「你們找著那家子,許他發送銀子,再給他些養濟銀子,原告不追,事情就緩了。」寶釵在簾內說道:「媽媽,使不得!這些事越給錢越鬧的凶,倒是剛才小廝說的話是。」薛姨媽又哭道:「我也不要命了,趕到那裏見他一面,同他死在一處就完了。」寶釵急的一面勸,一面在簾子裏叫人:「快同二爺辦去罷。」丫頭們攙進薛姨媽來。薛蝌才往外走,寶釵道:「有什麼信,打發人即刻寄了來,你們只管在外頭照料。」薛蝌答應著去了。
這寶釵方勸薛姨媽,那裏金桂趁空兒抓住香菱,又和她嚷道:「平常你們只管夸,他們家裏打死了人,一點事也沒有,就進京來了的,如今攛掇的真打死人了。平日裏只講有錢有勢有好親戚,這時侯我看著也是唬的慌手慌腳的了。大爺明兒有個好歹兒不能回來時,你們各自幹你們的去了,撂下我一個人受罪!」說著,又大哭起來。這裏薛姨媽聽見,越發氣的發昏。寶釵急的沒法。正鬧著,只見賈府中王夫人早打發大丫頭過來打聽來了。
寶釵雖心知自己是賈府的人了,一則尚未提明,二則事急之時,只得向那大丫頭道:「此時事情頭尾尚未明白,就只聽見說我哥哥在外頭打死了人,被縣裏拿了去了,也不知怎麼定罪呢,剛才二爺才去打聽去了。一半日得了準信,趕著就給那邊太太送信去。你先回去道謝太太惦記著,底下我們還有多少仰仗那邊爺們的地方呢。」那丫頭答應著去了。薛姨媽和寶釵在家抓摸不著。
過了兩日,只見小廝回來,拿了一封書交給小丫頭拿進來。寶釵拆開看時,書內寫著:大哥人命是誤傷,不是故殺。今早用蝌出名補了一張呈紙進去,尚未批出。大哥前頭口供甚是不好,待此紙批准後再錄一堂,能夠翻供得好,便可得生了。快向當舖內再取銀五百兩來使用。千萬莫遲!並請太太放心。餘事問小廝。
寶釵看了,一一念給薛姨媽聽了。薛姨媽拭著眼淚說道:「這麼看起來,竟是死活不定了。」寶釵道:「媽媽先別傷心,等著叫進小廝來問明了再說。」一面打發小丫頭把小廝叫進來。薛姨媽便問小廝道:「你把大爺的事細說與我聽聽。」小廝道:「我那一天晚上,聽見大爺和二爺說的,把我唬糊塗了。」未知小廝說出什麼話來,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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