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回 嫌隙人有心生嫌隙 鴛鴦女無意遇鴛鴦(下)
至次日一早,見過賈母,眾族中人到齊,坐席開戲。賈母高興,又見今日無遠親,都是自己族中子侄輩,只便衣常妝出來堂上受禮。當中獨設一榻,引枕、靠背、腳踏俱全,自己歪在榻上。榻之前後左右,皆是一色的小矮凳,寶釵、寶琴、黛玉、湘雲、迎春、探春、惜春姊妹等圍繞。因賈扁(原字為左玉右扁)之母也帶了女兒喜鸞,賈瓊之母也帶了女兒四姐兒,還有幾房的孫女兒,大小共有二十來個。賈母獨見喜鸞和四姐兒生得又好,說話行事與眾不同,心中喜歡,便命他兩個也過來榻前同坐。寶玉卻在榻上腳下與賈母捶腿。首席便是薛姨媽,下邊兩溜皆順著房頭輩數坐下去。帘外兩廊,都是族中男客,也依次而坐。先是那女客一起一起行禮,後方是男客行禮。賈母歪在榻上,只命人說「免了罷」,早已都行完了。然後賴大等帶領眾人,從儀門直跪至大廳上,磕頭禮畢,又是眾家下媳婦,然後各房的丫鬟,足鬧了兩三頓飯時。然後又抬了許多雀籠來,在當院中放了生。賈赦等焚過了天地壽星紙,方開戲飲酒。直到歇了中臺,賈母方進來歇息,命他們取便,因命鳳姐兒留下喜鸞四姐兒玩兩日再去。鳳姐兒出來便和她母親說,她兩個母親素日都承鳳姐的照顧,也巴不得一聲兒。她兩個也願意在園內玩耍,至晚便不回家了。
邢夫人直至晚間散時,當著許多人陪笑和鳳姐求情說:「我聽見昨兒晚上二奶奶生氣,打發周管家的娘子捆了兩個老婆子,可也不知犯了什麼罪。論理,我不該討情,我想老太太好日子,發狠的還舍錢舍米,周貧濟老,咱們家先倒折磨起人家來了。不看我的臉,權且看老太太,竟放了她們罷。」說畢,上車去了。
鳳姐聽了這話,又當著許多人,又羞又氣,一時抓尋不著頭腦,憋得臉紫漲,回頭向賴大家的等笑道:「這是哪裏的話。昨兒因為這裏的人得罪了那府裏的大嫂子,我怕大嫂子多心,所以盡讓她發放,並不為得罪了我。這又是誰的耳報神這麼快﹖」王夫人因問:「為什麼事﹖」鳳姐兒笑將昨日的事說了。尤氏也笑道:「連我並不知道。你原也太多事了。」鳳姐兒道:「我為你臉上過不去,所以等你開發,不過是個禮。就如我在你哪裏有人得罪了我,你自然送了來,盡我開發。憑他是什麼好奴才,到底錯不過這個禮去。這又不知誰過去沒的獻勤兒,這也當作一件事情去說。」
王夫人道:「你太太說得是。就是珍哥媳婦,也不是外人,也不用這些虛禮。老太太的千秋要緊,放了她們為是。」說著,回頭便命人去放了那兩個婆子。鳳姐由不得越想越氣越愧,不覺的灰心轉悲,滾下淚來。因賭氣回房哭泣,又不使人知覺。偏又賈母打發了琥珀來叫,立等說話。琥珀見了,詫異道:「好好的這是什麼原故﹖那裏立等你呢。」鳳姐聽了,忙擦乾了淚,洗面另施了脂粉,方同琥珀過來。
賈母因問道:「前兒這些人家送禮來的,共有幾家有圍屏﹖」鳳姐兒道:「共有十六家有圍屏,十二架大的,四架小的炕屏。內中只有江南甄家一架大屏十二扇,大紅緞子緙絲『滿床笏』,一面是泥金『百壽圖』的,是頭等的。還有粵海將軍鄔家一架玻璃的還罷了。」賈母道:「既這樣,這兩架別動,好生擱著,我要送人的。」鳳姐兒答應了。
鴛鴦忽過來向鳳姐兒面上只管瞧,引得賈母問說:「你不認得她﹖只管瞧什麼﹖」鴛鴦笑道:「怎麼她的眼腫腫的,所以我詫異,只管看。」賈母聽說,便叫進前來,也覷著眼看。鳳姐笑道:「才覺得一陣痒痒,揉腫了些。」鴛鴦笑道:「別又是受了誰的氣了不成﹖」鳳姐道:「誰敢給我氣受,便受了氣,老太太好日子,我也不敢哭的。」賈母道:「正是呢。我正要吃晚飯,你在這裏打發我吃,剩下的,你就和珍兒媳婦吃了。你兩個在這裏幫著兩個師傅,替我揀佛豆兒,你們也積積壽,前兒你姊妹們和寶玉都揀了,如今也叫你們揀揀,別說我偏心。」說話時,先擺上一桌素的來。兩個姑子吃了,然後才擺上葷的,賈母吃畢,抬出外間。尤氏、鳳姐兒二人正吃著,賈母又叫把喜鸞、四姐兒二人也叫來,跟她二人吃畢,洗了手,點上香,捧過一升豆子來。兩個姑子先念了佛偈,然後一個一個的揀在一個簸籮內,每揀一個,念一聲佛。明日煮熟了,令人在十字街結壽緣。賈母歪著,聽兩個姑子又說些佛家的因果善事。
鴛鴦早已聽見琥珀說鳳姐哭之事,又和平兒跟前打聽得原故。晚間人散時,便回說:「二奶奶還是哭的,那邊大太太當著人給二奶奶沒臉。」賈母因問:「為什麼原故﹖」鴛鴦便將原故說了。賈母道:「這才是鳳丫頭知禮處,難道為我的生日,由著奴才們把一族中的主子都得罪了,也不管罷﹖這是太太素日沒好氣,不敢發作,所以今兒拿著這個作法子,明是當著眾人給鳳兒沒臉罷了!」正說著,只見寶琴等進來,也就不說了。
賈母因問:「你在那裏來。」寶琴道:「在園裏林姐姐屋裏大家說話來。」賈母忽想起一事來,忙喚一個老婆子來,吩咐她:「到園裏各處女人們跟前囑咐囑咐,留下的喜姐兒和四姐兒雖然窮,也和家裏的姑娘們是一樣,大家照看經心些。我知道咱們家的男男女女都是『一個富貴心,兩隻體面眼』,未必把她兩個放在眼裏。有人小看了她們,我聽見,可不依。」婆子應了方要走時,鴛鴦道:「我說去罷。她們哪裏聽她的話。」說著,便一逕往園子來。
先到稻香村中,李紈與尤氏都不在這裏。問丫鬟們,說:「都在三姑娘那裏呢。」鴛鴦回身又來至曉翠堂,果見那園中人都在那裏說笑。見她來了,都笑說:「你這會子又跑來做什麼﹖」又讓她坐。鴛鴦笑道:「不許我也逛逛麼﹖」於是把方才的話說了一遍。李紈忙起身聽了,即刻就叫人把各處的頭兒喚了一個來。令她們傳與諸人知道。不在話下。
這裏尤氏笑道:「老太太也太想得到,實在我們年輕力壯的人,捆上十個也趕不上。」李紈道:「鳳丫頭仗著鬼聰明兒,還離腳蹤兒不遠。咱們是不能的了。」鴛鴦道:「罷喲,還提『鳳丫頭』『虎丫頭』呢,她也可憐見兒的。雖然這幾年沒有在老太太、太太跟前有個錯縫兒,暗裏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總而言之,為人是難作的:若太老實了,沒有個機變,公婆又嫌太老實了,家裏人也不怕;若有些機變,未免又「治一經」「損一經」。如今咱們家裏更好,新出來的這些底下奴字號的奶奶們,一個個心滿意足,都不知要怎麼樣才好,少有不得意,不是背地裏咬舌根,就是挑三窩四的。我怕老太太生氣,一點兒也不肯說。不然,我告訴出來,大家別過太平日子。這不是我當著三姑娘說,老太太偏疼寶玉,有人背地裏怨言還罷了,算是偏心。如今老太太偏疼你,我聽著也是不好。這可笑不可笑﹖」探春笑道:「糊塗人多,哪裏較量得許多。我說倒不如小人家人少,雖然寒素些,倒是天天娘兒們歡天喜地,大家快樂。我們這樣人家人多,外頭看著我們不知千金萬金小姐何等快樂,殊不知我們這裏說不出來的煩難,更利害。」
寶玉道:「誰都像三妹妹好多心多事我常勸你,總別聽那些俗語,想那俗事,只管安富尊榮才是。比不得我們沒這清福,該應濁鬧的。」尤氏道:「誰都像你,真是一心無掛礙,只知道和姊妹們玩笑,餓了吃,困了睡,再過幾年,不過還是這樣,一點後事也不慮。」寶玉笑道:「我能夠和姊妹們過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什麼後事不後事!」李紈等都笑道:「這可又是胡說。就算你是個沒出息的,終老在這裏,難道她姊妹們都不出門的﹖」尤氏笑道:「怨不得人都說他是假長了一個胎子,究竟是個又傻又呆的。」寶玉笑道:「人事莫定,知道誰死誰活。倘或我在今日明日,今年明年死了,也算是遂心一輩子了。」眾人不等說完,便說:「可是又瘋了,別和他說話才好。若和他說話,不是呆話,就是瘋話。」喜鸞因笑道:「二哥哥,你別這樣說,等這裏姐姐們果然都出了門,橫豎老太太、太太也寂寞,我來和你作伴兒。」李紈、尤氏等都笑道:「姑娘也別說呆話,難道你是不出門的﹖這話哄誰。」說得喜鸞低了頭。當下已是起更時分,大家各自歸房安歇,眾人都且不提。
且說鴛鴦一逕回來,剛至園門前,只見角門虛掩,猶未上閂。此時園內無人來往,只有該班的房裡燈光掩映,微月半天。鴛鴦又不曾有個作伴的,也不曾提燈籠,獨自一個,腳步又輕,所以該班的人皆不理會。偏生又要小解,因下了甬路,尋微草處,行至一湖山石後大桂樹陰下來。剛轉過石後,只聽一陣衣衫響,嚇了一驚不小。定睛一看,只見是兩個人在那裏,見她來了,便想往石後樹叢藏躲。鴛鴦眼尖,趁月色,看準一個穿紅裙子梳鬅頭高大豐壯身材的,是迎春房裏的司棋。鴛鴦只當他和別的女孩子也在此方便,見自己來了,故意藏躲恐嚇著耍,因便笑叫道:「司棋,你不快出來,嚇著我,我就喊起來,當賊拿了。這麼大丫頭了,也沒個黑家白日的只是玩不夠。」
這本是鴛鴦的戲語,叫她出來。誰知她賊人膽虛,只當鴛鴦已看見她的首尾了,生恐叫喊起來,使眾人知覺,更不好,且素日鴛鴦又和自己親厚,不比別人,便從樹後跑出來,一把拉住鴛鴦,便雙膝跪下,只說:「好姐姐,千萬別嚷!」鴛鴦反不知因何,忙拉她起來,笑問道:「這是怎麼說﹖」司棋滿臉紅脹,又流下淚來。鴛鴦再一回想,那一個人影恍惚像個小廝,心下便猜疑了八九,自己反羞的面紅耳赤,又怕起來。因定了一會,忙悄問:「那個是誰﹖」司棋復跪下道:「是我姑舅兄弟。」鴛鴦啐了一口,道:「要死,要死。」司棋又回頭悄道:「你不用藏著,姐姐已看見了,快出來磕頭。」那小廝聽得,只得也從樹後爬出來,磕頭如搗蒜。鴛鴦忙要回身,司棋拉住苦求,哭道:「我們的性命,都在姐姐身上,只求姐姐超生要緊!」鴛鴦道:「你放心,我橫豎不告訴一個人就是了。」一語未了,只聽角門上有人說道:「金姑娘已出去了,角門上鎖罷。」鴛鴦正被司棋拉住,不得脫身,聽見如此說,便接聲道:「我在這裏有事,且略住手,我出來了。」司棋聽了,只得鬆手讓他去了。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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