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门威尼斯人赌场官网

余秋雨散文:莫高窟

余秋雨
font print 人氣: 246
【字號】    
   標籤: tags:

        1

  莫高窟對面,是三危山。《山海經》記,「舜逐三苗於三危」。可見它是華夏障,早得與神話分不清界線。那場戰鬥怎麼個打法,現在已很難想像,但浩浩蕩蕩的中原大軍總該是來過的。當時整個地球還人跡稀少,噠噠的馬蹄聲顯得空廓而響亮。讓這麼一座三危山來做莫高窟的映壁,氣概之大,人力莫及,只能是造化的安排。

  公元三六六年,一個和尚來到這裡。他叫樂樽,戒行清虛,執心恬靜,手持一枝錫杖,雲遊四野。到此已是傍晚時分,他想找個地方棲宿。正在峰頭四顧,突然看到奇景:三危山金光燦爛,烈烈揚揚,像有千佛在躍動。是晚霞嗎?不對,晚霞就在西邊,與三危山的金光遙遙相對應。

  三危金光之跡,後人解釋頗多,在此我不想議論。反正當時的樂樽和尚,剎那時激動萬分。他怔怔地站著,眼前是騰燃的金光,背後是五彩的晚霞,他渾身被照得通紅,手上的錫杖也變得水晶般透明。他怔怔地站著,天地間沒有一點聲息,只有光的流溢,色的籠罩。他有所憬悟,把錫杖插在地上,莊重地跪下身來,朗聲發願,從今要廣為化緣,在這裡築窟造像,使它真正成為聖地。和尚發願完畢,兩方光焰俱黯,蒼然幕色壓著茫茫沙原。

  不久,樂樽和尚的第一個石窟就開工了。他在化緣之時廣為播揚自己的奇遇,遠近信士也就紛紛來朝拜勝景。年長日久,新的洞窟也一一挖出來了,上自王公,下至平民,或者獨築,或者合資,把自己的信仰和祝祈,全向這座陡坡鑿進。從此,這個山巒的歷史,就離不開工匠斧鑿的叮噹聲。

  工匠中隱潛著許多真正的藝術家。前代藝術家的遺留,又給後代藝術家以默默的滋養。於是,這個沙漠深處的陡坡,濃濃地吸納了無量度的才情,空靈靈又脹鼓鼓地站著,變得神秘而又安詳。

        2

  從哪一個人口密集的城市到這裡,都非常遙遠。在可以想像的將來,還只能是這樣。它因華美而矜持,它因富有而遠藏。它執意要讓每一個朝聖者,用長途的艱辛來換取報償。

  我來這裡時剛過中秋,但朔風已是鋪天蓋地。一路上都見鼻子凍得通紅的外國人在問路,他們不懂中文,只是一疊連聲地喊著:「莫高!莫高!」聲調圓潤,如呼親人。國內遊客更是擁擠,傍晚閉館時分,還有一批剛剛趕到的遊客,在苦苦央求門衛,開方便之門。

  我在莫高窟一連呆了好幾天。第一天入暮,遊客都已走完了,我沿著莫高窟的山腳來回徘徊。試著想把白天觀看的感受在心頭整理一下,很難;只得一次次對著這堵山坡傻想,它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存在?

  比之於埃及的金字塔,印度的山奇大塔,古羅馬的鬥獸場遺跡,中國的許多文化遺跡常常帶有歷史的層累性。別國的遺跡一般修建於一時,興盛於一時,以後就以純粹遺跡的方式保存著,讓人瞻仰。中國的長城就不是如此,總是代代修建、代代拓抻。長城,作為一種空間蜿蜒,竟與時間的蜿蜒緊緊對應。中國歷史太長、戰亂太多、苦難太深,沒有哪一種純粹的遺跡能夠長久保存,除非躲在地下,躲在墳裡,躲在不為常人注意的秘處。阿房宮燒了,滕王閣坍了,黃鶴樓則是新近重修。成都的都江堰所以能長久保留,是因為它始終發揮著水利功能。因此,大凡至今轟傳的歷史勝跡,總有生生不息、吐納百代的獨特秉賦。

  莫高窟可以傲視異邦古跡的地方,就在於它是一千多年的層層累聚。看莫高窟,不是看死了一千年的標本,而是看活了一千年的生命。一千年而始終活著,血脈暢通、呼吸勻停,這是一種何等壯闊的生命!一代又一代藝術家前呼後擁向我們走來,每個藝術家又牽連著喧鬧的背景,在這裡舉行著橫跨千年的遊行。紛雜的衣飾使我們眼花撩亂,呼呼的旌旗使我們滿耳轟鳴。在別的地方,你可以蹲下身來細細玩索一塊碎石、一條土埂,在這兒完全不行,你也被裹捲著,身不由主,踉踉蹌蹌,直到被歷史的洪流消融。在這兒,一個人的感官很不夠用,那乾脆就丟棄自己,讓無數雙藝術巨手把你碎成輕塵。
  
  因此,我不能不在這暮色壓頂的時刻,在山腳前來回徘徊,一點點地找回自己,定一定被震撼了的驚魂。晚風起了,夾著細沙,吹得臉頰發疼。沙漠的月亮,也特別清冷。山腳前有一泓泉流,汩汩有聲。抬頭看看,側耳聽聽,總算,我的思路稍見頭緒。

  白天看了些什麼,還是記不大清。只記得開頭看到的是青褐渾厚的色流,那應該是北魏的遺存。色澤濃沉著得如同立體,筆觸奔放豪邁得如同劍戟。那個年代戰事頻繁,馳騁沙場的又多北方驃壯之士,強悍與苦難匯合,流瀉到了石窟的洞壁。當工匠們正在這洞窟描繪的時候,南方的陶淵明,在破殘的家園裡喝著悶酒。陶淵明喝的不知是什麼酒,這裡流蕩著的無疑是烈酒,沒有什麼芬芳的香味,只是一派力、一股勁,能讓人瘋了一般,拔劍而起。這裡有點冷、有點野,甚至有點殘忍;

  色流開始暢快柔美了,那一定是到了隋文帝統一中國之後。衣服和圖案都變得華麗,有了香氣,有了暖意,有了笑聲。這是自然的,隋煬帝正樂呵呵地坐在御船中南下,新竣的運河碧波蕩漾,通向揚州名貴的奇花。隋煬帝太凶狠,工匠們不會去追隨他的笑聲,但他們已經變得大氣、精細,處處預示著,他們手下將會奔瀉出一些更驚人的東西;

  色流猛地一下渦漩捲湧,當然是到了唐代。人世間能有的色彩都噴射出來,但又噴得一點兒也不野,舒舒展展地納入細密流利的線條,幻化為壯麗無比的交響樂章。這裡不再僅僅是初春的氣溫,而已是春風浩蕩,萬物甦醒,人們的每一縷筋肉都想跳騰。這裡連禽鳥都在歌舞,連繁花都裹捲成圖案,為這個天地歡呼。這裡的雕塑都有脈搏和呼吸,掛著千年不枯的吟笑和嬌嗔。這裡的每一個場面,都非雙眼能夠看盡,而每一個角落,都夠你留連長久。這裡沒有重複,真正的歡樂從不重複。這裡不存在刻板,刻板容不下真正的人性。這裡什麼也沒有,只有人的生命在蒸騰。一到別的洞窟還能思忖片刻,而這裡,一進入就讓你燥熱,讓你失態,讓你只想雙足騰空。不管它畫的是什麼內容,一看就讓你在心底驚呼,這才是人,這才是生命。人世間最有吸引力的,莫過於一群活得很自在的人發出的生命信號。這種信號是磁,是蜜,是渦卷方圓的魔井。沒有一個人能夠擺脫這種渦卷,沒有一個人能夠面對著它們而保持平靜。唐代就該這樣,這樣才算唐代。我們的民族,總算擁有這麼個朝代,總算有過這麼一個時刻,駕馭哪些瑰麗的色流,而竟能指揮若定;

  色流更趨精細,這應是五代。唐代的雄風餘威未息,只是由熾熱走向溫煦,由狂放漸趨沉著。頭頂的藍天好像小了一點,野外的清風也不再鼓蕩胸襟;

  終於有點灰黯了,舞蹈者仰首到變化了的天色,舞姿也開始變得拘謹。仍然不乏雅麗,仍然時見妙筆,但歡快的整體氣氛,已難於找尋。洞窟外面,辛棄疾、陸游仍在握劍長歌,美妙的音色已顯得孤單,蘇東坡則以絕世天才,與陶淵明呼應。大宋的國土,被下坡的頹勢,被理學的層雲,被重重的僵持,遮得有點陰沉;色流中很難再找到紅色了,那該是到了元代; ……

  這些朦朧的印象,稍一梳理,已頗覺勞累,像是趕了一次長途的旅人。據說把莫高窟的壁畫連起來,整整長達六十華裡。我只不信,六十華裡的路途對我輕而易舉,哪有這般勞累?

  夜已深了,莫高窟已經完全沉睡。就像端詳一個壯漢的睡姿一般,看它睡著了,也沒有什麼奇特,低低的,靜靜的,荒禿禿的,與別處的小山一樣。

        3

  第三天一早,我又一次投入人流,去探尋莫高窟的底蘊,儘管毫無自信。遊客各種各樣。有的排著隊,在靜聽講解員講述佛教故事;有的捧著畫具,在洞窟裡臨摹;有的不時拿出筆記寫上幾句,與身旁的夥伴輕聲討論著學術課題。他們就像焦距不一的鏡頭,對著同一個拍攝對象,選擇著自己所需要的清楚和模糊。莫高窟確實有著層次豐富的景深(depth of field),讓不同的遊客攝取。聽故事,學藝術,探歷史,尋文化,都未嘗不可。一切偉大的藝術,都不會只是呈現自己單方面的生命。它們為觀看都存在,它們期待著仰望的人群。一堵壁畫,加上壁畫前的唏噓和歎息,才是這堵壁畫的立體生命。遊客們在觀看壁畫,也在觀看自己。於是,我眼前出現了兩個長廊:藝術的長廊和觀看者的心靈長廊;也出現了兩個景深:歷史的景深和民族心理的景深。

  如果僅僅為了聽佛教故事,那麼它多姿的神貌和色澤就顯得有點浪費。如果僅僅為了學繪畫技法,那麼它就吸引不了那麼多普通的遊客。如果僅僅為了歷史和文化,那麼它至多只能成為厚厚著述中的插圖。它似乎還要深得多,複雜得多,也神奇得多。

  它是一種聚會,一種感召。它把人性神化,付諸造型,又用造型引發人性,於是,它成了民族心底一種彩色的夢幻、一種聖潔的沉澱、一種永久的嚮往。

  它是一種狂歡,一種釋放。在它的懷抱裡神人交融,時空飛騰,於是,它讓人走進神話、走進寓言,走進宇宙意識的霓虹。在這裡,狂歡是天然秩序,釋放是天賦人格,藝術的天國是自由的殿堂。

  它是一種儀式、一種超越宗教的宗教。佛教理義已被美的火焰蒸餾,剩下了儀式應有的玄秘、潔淨和高超。只要知聞它的人,都會以一生來投奔這種儀式,接受它的洗禮和薰陶。

  這個儀式如此宏大,如此廣。甚至,沒有沙漠,也沒有莫高窟,沒有敦煌。儀式從海港的起點已經開始,在沙窩中一串串深深的腳印間,在一個個夜風中的帳篷裡,在一具具潔白的遺骨中,在長毛飄飄的駱駝背上。流過太多眼淚的眼睛,已被風沙磨鈍,但是不要緊,迎面走來從那裡回來的朝拜者,雙眼是如此晶亮。我相信,一切為宗教而來的人,一定能帶走超越宗教的感受,在一生的潛意識中蘊藏。蘊藏又變作遺傳,下一代的苦旅者又浩浩蕩蕩。為什麼甘肅藝術家只是在這裡擷取了一個舞姿,就能引起全國性的狂熱?為會麼張大千舉著油燈從這裡帶走一些線條,就能風靡世界畫壇?只是儀式,只是人性,只是深層的蘊藏。過多地捉摸他們的技法沒有多大用處,全心全意的成功只在於全身心地朝拜過敦煌。蔡元培在本世紀初提出過以美育代宗教,我在這裡分明看見,最高的美育也有宗教的風貌。或許,人類的將來,就是要在這顆星球上建立一種有關美的宗教?

        4

  離開敦煌後,我又到別處旅行。

  我到過另一個佛教藝術勝地,那裡山清水秀,交通便利。思維機敏的講解員把佛教故事與今天的新聞、行為規範聯繫起來,講了一門古怪的道德課程。聽講者會心微笑,時露愧色。我還到過一個山水勝處,奇峰競秀,美不勝收。一個導遊指著幾座略似人體的山峰,講著一個個貞節故事,如畫的山水立時成了一座座道德造型。聽講者滿懷興趣,撲於船頭,細細指認。

  我真怕,怕這塊土地到處是善的堆壘,擠走了美的蹤影。 為此,我更加思念莫高窟。什麼時候,哪一位大手筆的藝術家,能告訴我莫高窟的真正奧秘?日本井上靖的《敦煌》顯然不能令人滿意,也許應該有中國的赫爾曼.黑塞,寫一部《納爾齊斯與歌德蒙》(Narziss und Goldmund),把宗教藝術的產生,刻劃得如此激動人心,富有現代精神。

  不管怎麼說,這塊土地上應該重新會聚那場人馬喧騰、載歌載舞的遊行。我們,是飛天的後人。

節錄《文化苦旅》/余秋雨 著
台北市:爾雅出版社,1992
(//www.dajiyuan.com)

如果您有新聞線索或資料給大紀元,請進入
related article
  • 【大紀元2月17日報導】(中央社記者陳蓉台北十七日電)大陸作家余秋雨下午出現在台北國際書展會場,談到閱讀,他認為,唸書應該奠基於經典上,讀書要少而精,並且要有興趣再去讀;余秋雨並進一步指出,大家在書展中找書,其實就是在找自己,要尋找能呼應自己生命結構的作品。
  • 上周,《福布斯》現場揭曉了福布斯2005中國名人榜,四大花旦章子怡、趙薇、周迅、范冰冰赫然躋身前十名,將鞏俐、葛优、趙本山、馮小剛、蔣雯麗、宁靜等前輩以及“亮晶晶”、郝海東、余秋雨等其他領域的名流遠遠地拋在了身后。此時此刻,說內地影視圈四大花旦已成長為四大天后,應該不算過分。這与經過几年的摔打磨礪,影視圈重新洗牌后四位美女由小花旦晉升為大花旦的進步,實則有著异曲同工之妙。
  • 兩岸名作家文化座談 (4月15日)
    哈佛中國文化工作坊暨北美華文作家協會紐英崙分會將於4月15日下午3至5點在哈佛大學燕京圖書館聚會廳舉辦「當代海峽兩岸文化的觀察與審思」座談會,邀請佛光大學創校校長龔鵬程及上海戲劇學院院長余秋雨主講。免費入場。查詢可洽(781)237-4680。
  • 昨晚9:30,記者從陳逸飛的家人處獲悉:陳逸飛的葬禮于今天上午10時在上海龍華殯儀館隆重舉行。鄧小平的女儿鄧林以及陳凱歌、陳紅、吳思遠、王安憶、譚盾、余秋雨、陳坤、趙薇、陳娟紅等美術界、影視界名人已于昨晚陸續抵達上海。
  • 應美南華文寫作協會的邀請,著名作家余秋雨教授攜夫人馬蘭於4月16日來到休斯頓,4月17日在首都銀行的社區服務中心做了一場關於「中國文化的困境和出路」的演講。演講廳內座無虛席,甚至外面的過道上都站滿了人。無論是大陸人、台灣人、還是其它華語背景的同胞,都對這位風靡華語世界,而又頗受爭議的作家的演講充滿興緻。
  • 出天價購得電影《無極》小說版權的99網上書城6月13日對外宣佈,《無極》小說的改編者將由網友從包括郭敬明、張悅然、易術在內的10位當紅“80後”新銳作家中選出,並最終由陳凱歌、余秋雨、余華、蘇童、陳村等專家組成的評委會審議敲定。
  • 【大紀元5月14日訊】央視第十二屆青年歌手大獎賽上,來自軍營的副營職參賽選手、以“原生態”民歌唱法被譽為“羊倌歌王”的石佔明在文化素質考試時語驚四座,言之鑿鑿地把英國、澳大利亞國旗指認為中國、日本國旗。這個石營副漫不經心的舉動像一塊石頭扔進了糞坑,激起陣陣惡臭,一時間台上台下大嘩,潔癖之士掩鼻搖頭,連一本正經端坐評委席上的余秋雨大師也被熏得坐不住了,摒住呼吸呻吟:這個答案讓我很痛苦!
  • 時至歲末,要我參加的多種社會文化活動突然壅塞在一起,因此我也變得「重要」起來,一位朋友甚至誇張地說,他幾乎能從報紙的新聞上排出我最近的日程表。難道真是這樣了?我只感到渾身空蕩蕩、虛飄飄。
  • 莫高窟大門外,有一條河,過河有一溜空地,高高低低建著幾座僧人圓寂塔。塔呈
    圓形,狀近葫蘆,外敷白色。從幾座坍弛的來看,塔心豎一木樁,四周以黃泥塑成,基
    座壘以青磚。歷來住持莫高窟的僧侶都不富裕,從這裡也可找見證明。夕陽西下,朔風
    凜冽,這個破落的塔群更顯得悲涼。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