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母親的大力接濟下,我的健康漸漸地恢復了,一年多以後,不但小便能夠自我控制,而且還能挑動一百多斤的擔子。我是全中隊一百多人中收到郵包最多的一個,不但犯人們羡慕不已,連管教人員也對我另眼相看了。根據獄中不成文的「內部規定」,每次收到郵包以後,我都分給犯人頭子一些實惠,頭子也就在他權力許可的範圍內給我一些照顧。我也送一些給生活確有困難的普通犯人。他們當然很感激,問我:「你母親是幹什麼的?她一定很有錢吧?」
其實,我母親並沒有錢。她出身書香門第,是杭州法政專科學校畢業生,當過小學校長,中學教師,後來在上海鐵路局工作,就是從來沒有從事過她的本行法律工作。上海淪陷於日寇後,她辭去鐵路局工作,從此成為名副其實的家庭婦女,以照顧丈夫、撫養孩子為己任。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前後,那時她已經七十七歲了,突然精神抖擻地撿起年輕時學過的的老本行,根據我提供的一份材料(是托刑滿釋放出獄的犯人捎出去的),逐級向法院寫了一份又一份的申訴,直到給當時的最高法院院長江華本人寫信。她還寫信向《人民日報》和文化部反映我的情況。這些信最後都轉到了阜新法院,這也是我之所以較早出獄的原因。當時,盤錦勞改隊的政治犯,即所謂的反革命分子,大部分仍在關押勞改。法院派人把我從勞改隊接回阜新,旅途中談到我的母親,不無敬畏地說:「你的母親可不簡單啊!寫了那麼多信,這老太太筆頭真厲害。」
現在,我就要和母親見面了。從哈爾濱三棵樹開往上海的55次列車,一向是人滿為患。我擠縮在通往洗臉池的過道上,從錦州一直站到蘇州,站了將近三十個小時,一點兒都不感到疲勞。我的腦海中交替浮現上了母親在不同時期的形像。啊,母親!母親!世界上最偉大的是母親!
母親見到從囹圄中返回的兒子,既沒有哭,也沒有笑,只是輕輕地說了一聲:「你回來了。」她用愛撫的目光仔細地看著我,目光從我的頭部慢慢下移,一直移到我的兩隻腳上,然後,又從我的兩隻腳徐徐向上移動……半晌,才說出第二句話:「身體還好吧?」
母親比四年前衰老多了,頭髮全白了。她步履艱難,上下樓梯都很吃力。那天下午,我被扣上手銬帶走以後不久,就來了一幫人抄家,抄得非常仔細,連每個空火柴盒都要打開看了又看,細細研究一番。母親沒有喝一口水,吃一粒飯。第二天,她同平時一樣起床,並且若無其事地在家門口轉了幾圈,這是故意讓周圍鄰居看的。母親是一個堅強、自尊的女性,她不願意表現出自己的悲痛,她在鄰里面前鎮定自如,彷彿沒有發生過什麼事似的,這也是顯示她的堅定信念,相信她的兒子不是壞人,終有水落石出、真相大白的一天。她當然更不會相信我是香港特務。但是,一個星期以後,她倒下了。她發著低燒,眼睛淌著淚水。她神志不清,迷糊中一遍又一遍地呼喚著我的乳名。父親在恐懼中給我哥哥發去了電報。哥哥請了假,從大西北趕回來,在病榻前伺候了四十多天,母親才神志清醒過來……後來,為了接濟我,她又節衣縮食,克扣自己和我父親,生活過得非常貧苦。她寄給我的那許多高級營養品,有時是瞞著父親的,因為經濟拮据,她怕父親知道了不高興。
1979年新年,我們全家團聚了。這是自1957年反右鬥爭以後,我們全家第一次團聚。多麼歡暢、多麼可貴的團聚啊!歷史已經掀開了新的一頁,母親對我又有什麼期望呢?
她沒有什麼更大的期望了,只期望我從此不再關心國家大事,更不要再寫什麼小說了,做一個安於本份的老百姓,娶妻成家,生一個白白胖胖的兒子。
這個期望是多麼渺小啊!但這個期望又是何等的偉大啊!這是從辛亥革命以來,閱盡半個多世紀政治風雲的一位中國女性對政治所感到的失望和恐懼,也是她心靈深處人性的流露啊!個體的生命是有限的,但個體的生命卻通過自己的子女一代又一代地延續下去。一棵本來應當長一尺高的青草,一旦遇到乾旱惡劣的氣候環境,它寧可犧牲自己,那怕只長三寸高,也要努力把能量積蓄下來留傳給下一代。我國有一句俗話,叫「寸草結子」,說的就是這個道理。這,大概也是上帝創造生命以後,整個生物界的通性吧,它尤其體現在母性身上。
母親還記得送過我鋼筆和襪子的F,甚至癡情地幻想她也許還會等著我。母親說:
「人是有感情的,尤其是女人。有的女人一生只能愛一個人。如果她當初對你真的有意思,說不定還會等著你的。她若不負你,你也不能負她。」
一個飽經滄桑、年近八十的母親,竟然還那麼羅曼蒂克!多麼善良多麼天真的女性羅曼蒂克!母親啊母親!在毛澤東極左路線統治下,人性是怎樣地受壓抑、被扭曲啊!在一次又一次的政治風暴衝擊下,有多少善良的中國女性,為了躲避風暴的摧殘,被迫違背自己的意願、違背人性和我國婦女傳統的美德,離開了自己的丈夫,有的甚至還拋棄了自己的子女。這是時代的悲劇,這是歷史的惡作劇。這樣的事我見得太多了。F和我交往還不滿三個月,況且在入獄前就已經和我分道揚鑣,她怎麼會等我呢?
其實,我的內心也是充滿羅曼蒂克的,也許是母親的遺傳吧。可惜,現實生活卻缺少羅曼蒂克。F和我分手以後,經人介紹,又認識了一個男的。她接受了上次的教訓,這回特別重視政治條件而不再書生氣十足了。對方是響噹噹的共產黨員,而且還是交通局所屬某運輸隊的黨書記,真正的第一把手,政治條件確實是好得無可挑剔了吧?F不久便失身了,失身之後,這才發現對方是有婦之夫。F沒有控告他,倒是他自己先坦白了。原來,這個人犯有嚴重的貪污罪,又是情場老手,被捕後據他本人交代,總共和七名女性發生過不正當的性關係。他因貪污被判了七年徒刑,也被送到盤錦勞改隊服刑,只是和我不在一個大隊。這是我離開勞改隊之前半年,由一個新入獄的犯人M告訴我的。M是從解放軍轉業的汽車司機,在部隊認識了一位元女醫生,這位女醫生後來成了軍分區某領導的妻子。M轉業以後,竟然和領導的妻子發生了曖昧關係。那位領導知道了,但並不想離婚,M則以破壞軍婚罪被判處七年徒刑。因為M的情人也是醫務界的,所以對F的事知道得很清楚。世界是那麼大,又是那麼小。M只從情人口中聽說F其人其事,想不到竟在勞改隊卻又碰上了因寫小說被判了七年徒刑的我。
我在上海買了很多禮物,母親聽說是送給F的,心裏著實高興。母親是欣賞羅曼蒂克和忠誠品格的,她並不知道F後來的事。為了怕她難過,我實在不忍心把M的話轉告她。不管怎麼說,我在勞改隊那個殘酷的環境裏見到那支鑲嵌在精緻盒子裏的鋼筆和那兩雙漂亮閃光的襪子,頓時心頭確實蕩起幾絲清涼甜蜜的漣漪,再一次堅強了活下去的信心和勇氣。禮尚往來,這是中國的一句古訓。我想,我是應該回送她一些禮物的。我希望我的禮物多少也能給她帶來一點安慰,因為我已經知道了她的不幸。
可是,當我回到阜新,把自己的想法吐露給我的朋友賈慶華,他卻大不以為然。賈慶華說:「你還送她什麼禮物!F不是東西。她對別人說,你是壞人,說她自己上了當。她後來還和別人亂搞,在醫務界名聲臭得不得了。——我的一位在醫院工作的親戚告訴我的。」
賈慶華當然不會騙我,我和他至今仍然保持著友誼。但賈慶華畢業於工學院,雖然懂得各種機器性能,卻未必理解另一類具有高級神經活動的機器——人。F和我交往時間雖然不長,但晚上一起看電影看戲倒也不是一次兩次,我連她的手都沒有碰過一下,對於我是否壞人的問題,她心裏當然明白。在中華民族那個特殊的歷史時期,為了保護自己不受或少受傷害而說違心話的,實在大有人在啊!至於「亂搞」,正因為對方是共產黨的書記,我憑著對生活的直覺,倒懷疑這裏面恐怕還有我這個「右派」的幾分罪孽:人是往往容易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的。
事情非常湊巧。聽說我從上海回來了,有一位叫做Q的,忽然登門拜訪,說是要給我介紹物件,是她的同事,一個三十剛出頭的大姑娘,品行絕對端正,只因出身不好,所以一直未搞對像。我並不認識Q,經她自我介紹,方知她和F是同學,而且還是要好的同學,兩個人至今還有往來。我對大姑娘並不感興趣,倒很想聽到一些F的近況。
F不但失身,而且有了身孕。她不得不墮胎。這種事情是很難瞞住人的,傳開之後,她受到周圍人們的議論和鄙視,她自己也覺得抬不起頭來。有一次,因為搬宿舍發生糾葛,對方隨手拿起鎖頭向她扔去,碰巧扔在右眼角上,視覺神經受了傷。雖然醫院曾送她到外地治療,終因床位緊張,還沒有等到徹底治癒就出院了。現在她的右眼失去了視力,不再當外科醫生了。
Q喝了一口水,繼續說道:「她畢竟是個醫生啊!如果不是那樁事,誰敢隨便拿鎖頭扔她呢?這分明是看不起她,欺侮她。不過,她終算找到了一個物件。瞎了一隻眼,又是那麼大的年紀,找個物件也不容易。雖然是個工人,但工資很高,是個獨生子,家裏經濟條件也很好,答應結婚後幫助她把眼睛治好。」
Q答應代我把禮物轉交給F,臨走時又邀請我去她家玩,說她丈夫也是個醫務工作者,聽說過我這個人,很願意和我認識。但Q又叮囑我,在她丈夫面前不要提F,因為她丈夫也認為F是墮落下賤的女人,唯恐F把自己的妻子帶壞了,Q是瞞著丈夫繼續和F來往的,而且也是首先從F的嘴裏知道我的。
Q是熱心人,第二天便興沖沖地趕來告訴我,F快要結婚了,收到我的禮物非常激動,說:「想不到還能見到他!」F還向Q打聽我的情況,問得很仔細,並且希望我成個家,好有人照顧。
「你想和她見面嗎?」Q笑嘻嘻地揚起頭,盯著我的眼睛狡猾地問道。「這是第二次握手啊!」
《第二次握手》,是當時正在上演的一部話劇的名字,後來還拍成了電影:描寫一個赴美留學的女科學家,因為戰爭動亂和情人分隔在大洋兩岸,等她終於回到國內,昔日的情人已經結了婚。三個人都很痛苦,但三個人都處理好了彼此的關係。這是根據同名小說改編的,原作者因為在文化大革命期間寫作這部小說而坐了牢,是「四人幫」掌管文權的姚文元親自下的逮捕令。
「她快要結婚了,一定很忙,我不應該去打擾。如果她不嫌棄,我倒很願意在她結婚那天去喝她的喜酒,請你帶我去,我要衷心祝願她幸福。你願意帶我去嗎?」
「沒問題,我帶你去。」Q一口承諾,那種斬釘截鐵的口氣,很像是個男子漢。
過了一天,Q又來了,手裏拎著一個裝得漲鼓鼓的黑色人造革手提包,還沒有來得及坐下,就氣喘吁吁地說道:「她退回來了。F的愛人知道東西是你送的,大發脾氣,又是拍桌子,又是摔暖壺,硬是拉著她到我家把東西退回來了。F過去有短處,她愛人什麼都知道。而且,F還希望愛人帶她到北京治眼睛——她還想當個外科醫生唄!F不敢得罪她愛人哪!」
大約一年半以後,我去醫院檢查身體,遇到了Q。Q告訴我,F的視力是沒有希望恢復了。Q多少帶點悻悻然地說:「她愛人捨不得花錢,結婚後沒有帶她到北京治眼睛。」
阜新這個城市並不大,但我沒有再見到過F。這是我入獄前出獄後的一個真實故事,在我們這個政治壓倒一切而羅曼蒂克卻很缺少的國家,也許勉強還可以算做一段羅曼史吧,它現在已經沉澱在我的記憶裏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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