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北國初雪之後,大地一夜間就從枯黃轉變成銀白,那粉粧玉琢的山河在晴後如洗的藍天下,展現出一片耀眼的光輝,眺望之下使人有一種說不出的暢爽和喜悅的感覺,秋天在這邊荒大草原上所留下的蕭條凋零的景氣,已在雪的裝飾下全部消失了。
在大與安嶺上白雪映襯著翠綠的松柏,再配上那高朗明潔的雲天,那該是一幅多夠醉人的畫面。在黑龍江上流水已在冰雪的遮蓋下沈默地睡去,祇留下了千里無銀垠的寂靜。在一些無風的月夜裏,上游的山區和草原籠罩著一片濛濛的夜霧,森林裏那些結滿了霜花的樹枝,在濃霧中就像一帶生長在水底的珊瑚;更恍如一片繁花滿枝的春景……。
北方的冬天並不像一般人所想像的那樣荒寒寂寞,它有它迷人的特點;它有它醉人的情調。
但是這美麗的北方冬天,卻是放牧人們最艱苦的季節,人們整天為家畜的吃喝而煩惱,牧場愈大煩惱就愈多。在黑龍江上游那些牧場,人們常趕著牲口遊蕩出四五百里去尋找埋蓋在雪下的枯草,有時為了爭奪一塊尚未被雪封蓋的草地,甚至會惹起一場激烈的射擊戰。有很多牧人單鎗匹馬地走遍了鄰近的高山平原去探尋牧草,有的就因失足滑落積雪的山谷,連人帶馬竟被活活地窒息在鬆軟的大雪窟裏。
在這段可憐的日子裏,總有些羊兒因為啃噬帶有油脂的樹皮中毒而死,所有森林邊緣上的灌木叢都被啃得光禿禿的。在飢餓中馬兒都變得異常的暴躁,動不動就豎起前蹄憤怒的吼嘯著,有時竟不服主人的約束,滿野逃散,非等夜間點起一堆堆光亮的營火才能把牠們逗引回來;火在這兒已成了召集家畜的信號,在這段饑饞季節裏,家畜都被餓瘦了,馬兒因為在家畜中食量最大,也餓得最為可憐,在飢餓最甚的時侯牠們常成群的包圍著主人,用鼻子一再嗅著主人的衣服,那種渴求食物的動作,實在是夠人感動的!雖然牠們不會說話,這比說話還使人動心,在這種情形下,那一無辦法的牧人就祇有當著他那可憐的馬兒傷心地站在雪地上流淚,怨恨自己沒法找到足夠的乾草。
在北方這漫長的冬天裏,維持一個牧場全部牲口所需的乾草,數量是相當龐大的。要想全部都能預先積存下來,在這人力缺乏的邊荒地區是絕不可能的事情。
雖然每個牧場在秋天都盡到最大的努力去積乾草,也只能夠維持全場牲口個把月的食用,因此這些乾草非到不得已時,絕不肯輕易使用,在隆冬積雪過深的時候或暴風雪的日子裏,才敢取出散給牲口藉以果腹;這是可怕的嚴冬裏牲口們唯一救生的法寶。
平時每家牧場都小心翼異地護衛著自己的乾草堆,當男子趕著牲口出去尋草的時候,婦女和兒童在家裏一點都不敢疏忽地看守著乾草堆,以防飢餓的野鹿群衝進牧場,或意外的火警等。乾草堆也是仇敵進襲破壞的目標,一旦積草被毀,牧場就有破產的危險,這是全家生命財產之所寄。在牲口全部離家的那些安靜的夜晚裏,守夜的婦女們常在乾草垛附近射殺(犬包)鹿,捕捉獐兔。
積雪沒膝的深冬裏,如果有人帶著一把乾草從牧場經過是相當危險的,一旦被牲口們發現牠們可能為爭奪這把乾草而把人撞倒或擠踏斃命。如果是在一個風雪稀少的乾旱冬季裏,情形就比較好得多了。但是在乾旱的冬天裏卻又有另外一個難題發生;那就是水,所有溝河都被凍結乾枯,大地上又沒有足夠潔淨的雪來供牲口啜食解渴,差不多人們把整個工夫都化費在江面穿冰洞上,這是一種沈重而又繁瑣的工作,在兩三尺厚堅硬的冰層上,像鑿石般費盡了力氣才能穿出一個,但是不到一小時的工夫又重新被凍結了,牧場中上千上萬的牲口都在等著喝水,每天都要維持適當數量的冰洞,實在是一項極沈重的負擔。在住宅附近整日都看到婦女們站在井邊搖著轆轤打水餵牲口,井邊永遠圍滿了等待喝水的馬兒。環繞住宅經常都呆立著一群向人討水喝的羊兒們,看牠們睜著那一雙夢樣的眼睛可憐地望著人,兒童們常用飯碗端水出去給牠們喝,笑著看牠們把水喝光還把碗舔淨。在離江遙遠一點的牧場上,井都被打乾了,逼使牧人不得不到臨近的河溝把冰塊砸碎來餵牲口。
在這乾旱缺雪的冬天裏,無論是家畜或野獸都一樣對水感到煩惱,在夜晚有很多獵人就利用江上穿好的冰洞做餌,來誘殺那些尋水的野鹿。
在北國那冰雪連天的大草原上,如果你能隨著那艱苦的畜群生活兩天,你將會得到無數的啟示;在那裏你能體會出生命的真諦和生活的真義,你會捕捉到更多寶貴而真實的問題,這都是生長在溫飽中的人們所不易接觸到的。在那茫茫無邊的銀色大雪原中,飢餓的馬兒不時仰首悲愴的呼嘯著,就彷彿牠們是正對青天怨恨,許多羊兒餓得趴在雪地上走不動路……。馬兒們不住地用前蹄刨著地上的積雪,以無限的耐心去發掘那些被埋藏在深雪下的枯草。可憐的羊兒們多半是跟在馬群的後面,從那些被刨開的碎雪中去尋找馬兒所遺剩下的草沫兒,或啃噬那些露在雪外的草根,在這困苦的季節裏什麼都成了牠們的食料,森林中藏在雪下的枯葉,河邊雪中堅硬刺人的高桿兒、小樹枝……不挑不選的什麼都肯吃。羊兒是頂好侍候的家畜,不論是怎樣的飢餓都是一樣的乖,不聲不響的甚至直到餓死。所有的家畜中羊兒求生技能是最差的一類,但是牠們卻有極堅強的忍耐能力來做生命的平衡,牠們能在數日不食不飲中無所畏地度過。這是任何家畜都做不到的。
常有一些不幸的小羊降生在冰雪裹,在寒風料峭的荒野上,牧人常脫下自己的皮袍來包裹牠們。每家牧場住宅前避風向陽的屋簷下,都趴著一些臨產的母羊,每個溫暖的屋內,都有些躲避風寒的小羊走動著,兒童把牠們當玩具一般地抱來抱去。因為懷孕的母羊,經常都是生活在飢餓中,所以小羊一生下來就沒有奶吃,多半都要靠兒童們用牛奶飼餵,這彷彿已成了牧場上孩子們在冬季的固定工作。
每當大雪紛飛的夜晚,牧場上有一種極奇特的景象,所有的家畜都擠得緊緊地趴滿地上,身上被厚厚的一層雪花遮蓋著,乍看之下就彷彿是一片高低不平的墳場,充滿了無限淒清悲涼的情調,絕看不出這是一塊被生命鋪滿的地方,在凜冽的寒夜中是那樣的靜寂;靜寂得連一點呼吸的聲音都聽不見,不知道牠們是都睡了,還是在雪下懷想著那水草豐盛的夏日呢?
當黃曆新年一降臨的時侯,每家牧場都把剩餘的乾草開始有計書地運用,家畜一吃飽喝夠了,變得才乖呢!馬兒又恢復了從前的活潑,叼著雪塊滿場地嬉戲著,閒著就在潔白的雪裏翻滾著,把一身毛色洗擦得光滑又漂亮。羊兒又開始牠們那永不休止地悠閒咀嚼,彼此親切地擦來擦去擠著湊趣兒……。要趕上積雪過多的冬季,就是在新年也不能有足夠的乾草供給牲口們,這是牧場上的主人會感到異常的歉疚,每遇這種情形就可見到那充滿愁腸的場主,憐憫地撫摸著牲口們不住地嘆息,在這種情形下甚至連新年都沒法過得愉快。有的牧場在除夕的晚上動員全家大小用鍋煮著一鍋鍋的飯,打著燈籠火把抬出去撒在雪上餵牲口。有的牧場在年前動員了所有的雪撬,帶著金子到遠處的農莊去購買糧食,準備在年下給全場牲口大打一次「牙祭」,每個牧人對自己的家畜都充滿極深厚的愛,這是不可否認的事實。
春天來了!那是黃曆二月下旬的時候,在軟綿綿的南風下大草原上的雪開始融化了,沈睡在冰雪下的大黑龍江就快醒來了,整個上游的地區每天都陷在濃密的大霧裏。
一進三月大興安嶺就淌下雪水,乍解凍的江水漂浮著閃爍的冰塊,啊!春天到了!馬兒在淌著雪水的草原上向著陽光歡欣地呼嘯著,羊兒用噴嚏表現牠們的興奮,牛兒那悠長的鳴聲就是春神降臨的號角。
啊!那美麗的食糧——青草,就要發芽了,漫長艱苦的冬天已成過去。(五四、一、十六.中央副刊)
摘自《北大荒》 旗品文化出版社提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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