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高行健在瑞典接受諾貝爾文學獎時,受獎詞中的表態與以往迥然相異?
答:這說明他聽到並接受了讚賞的同時,也聽到並接受了批評。他是否因此而成為有社會擔當的「理想」人物,這只是長期承受精神苦難的一代人對他的期許,面對一個時代選不選擇自覺擔當的角色,那是他個人的自由。他身上並未體現一種中國人所崇尚的一以貫之的精神。從他寫的有關文化大革命的作品和他歷來的言行的總體傳達,不會因他一時的表態,而改變他給人的冷漠和在不同的場合說不同的話的「機智」印象。
問:高行健認為百年中國文學或大半個世紀中國文學幾近奄奄一息?
答:這主要只能就極權文化而言。
「五四」時期的文學,中國大陸地下文學、也包括「體制」內少數優秀作家的作品不應屬於此列。
「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 ,中國湧現出一大批有成就的作家,如魯迅、郭沫若、沈從文、聞一多、郁達夫、徐志摩、巴金、艾青、卞之琳、馮至、戴望舒,如果包括臺灣的話,還應該列入林語堂、洛夫等人……五十年代以後,面對文化專制主義,具有自由精神的文化卻並沒有消失,而是以地下的潛流文學形式繼續存在,數十年來堅持精神抵抗,與官方主流文化對立並存,無疑構成了另一類的反叛文化傳統。民主牆運動因自由人文精神而孕育,也因這一精神的啟迪而引發。面對精神暴虐,文化抗爭者從未停止自由生命和生命自由的傾訴。中國地下文學或潛流文學是極權與專制的歷史條件下,中國當代精神文化的重要而特異的文學現象,誰也不能對此一筆抹殺!無論國內國外,如果我們眼中只有官方欽定和認可的文學而無視民間立場的地下自由文學、冷漠並孤立備受壓抑卻廣泛存在的這一珍貴的文學傳統,這無異於喪失人類應有的道義立場,幾近良心犯罪!
拋開官方或民間立場不論,一些流亡國外或「流亡」國內的知名作家認為,具有高行健的人文成就或創作水平的中國作家,至少可以列舉出五十名以上。高行健若具備獲諾貝爾文學獎的資格,那麽這些作家及其作品的生命力也絕非「奄奄一息」。諾貝爾文學獎應授予最傑出的具有理想主義傾向的作家。如果說諾貝爾獎不是冠軍賽,那只能說明獲獎作家並不是最好的;那麽亞軍入選並取代可能的冠軍奪魁的權威性的根據和理由是什麽呢?其原則是公平競爭還是垂憐饋贈呢?
問:高行健說過去一百年,有無數的作家慘遭殺害、囚禁和流放?
答:這說明高行健頭腦不清晰。中國絕不可能有無數的「作家」慘遭殺害;也不存在無數被囚禁或流放或罰以苦役的「作家」。被殺害、囚禁或流放的都是歷次政治運動中無聞的普通人,被視為「階級敵人」的人,或有自由政治主張或思想傾向的人。這些人被殺害的主要罪名往往都是「現行反革命份子」或「現行反革命集團」的主犯或首犯等。在中國,發出自由之聲呐喊的一般都不是「作家」,作家噤若寒蟬。因為成為「作家」是要經過官方認可的。近大半個世紀來,極個別的被殺害的作家最著名的例子是延安時期的王實味,另有著名詩人聞一多;說得遠一點,或者還可以舉出一個譚嗣同,但他只是個嚴格意義上的「砍頭只當風吹帽」的革命者。作家少有呐喊者,作家也罕有「以身試法」的革命人。過去一百年特別是大半個世紀以來的中國,情況恰恰相反,不是「無數」的「作家」被殺害、囚禁或流放,而是無數的作家俯首貼耳、唯命是從、或甘當「齒輪和螺絲釘」,或「拿起筆、做刀槍」,黨指向哪里,筆殺向哪里,「口誅筆伐」別人,也「口誅筆伐」自己,他們哪會有「無數」的人被「殺害」?!如果真有那麽多「作家」被殺害,反而證明許多中國作家有獨立人格和反叛精神,是我們民族的一大幸事!大半個世紀來,官方對作家包括一般知識份子所採取的方式是壓而不是殺;而作家或一般知識份子對官方的態度是順而不是反。也就是說,官方一般情況下對作家是誘惑或壓制而不是「殺」;作家對官方是忍耐、順從而回避抗爭,以求苟且偷安或「養尊處優」。
對於中國作家,香港作家馬建一針見血地犀利指出說,如果中國人都逃離極權制度,那麽剩下的只有「黨」和一群作家了。他們並不擔心被「殺害」,也沒有人「無數」地殺害他們,而是翹首以盼諾貝爾文學獎、渾身抽筋地等著「提名」呢。
問:高行健獲諾貝爾文學獎,有人高興,有人失望,也有朋友因道義衝動拍案而起、表示憤怒,你怎麽看待這件事本身?
答:以中文寫作的作家終獲諾貝爾文學獎,應該說是件好事,前文我已經說到。
我們不必對諾貝爾文學獎的權威性期望過高,也無須對當代中國文學的總體成就評估過低。如果高行健的中文寫作也能得到世界文學的肯定,那麽整個中國文學或中文文學在世界文學範圍內無疑佔有重要的一席之地,並具有潛在的強大競爭力。
問:有一種比較普遍的說法,認為高行健是為諾貝爾文學獎而寫作?
答:為自己寫作、為諾貝爾獎寫作、為時代和民族寫作、甚至為全人類寫作,任何一種情況都不是絕對的,我想任何一個作家的寫作也不應首先為自己作出這樣那樣的規定。
寫作就是寫作。對我來說,它首先是生命的需要。
對一個真正的作家至關重要的,寫作就是而且只能是從生命的體驗中提煉出那麽一份精神的純粹;並且在生命的本真傾訴中維護和表達這種極其珍貴的純粹精神。
越是純粹的作家越是孤寂的。
純粹的心靈創造是一種溝通心靈和心靈的創造。
它不趨向於具體的「目的」,也不拘泥於笨拙的形式玩味,更不介意於一時的得失。
它是天然的精神生命,超越世俗意義上的「成功」,甚至超越世俗社會的普遍認同。
它的精神實體在宇宙生命世界中具有再生力;在歷史時空中具有久遠的耐磨性。
相對於那些稍縱即逝的東西,它絕不是一陣子的熱鬧,一陣子煙雲,最後唏噓一聲,了無痕跡。
純粹是時間和心靈的積澱,也是精神創造者生命自身的饋贈。
2000年元月3日於美國新澤西太陽屋 (完)
唐山出版社2001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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