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掌聲中我走上台,台下是朝夕相處的學生和同事,手裏是簡單易唸的文稿,不知為什麼,我卻覺得張口維艱。整個情節在我心裏迅速的倒映一遍。
民國七十三年三月二十一日下午,榮總中正樓裡進行一項腦瘤切除手術。圍在手術台邊的是外科主任沈力揚大夫,心臟科主任鄭國琪大夫及榮總醫院的一時俊彥。
躺在床上的人名叫韓偉,是陽明醫學院的院長。在這所大醫院裏許多實習醫生和駐院醫生都來自陽明,而這位以九年的時間投注於醫學教育的人,自己卻病倒了,此刻靜靜的躺在羣醫的環護中。
手術整整進行了十個小時,主持手術的沈大夫其實自己也算病人,不久前才從「加護病房」釋放出來的,現在卻悉心為手術台上這位賓州大學的生理博士,這位世界上唯一一所全公費的醫學院院長開刀。兩人平時既是會議桌上爭辯觀點的對手,也是私下裏相惜相重的朋友,並且兩人都經歷到「醫人」之際忽而「被醫」的失措。聽老圃的經驗之談說,有些果樹是在利用斧橫加以斲傷之後反會拼命結果的,病後的醫生可能亦如那種身帶傷痕的果樹吧!
手術後的一個禮拜是學院的擴大週會,病人在病榻上寫了「幾句心聲」,請人帶去唸給學生聽,而我,一個有幸九年來一直與他共事的人,此刻被委派為唸稿人。
下面是我站在台上所說的話:
在我唸院長這篇心聲之前,請容許我說三件事:
第一、院長開完刀第二天,我的先生有個機會在恢復室看到他,他當時還不便說話,卻舉起雙手的大拇指搖了又搖,那個手勢裡面有很動人的語言,我知道他的意思,他想說的是“Excellent!”(「一流的好手術!」) (「無懈可擊的好手手術!」)我很佩服這種自己連話都說不出來卻忙著為別人的專業精神喝采的人。你我行事為人能不能贏得識者這一聲讚好呢?能不能像院長愛說的那句話“We are second to none!”(「我們不輸任何人!」)呢?
第二、我現在手裏有兩份稿子,一份是院長的手稿,另一份是有人好意替我謄寫得很工整很好唸的稿子。但我更愛院長這份手稿。可惜你們坐得遠,看不清楚,他是用鉛筆寫的,也許由於病床上不好寫,他字寫得好大,而且每的字的筆劃都是又剛又硬又直,像他的為人。
第三、事先讀了院長的手稿之後,我的感覺是:這世上有些人基本上是詩人,是英雄──不管他所從事的行業是什麼,他仍然是詩人是英雄,我們的院長就是這樣一個人。
現在,讓我來讀這位詩人、這位英雄的「心聲」:
我認為那應該是在中國人的血肉腦髓之中
可以榨出一點
忠、孝、節、義的純汁
一個人的血肉腦髓中若榨不出這種純汁
他就算不上一個中國人
我深願每個Y‧M(陽明人)都是
在血肉腦髓中有此純汁的人
也因為如此
我不喜歡重利輕義的功利主義的人生觀
肯犧牲、肯服務
吃得起苦耐得起勞
為大我肯捨一點小我的那種「傻勁」
正是上面所提到的中國人血肉腦髓中
所能擠榨出的那種純汁
願Y‧M都很驕傲的擁有它
正因為我有這樣的看法,因此
我瞧不起那些數典忘祖的台獨份子
我也瞧不起那些以謊言起家,言而無信的共產黨徒
說得更實際一點
我也瞧不起只為能多賺錢才選擇習醫的人
我也瞧不起不守信而設法逃避服務的人
我希望Y‧M的學生中沒有這種人──
在血肉腦髓中壓榨不出中國人那點純汁的人
最後,請全體師生用心認真的唱一遍校歌,並且錄音留給我聽。
週會結束後,照例是教授先離場,我走在最後一個,忽然,從大禮堂的後座,一個女孩衝到我的面前。
「張老師,請你為我向院長說句話好嗎?我好尊敬他,希望他快點好,有一天,我做夢,夢見院長是我父親……」三月的榮總,山徑上有樟樹的清芳,池畔有杜鵑的華彩,介於樟樹和杜鵑之間的是坡地上粉色的羊蹄甲,女孩繼續說下去,聲音因慎重兒輕顫了起來,「我剛才坐在最後一排,可是,唱校歌的時候,我用盡力氣大聲唱,想讓院長在錄音帶裏聽見我的聲音……張老師,幫我告訴院長,我會做一個好醫生……」
我握住女孩的手,輕聲的說:
「我懂,我了解……」
走下禮堂的長階,我心中充滿感謝,我雖微不足道,卻是一個曾與勇者同其戰陣、與歌者同其悲歡的人。而且,就在方才,一雙青春的手握在我手裏,那是一雙喃喃盟誓的手啊!等我們這一代垂垂老去,等我們的手一無可掌可握的日子,那些繼起的手會如錦雲千朵,在人間布其祥瑞。@
──轉自爾雅出版《我在》(//www.dajiyu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