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回 給孤園問古談因 天竺國朝王遇偶(下)
當日入於東市街,眾商各投旅店。他師徒們進城,正走處,有一個會同館驛,三藏等徑入驛內。那驛內管事的,即報驛丞道:「外面有四個異樣的和尚,牽一匹白馬進來了。」驛丞聽說有馬,就知是官差的,出廳迎迓。三藏施禮道:「貧僧是東土唐朝欽差靈山大雷音見佛求經的,隨身有關文,入朝照驗。借大人高衙一歇,事畢就行。」驛丞答禮道:「此衙門原設待使客之處,理當款迓,請進,請進。」三藏喜悅,教徒弟們都來相見。那驛丞看見嘴臉醜陋,暗自心驚,不知是人是鬼,戰兢兢的,只得看茶,擺齋。三藏見他驚怕,道:「大人勿驚,我等三個徒弟,相貌醜雖,心地俱良,俗謂山惡人善,何以懼為!」驛丞聞言,方才定了心性問道:「國師,唐朝在於何方?」三藏道:「在南贍部洲中華之地。」又問:「幾時離家?」三藏道:「貞觀十三年,今已歷過十四載,苦經了些萬水千山,方到此處。」驛丞道:「神僧!神僧!」三藏問道:「上國天年幾何?」驛丞道:「我敝處乃大天竺國,自太祖太宗傳到今,已五百餘年。現在位的爺爺,愛山水花卉,號做怡宗皇帝,改元靖宴,今已二十八年了。」三藏道:「今日貧僧要去見駕倒換關文,不知可得遇朝?」驛丞道:「好!好!
正好!近因國王的公主娘娘,年登二十青春,正在十字街頭,高結綵樓,拋打繡球,撞天婚招駙馬。今日正當熱鬧之際,想我國王爺爺還未退期,若欲倒換關文,趁此時好去。」三藏欣然要走,只見擺上齋來,遂與驛丞、行者等吃了。
時已過午,三藏道:「我好去了。」行者道:「我保師父去。」
八戒道:「我去。」沙僧道:「二哥罷麼,你的嘴臉不見怎的,莫到朝門外裝胖,還教大哥去。」三藏道:「悟淨說得好,呆子粗夯,悟空還有些細膩。」那呆子掬著嘴道:「除了師父,我三個的嘴臉也差不多兒。」三藏卻穿了袈裟,行者拿了引袋同去。只見街坊上,士農工商,文人墨客,愚夫俗子,齊咳咳都道:「看拋繡球去也!」三藏立於道旁對行者道:「他這裡人物衣冠,宮室器用,言語談吐,也與我大唐一般。我想著我俗家先母也是拋打繡球遇舊姻緣,結了夫婦。此處亦有此等風俗。」行者道:「我們也去看看如何?」三藏道:「不可!不可!你我服色不便,恐有嫌疑。」
行者道:「師父,你忘了那給孤布金寺老僧之言:一則去看彩樓,二則去辨真假。似這般忙忙的,那皇帝必聽公主之喜報,那裡視朝理事?且去去來!」三藏聽說,真與行者相隨,見各項人等俱在那裡看打繡球。呀!那知此去,卻是漁翁拋下鉤和線,從今釣出是非來。
話表那個天竺國王,因愛山水花卉,前年帶后妃、公主在御花園月夜賞玩,惹動一個妖邪,把真公主攝去,他卻變做一個假公主。知得唐僧今年今月今日今時到此,他假借國家之富,搭起彩樓,欲招唐僧為偶,採取元陽真氣,以成太乙上仙。
正當午時三刻,三藏與行者雜入人叢,行近樓下,那公主才拈香焚起,祝告天地。左右有五七十胭嬌繡女,近侍的捧著繡球。
那樓八窗玲瓏,公主轉睛觀看,見唐僧來得至近,將繡球取過來,親手拋在唐僧頭上。唐僧著了一驚,把個毗盧帽子打歪,雙手忙扶著那球,那球轂轆的滾在他衣袖之內。那樓上齊聲發喊道:「打著個和尚了!打著個和尚了!」噫!十字街頭,那些客商人等,濟濟哄哄,都來奔搶繡球,被行者喝一聲,把牙傞一傞,把腰躬一躬,長了有三丈高,使個神威,弄出醜臉,唬得些人跌跌爬爬,不敢相近。霎時人散,行者還現了本象。那樓上繡女宮娥並大小太監,都來對唐僧下拜道:「貴人!貴人!請入朝堂賀喜。」三藏急還禮,扶起眾人,回頭埋怨行者道:「你這猴頭,又是撮弄我也!」行者笑道:「繡球兒打在你頭上,滾在你袖裡,干我何事?埋怨怎麼?」三藏道:「似此怎生區處?」行者道:「師父,你且放心。便入朝見駕,我回驛報與八戒沙僧等候。若是公主不招你便罷,倒換了關文就行;如必欲招你,你對國王說,召我徒弟來,我要吩咐他一聲。那時召我三個入朝,我其間自能辨別真假。此是倚婚降怪之計。」唐僧無已從言,行者轉身回驛。
那長老被眾宮娥等撮擁至樓前。公主下樓,玉手相攙,同登寶輦,擺開儀從,回轉朝門。早有黃門官先奏道:「萬歲,公主娘娘攙著一個和尚,想是繡球打著,現在午門外候旨。」那國王見說,心甚不喜,意欲趕退,又不知公主之意何如,只得含情宣入。公主與唐僧遂至金鑾殿下,正是一對夫妻呼萬歲,兩門邪正拜千秋。禮畢,又宣至殿上,開言問道:「僧人何來,遇朕女拋球得中?」唐僧俯伏奏道:「貧僧乃南贍部洲大唐皇帝差往西天大雷音寺拜佛求經的,因有長路關文,特來朝王倒換。路過十字街彩樓之下,不期公主娘娘拋繡球,打在貧僧頭上。貧僧是出家異教之人,怎敢與玉葉金枝為偶!萬望赦貧僧死罪,倒換關文,打發早赴靈山,見佛求經,回我國土,永注陛下之天恩也!」國王道:「你乃東土聖僧,正是千里姻緣使線牽。寡人公主,今登二十歲未婚,因擇今日年月日時俱利,所以結綵樓拋繡球,以求佳偶。可可的你來拋著,朕雖不喜,卻不知公主之意如何。」那公主叩頭道:「父王,常言嫁雞逐雞,嫁犬逐犬。女有誓願在先,結了這球,告奏天地神明,撞天婚拋打。今日打著聖僧,即是前世之緣,遂得今生之遇,豈敢更移!願招他為駙馬。」
國王方喜,即宣欽天監正台官選擇日期,一壁廂收拾妝奩,又出旨曉諭天下。三藏聞言,更不謝恩,只教「放赦!放赦!」國王道:「這和尚甚不通理。朕以一國之富,招你做駙馬,為何不在此停用,唸唸只要取經!再若推辭,教錦衣官校推出斬了!」長老唬得魂不附體,只得戰兢兢叩頭啟奏道:「感蒙陛下天恩,但貧僧一行四眾,還有三個徒弟在外,今當領納,只是不曾吩咐得一言,萬望召他到此,倒換關文,教他早去,不誤了西來之意。」國王遂准奏道:「你徒弟在何處?」三藏道:「都在會同館驛。」隨即差官召聖僧徒弟領關文西去,留聖僧在此為駙馬,長老只得起身侍立。有詩為證:大丹不漏要三全,苦行難成恨惡緣。道在聖傳修在己,善由人積福由天。休逞六根多貪慾,頓開一性本來原。無愛無思自清淨,管教解脫得超然。當時差官至會同館驛,宣召唐僧徒弟不題。
卻說行者自彩樓下別了唐僧,走兩步,笑兩聲,喜喜歡歡的回驛。八戒沙僧迎著道:「哥哥,你怎麼那般喜笑?師父如何不見?」行者道:「師父喜了。」八戒道:「還未到地頭,又不曾見佛取得經回,是何來之喜?」行者笑道:「我與師父只走至十字街彩樓之下,可可的被當朝公主拋繡球打中了師父,師父被些宮娥、綵女、太監推擁至樓前,同公主坐輦入朝,招為駙馬,此非喜而何?」八戒聽說,跌腳捶胸道:「早知我去好來!都是那沙僧憊懶!你不阻我啊,我徑奔彩樓之下,一繡球打著我老豬,那公主招了我,卻不美哉,妙哉!俊刮標緻,停當,大家造化耍子兒,何等有趣!」沙僧上前,把他臉上一抹道:「不羞!不羞!好個嘴巴骨子!三錢銀子買了老驢,自誇騎得!要是一繡球打著你,就連夜燒退送紙也還道遲了,敢惹你這晦氣進門!」八戒道:「你這黑子不知趣!丑自丑,還有些風味。自古道,皮肉粗糙,骨格堅強,各有一得可取。」行者道:「呆子莫胡談!且收拾行李。但恐師父著了急,來叫我們,卻好進朝保護他。」八戒道:
「哥哥又說差了。師父做了駙馬,到宮中與皇帝的女兒交歡,又不是爬山蹱路,遇怪逢魔,要你保護他怎的!他那樣一把子年紀,豈不知被窩裡之事,要你去扶揝?」行者一把揪住耳朵,輪拳罵道:「你這個淫心不斷的夯貨!說那甚胡話!」正吵鬧間,只見驛丞來報道:「聖上有旨,差官來請三位神僧。」八戒道:「端的請我們為何?」驛丞道:「老神僧幸遇公主娘娘,打中繡球,招為駙馬,故此差官來請。」行者道:「差官在那裡?教他進來。」那官看行者施禮。禮畢,不敢仰視,只管暗念誦道:「是鬼,是怪?
是雷公,夜叉?」行者道:「那官兒,有話不說,為何沉吟?」那官兒慌得戰戰兢兢的,雙手舉著聖旨,口裡亂道:「我公主有請會親,我主公會親有請!」八戒道:「我這裡沒刑具,不打你,你慢慢說,不要怕。」行者道:「莫成道怕你打?怕你那臉哩!快收拾挑擔牽馬進朝,見師父議事去也!」這正是:路逢狹道難迴避,定教恩愛反為仇。畢竟不知見了國王有何話說,且聽下回分解。(//www.dajiyu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