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幾天後,茹嫣一路把兒子送到首都機場。是她堅持要去的。她知道兒子不讓她去的原因。
安檢口,兒子俯身擁抱她。她這才發現,兒子這麼高了,身上散發出一種男人的汗氣,還有一種她曾經很熟悉的味道,是他爸遺留在他身上的,永遠不會消散的那種味道。這是那個從自己身子裡娩出的小肉團團嗎?是那個一天二十四小時事無鉅細都得讓你操心的小東西嗎?是那洗個澡都怕把他的小骨頭揉碎了的小人兒嗎?
兒子很小的時候,大概六七歲吧,就不習慣和她有肌膚之親了。偶爾在公共汽車上抱他,他會僵僵的,一臉窘然的樣子,過一會兒,他便掙扎著下來,他寧願抓著扶手,站在她身邊。不像以前,如一塊磁鐵一樣緊緊貼著她,軟軟的小手撫弄她的脖子,她的臉頰。
他爸去世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兒子變得沉默寡言,對她很矜持,跟她說話,總像在斟字酌句,不知是怕碰傷了她,還是怕碰傷了自己。他幾乎不對她提起自己的父親。
兒子擁抱她的力氣很大,她覺得,只要兒子直起腰,就會很輕鬆地把她抱起來。像抱一個嬰兒一樣。
幾秒鐘,或許更長一點時間,兒子鬆開她,笑著說,網上見。
她也笑笑說,網上見。
這時,她發現自己的語氣柔弱得像一個小女孩。
這是一次兒子的成年禮。
兒子一直這麼笑著,到後來,那笑變得僵硬。她和兒子都不能堅持下去了。兒子回來之後,他們從沒有說過離別之類的話。他們怕碰這個話題。臨行前一天,兒子說,他要去陵園看看他爸。茹嫣說,別去了。把你爸裝在心裡就行。
登機的廣播響起來。她說,快走吧,把自己照顧好。說完,笑笑,招招手,轉身離去。她怕自己在最後一刻終於持守不住。走出十幾步,她才噙滿淚水扭過頭來,看見兒子已走到盡頭,她心裡說,千萬不要回頭啊兒子。
兒子在安檢通道拐彎處消失的時候,她覺得自己像一枚冬日裡從枯枝上脫落的黃葉,輕飄飄的,打著旋,不知該朝何方落去。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感到空虛與無助。兒子摟住她的力氣還像火烙一樣留在肩上,背上。那看不見的環抱之中,是一個柔弱得一碰就碎的軀殼。軀殼裡面的東西,在兒子離去的那一瞬間,已經被掏空。往後,如何上火車,如何回到家,都恍恍惚惚,像一次長途夢遊。
從樓下鄰居家領回寄養的小狗。小狗見了她,尾巴搖得忽悠忽悠的,小屁股扭得撥浪鼓一樣。茹嫣謝了鄰居,喊一聲「楊延平!回家!」憋了幾天的眼淚就嘩嘩湧了出來。
小狗竄前竄後地跟她上樓。小狗只認「楊延平」這個大號,叫它平兒,平姑娘,它都一臉茫然地望著你,似乎在問,你說什麼呀?
回到家裡是上午9點,如果航程順利,兒子該已到了。茹嫣算算時差,是兒子那邊的夜裡2點。明知到這個時候兒子不會上網,她還是打開了電腦,沒想到,代表兒子的那個小狗頭像竟在顯示屏右下角嘀溜嘀溜地歡跳著。她興奮得手都抖起來。她握住鼠標,極力讓自己冷靜,千萬別出錯,先把操作程序在心裡默想一遍,然後小心翼翼地點擊了那個可愛的小狗。QQ的頁面打開了,上面是兒子的留言,兒子的網名叫德魯皮,是一部卡通片裡的小狗,不苟言笑,又聰明絕頂。他小時候最喜歡它。
德魯皮:媽,平安到達,一切順利。現在暫時住在我的一個學兄這兒。用他的電腦上網。接下來可能要忙亂一個多星期,主要是找房。這兒的大學不提供宿舍,哪怕你是大教授。(一個吐舌頭的鬼臉)
德魯皮:這兒真是一個學建築設計的好地方。巴黎本身就是一個建築博物館。以後我要把你接來,好好看看。
德魯皮:我下午5點以後(也就是你的夜裡12點)可能會再來網上看看。你別等我,有什麼話,可以留在QQ裡。
德魯皮:我找到房,就裝電話,接網線,那時就會方便得多。你先好好練打字,別到時讓我著急啊。(一個羞得通紅的臉譜)
德魯皮:我要睡了,我的生物鐘全亂了,他們說,過幾天就好。
德魯皮:88888888888888(一支紅玫瑰)
這是茹嫣第一次體驗網絡。讓她有一種暈暈糊糊的感覺。遠在萬里之外的兒子,此刻就在你眼前活蹦亂跳地說話,做鬼臉,還獻上了一枝紅玫瑰。
茹嫣調出智能拼音,一個一個捉出她要的字來,又一個一個組成詞。對於拿起筆,想都無須想文字就嘩嘩從筆端流出的茹嫣來說,好像一瞬間回到了剛學寫字的孩提時代,每每出現一個她要的字或者詞,都高興得拾到一個寶貝似的。
這些字是手指頭在鍵盤上擊打出來的,你在擊打它的時候,你看不見任何筆劃,它們就直接進到你面前這個一尺見方的匣子裡,然後通過那一條細細的電話線,彎彎曲曲,越洋過海,去到法國巴黎的一幢樓房中的一間房屋,然後展現在兒子的面前
如焉:平兒子,見到你的留言,真高興——一行字跳上輸字框,回車,又進入給兒子的留言板。
茹嫣生平第一次在網絡上發出一條信息。
如焉:媽媽想你。你可能一輩子也不會體會到,一個母親的這種牽掛。當我從鄰居家接回「楊延平」的時候,我忽然覺得你留了一部分在我身邊,你知道,它讓我有了一種在家裡隨時隨地叫喊兒子的理由……
茹嫣就這樣一個字,一個詞,一句話地寫下去,像中了邪,停也停不下來。
晚上,離兒子說的上網時間還有幾個小時。茹嫣打開QQ,登陸了MSN,兒子那個跳棋子一樣的半身像還是赭紅色的,兒子說過,如果是綠的,就是他在上面。她等待它變綠。茹嫣帶上耳麥,用兒子教的方法試了試,耳機裡傳來她說話的回聲:喂,喂,你好,德魯皮你好,兒子你好,茹嫣你好……她打開攝像探頭,視頻窗口出現了自己的半身像。她偏偏頭,舉舉手,裡邊那個茹嫣也偏偏頭,舉舉手。她端詳自己,臉上有一種隱隱的孩子般的笑意,像是要做一樁惡作劇。她記起兒子教給她的照相方法,按了一下那個「快門」,一張自己的小照出現在窗口一側。她又側了一個角度,讓自己臉上的光有一點層次,再照一張。她要給自己照一張滿意的,發給兒子。還有楊延平,也要給它照幾張,發給兒子。她叫來楊延平,把它抱在身上.每當她抱它的時候,就好像當年抱那個小小的兒子一樣,輕輕的,軟軟的,有一種很好的手感。茹嫣原來一直不太接受那些有毛的動物,或者說不接受所有的動物,像雀鳥,金魚一類,遠遠看看還可以,但是不願意觸摸它們,這好像是一種潔癖。便是男女之間,她也不習慣那些超出常規的舉動,甚至和別的男人握手,特別是那種沒有感覺的陌生男人,心裡都會起膩,更不要說跳舞了。她上大學那陣子,校園裡跳舞跳瘋了,班上女生拉她去,她便在一邊觀賞,幫同學看衣物,倒茶水。按照班上女生的點評,茹嫣是屬於那種典雅型的,人也漂亮。只是茹嫣的漂亮,不是那種很刺激的,需要慢慢品味慢慢欣賞,時間越長,看得越細,那漂亮就越來越精緻了。不像有的女人,一眼看去時又鮮亮又搶眼,看得久了,那平庸處就越現越多。兩種的區別,就好像茶水與糖水。坐冷板凳的女生,大多氣質模樣差點。她們總是渴望新的一曲開始的時候,有一個男生或男老師走到自己跟前,向自己伸出手來。茹嫣剛好相反,每當有人向她走來,她都會惶亂起來,反覆說著一句話,我不會,真的不會,我是來給她們當保管的……丈夫曾說過,都是給那些經典文學害的,給柏拉圖害的。
一切準備工作做好,她就開始在QQ上給兒子留言,她現在對用鍵盤打字產生了興趣,就像一個孩子,得到一盒蠟筆,急著用它在紙上畫出一些東西來。她跟兒子說第一次獨自操作電腦的過程,說那個與他同名的狗,說自己學會了用探頭照相……茹嫣其實是一個聰明人,對文字有一種天生的喜愛,那鍵盤,那輸入法,很快與她親暱起來,她的十個手指頭像十個小人兒在鍵盤上跳躍,很快就找到了感覺。她喜歡這種精微的舞蹈。甚至喜歡上了鍵盤那踢踏舞一般的擊打聲。她決定,不管兒子多晚才來,她都等他。沒想到,12點剛過,QQ的蛐蛐聲就叫起來,同時,兒子那個德魯皮頭像開始調皮地閃動。
她趕忙打開接受信息框,看見兒子一行字:
德魯皮:哇!媽呀,你可真了得,打了這麼多字?我得慢慢看了。(一個翹起的大拇指)
如焉:我打字慢,你可要耐點心。(一個紅臉)
德魯皮:我們上MSN。
茹嫣:好。
MSN上,兒子的圖像綠了。茹嫣點擊了一下,對話框打開。
德魯皮:媽媽,我們試試用語音和視頻,慢慢來,別慌,我給你發邀請。你點「接受」就行。
視頻漸漸顯示出來,茹嫣看見兒子了。分別才幾天,好像一個世紀。兒子穿一件白色的長袖體恤,很精神地朝她笑。過一會兒,耳機裡傳來兒子的聲音:喂,能聽見嗎,媽媽?
茹嫣:能聽見,很清楚。你不是說1點以後才能來嗎?
兒子:下午的事兒辦完,提前來了。吃完晚飯還得出去。
茹嫣:順利嗎?
兒子:還行,明天去學校,然後別人領著去看房,這一段時間會忙亂一些,沒時間上網。
茹嫣:你先忙正事,看見你,我就踏實了。
兒子:楊延平呢?
茹嫣:在我腳下呢。
兒子:抱給我看看。
茹嫣將楊延平抱起來:看見嗎?
兒子叫喊著:楊延平!
茹嫣取下耳機,湊到楊延平耳邊。小狗看不懂縮小了的平面圖像,但是它從耳機裡聽見兒子的聲音,緊張地四處張望,沒找到什麼,便急得汪汪大叫起來。
兒子:法國狗可真多,滿街都是,各種各樣的。
茹嫣:你可別剛去又撿一隻啊?
兒子:真想撿一隻。
聊著聊著,茹嫣看見一個中國女人走到兒子背後,捅了兒子一下。兒子扭過頭去。那女人做了一個吃飯的手勢。兒子點點頭。
兒子:媽,我要吃飯了。
茹嫣:快去吃吧。
茹嫣想了想,還是問了:她是誰?
兒子:女主人。
茹嫣:你那位學兄呢?
兒子:他忙,一般不回來吃完飯。
茹嫣:……替我謝謝人家。
兒子:好,我下了。你早點休息。
「早點休息」,是兒子從前掛斷電話之前的固定用語。
兒子:有一個網站,你可以去看看,我現在把網址貼給你,你直接點擊就可以進去。
茹嫣:什麼網站?
兒子:是一個中年人的網站,社區裡有一個欄目,叫「子學海外」,有一些留學信息,我們學校的網站上面也有鏈接。還有一個論壇,叫「空巢」,一些留學生家長常去那兒,你進去看了就知道。
兒子在視頻窗口給茹嫣招了招手,然後窗口就關上了。他的聲音也消失在暗夜之中。茹嫣想起小時候讀的那些童話,那些鏡子,寶石,或一盞神燈的光影中,來去無常的神仙鬼怪。
這是茹嫣第一次見到與自己相關的法國,因為自己的兒子在其中。儘管這個法國只是一間極普通的,甚至有些中國化的小房間。
在茹嫣的精神活動中,俄羅斯文學和法國文學佔去了很大的空間。那是大仲馬小仲馬,左拉雨果梅裡美的法國,是羅曼羅蘭巴爾扎克的法國。美麗淒愴陰鬱的都市,神秘浪漫放縱的鄉村,詭譎又華貴的宮廷,溫暖又貧寒的閣樓,還有塞納河畔石塊鋪就的小街和埃斯米拉達的巴黎聖母院……茹嫣的整個青春時期,這些如夢如幻的情景一直纏繞著她,讓她一放下紅寶書或長柄鋤,就會立刻進入到另一個毫不相干的世界中。
茹嫣知道,今天的法國早已不是那些古典作家們筆下所寫的法國了,但是她只要想到它,就只有那些,沒辦法,那是她自己心中頑固的法國。所以,她第一眼見到兒子置身其中的那個法國房間,就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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