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回 心猿遭火敗 木母被魔擒 (下)
詩曰:四海龍王喜助功,齊天大聖請相從。只因三藏途中難,借水前來滅火紅。
那行者領著龍兵,不多時早到號山枯松澗上。行者道:「敖氏昆玉,有煩遠涉。此間乃妖魔之處,汝等且停於空中,不要出頭露面。讓老孫與他賭鬥,若贏了他,不須列位捉拿;若輸與他,也不用列位助陣。只是他但放火時,可聽我呼喚,一齊噴雨。」龍王俱如號令。
行者卻按雲頭,入松林裏見了八戒、沙僧,叫聲:「兄弟。」
八戒道:「哥哥來得快啞!可曾請得龍王來?」行者道:「俱來了。
你兩個切須仔細,只怕雨大,莫濕了行李,待老孫與他打去。」
沙僧道:「師兄放心前去,我等俱理會得了。」行者跳過澗,到了門首,叫聲「開門!」那些小妖又去報導:「孫行者又來了。」紅孩仰面笑道:「那猴子想是火中不曾燒了他,故此又來。這一來切莫饒他,斷然燒個皮焦肉爛才罷!」急縱身,挺著長槍,教:「小的們,推出火車子來!」他出門前對行者道:「你又來怎的?」行者道:「還我師父來。」那怪道:「你這猴頭,忒不通變。那唐僧與你做得師父,也與我做得按酒,你還思量要他哩,莫想莫想!」
行者聞言,十分惱怒,掣金箍棒劈頭就打。那妖精,使火尖槍,急架相迎。這一場賭鬥,比前不同,好殺:怒發潑妖魔,惱急猴王將。這一個專救取經僧,那一個要吃唐三藏。心變沒親情,情疏無義讓。這個恨不得捉住活剝皮,那個恨不得拿來生蘸醬,真個忒英雄,果然多猛壯。棒來槍架賭輸贏,槍去棒迎爭下上。舉手相輪二十回,兩家本事一般樣。那妖王與行者戰經二十回合,見得不能取勝,虛幌一槍,怎抽身,捏著拳頭,又將鼻子捶了兩下,卻就噴出火來。那門前車子上,煙火迸起;口眼中,赤焰飛騰。孫大聖回頭叫道:「龍王何在?」那龍王兄弟,帥眾水族,望妖精火光裏噴下雨來。好雨!真個是:瀟瀟灑灑,密密沉沉。瀟瀟灑灑,如天邊墜落星辰;密密沉沉,似海口倒懸浪滾。起初時如拳大小,次後來甕潑盆傾。滿地澆流鴨頂綠,高山洗出佛頭青。溝壑水飛千丈玉,澗泉波漲萬條銀。三叉路口看看滿,九曲溪中漸漸平。這個是唐僧有難神龍助,扳倒天河往下傾。那雨淙綜大小,莫能止息那妖精的火勢。原來龍王私雨,只好潑得凡火,妖精的三昧真火,如何潑得?好一似火上澆油,越潑越灼。大聖道:「等我撚著訣。鑽入火中!」輪鐵棒,尋妖要打。那妖見他來到,將一口煙,劈臉噴來。行者急回頭,煼得眼花雀亂,忍不住淚落如雨。原來這大聖不怕火,只怕煙。當年因大鬧天宮時,被老君放在八封爐中,鍛過一番,他幸在那巽位安身,不曾燒壞,只是風攪得煙來,把他煼做火眼金睛,故至今只是怕煙。那妖又噴一口,行者當不得,縱雲頭走了。那妖王卻又收了火具,回歸洞府。
這大聖一身煙火,炮燥難禁,徑投于澗水內救火。怎知被冷水一逼,弄得火氣攻心,三魂出舍,可憐氣塞胸堂喉舌冷,魂飛魄散喪殘生!慌得那四海龍王在半空裏,收了雨澤,高聲大叫:「天蓬元帥!捲簾將軍!休在林中藏隱,且尋你師兄出來!」
八戒與沙僧聽得呼他聖號,急忙解了馬、挑著擔奔出林來,也不顧泥濘,順澗邊找尋,只見那上溜頭,翻波滾浪,急流中淌下一個人來。沙僧見了,連衣跳下水中,抱上岸來,卻是孫大聖身軀。噫!你看他踡跼四肢伸不得,渾身上下冷如冰。沙和尚滿眼垂淚道:「師兄!可惜了你,億萬年不老長生客,如今化作個中途短命人!」八戒笑道:「兄弟莫哭,這猴子佯推死,嚇我們哩。你摸他摸,胸前還有一點熱氣沒有?」沙僧道:「渾身都冷了,就有一點兒熱氣,怎的就是回生?」八戒道:「他有七十二般變化,就有七十二條性命。你扯著腳,等我擺佈他。」真個那沙僧扯著腳,八戒扶著頭,把他拽個直,推上腳來,盤膝坐定。八戒將兩手搓熱,仵住他的七竅,使一個按摩禪法。原來那行者被冷水逼了,氣阻丹田,不能出聲,卻幸得八戒按摸揉擦,須臾間,氣透三關,轉明堂,衝開孔竅,叫了一聲:「師父啊!」沙僧道:「哥啊,你生為師父,死也還在口裏,且蘇醒,我們在這裏哩。」行者睜開眼道:「兄弟們在這裏?老孫吃了虧也!」八戒笑道:「你才子發昏的,若不是老豬救你啊,已此了帳了,還不謝我哩!」行者卻才起身,仰面道:「敖氏弟兄何在?」那四海龍王在半空中答應道:「小龍在此伺候。」行者道:「累你遠勞,不曾成得功果,且請回去,改日再謝。」龍王帥水族,泱泱而回,不在話下。
沙僧攙著行者,一同到松林之下坐定。少時間,卻定神順氣,止不住淚滴腮邊,又叫:「師父啊!憶昔當年出大唐,岩前救我脫災殃。三山六水遭魔障,萬苦千辛割寸腸。托缽朝餐隨厚薄,參禪暮宿或林莊。一心指望成功果,今日安知痛受傷!」沙僧道:「哥哥,且休煩惱,我們早安計策,去那裏請兵助力,搭救師父耶?」行者道:「那裏請救麼?」沙僧道:「當初菩薩吩咐,著我等保護唐僧,他曾許我們,叫天天應,叫地地應。那裏請救去?」行者道:「想老孫大鬧天宮時,那些神兵,都禁不得我。這妖精神通不小,須是比老孫手段大些的,才降得他哩。天神不濟,地煞不能,若要拿此妖魔,須是去請觀音菩薩才好。奈何我皮肉酸麻,腰膝疼痛,駕不起筋斗雲,怎生請得?」八戒道:「有甚話吩咐,等我去請。」行者笑道:「也罷,你是去得。若見了菩薩,切休仰視,只可低頭禮拜。等他問時,你卻將地名、妖名說與他,再請教師父之事。他若肯來,定取擒了怪物。」八戒聞言,即便駕了雲霧,向南而去。
卻說那個妖王在洞裏歡喜道:「小的們,孫行者吃了虧去了。這一陣雖不得他死,好道也發個大昏。咦,只怕他又請救兵來也,快開門,等我去看他請誰。」眾妖開了門,妖精就跳在空裏觀看,只見八戒往南去了。妖精想著南邊再無他處,斷然是請觀音菩薩,急按下雲,叫:「小的們,把我那皮袋尋出來。多時不用,只恐口繩不牢,與我換上一條,放在二門之下,等我去把八戒賺將回來,裝於袋內,蒸得稀爛,犒勞你們。」原來那妖精有一個如意的皮袋。眾小妖拿出來、換了口繩,安於洞門內不題。
卻說那妖王久居於此,俱是熟遊之地,他曉得那條路上南海去近,那條去遠。他從那近路上,一駕雲頭,趕過了八戒,端坐在壁岩之上,變作一個「假觀世音」模樣,等候著八戒。那呆子正縱雲行處,忽然望見菩薩,他那裏識得真假?這才是見象作佛。呆子停雲下拜道:「菩薩,弟子豬悟能叩頭。」妖精道:「你不保唐僧去取經,卻見我有何事幹?」八戒道:「弟子因與師父行至中途,遇著號山枯松澗火雲洞,有個紅孩兒妖精,他把我師父攝了去。是弟子與師兄等,尋上他門,與他交戰。他原來會放火,頭一陣,不曾得贏;第二陣,請龍王助雨,也不能滅火。
師兄被他燒壞了,不能行動,著弟子來請菩薩,萬望垂慈,救我師父一難!」妖精道:「那火雲洞洞主,不是個傷生的,一定是你們衝撞了他也。」八戒道:「我不曾衝撞他,是師兄悟空衝撞他的。他變作一個小孩子,吊在樹上,試我師父。師父甚有善心,教我解下來,著師兄馱他一程。是師兄摜了他一摜,他就弄風兒,把師父攝去了。」妖精道:「你起來,跟我進那洞裏見洞主,與你說個人情,你陪一個禮,把你師父討出來罷。」八戒道:「菩薩呀,若肯還我師父,就磕他一個頭也罷。」妖王道:「你跟來。」
那呆子不知好歹,就跟著他,徑回舊路,卻不向南洋海,隨赴火雲門,頃刻間,到了門首。妖精進去道:「你休疑忌,他是我的故人,你進來。」呆子只得舉步入門。眾妖一齊呐喊,將八戒捉倒,裝於袋內,束緊了口繩,高吊在馱梁之上。妖精現了本象,坐在當中道:「豬八戒,你有甚麼手段,就敢保唐僧取經,就敢請菩薩降我?你大睜著兩個眼,還不認得我是聖嬰大王哩!如今拿你,吊得三五日,蒸熟了賞賜小妖,權為案酒!」八戒聽言,在裏面罵道:「潑怪物!十分無禮!若論你百計千方,騙了我吃,管教你一個個遭腫頭天瘟!」呆子罵了又罵,嚷了又嚷,不題。
卻說孫大聖與沙僧正坐,只見一陣腥風,刮面而過,他就打了一個噴嚏道:「不好!不好!這陣風,凶多吉少。想是豬八戒走錯路也。」沙僧道:「他錯了路,不會問人?」行者道:「想必撞見妖精了。」沙僧道:「撞見妖精,他不會跑回?」行者道:「不停當。你坐在這裏看守,等我跑過澗去打聽打聽。」沙僧道:「師兄腰疼,只恐又著他手,等小弟去罷。」行者道:「你不濟事,還讓我去。」好行者,咬著牙,忍著疼,撚著鐵棒,走過澗,到那火雲洞前,叫聲「潑怪!」那把門的小妖,又急入裏報:「孫行者又在門首叫哩!」那妖王傳令叫拿,那夥小妖,槍刀簇擁,齊聲呐喊,即開門,都道:「拿住!拿住!」行者果然疲倦,不敢相迎,將身鑽在路旁,念個咒語叫「變!」即變做一個銷金包袱。小妖看見,報導:「大王,孫行者怕了,只見說一聲拿字,慌得把包袱丟下,走了。」妖王笑道:「那包袱也無甚麼值錢之物,左右是和尚的破褊衫,舊帽子,背進來拆洗做補襯。」一個小妖,果將包袱背進,不知是行者變的。行者道:「好了!這個銷金包袱,背著了!」那妖精不以為事,丟在門內。
好行者,假中又假,虛裏還虛:即拔一根毫毛,吹口仙氣,變作個包袱一樣;他的真身,卻又變作一個蒼蠅兒,釘在門樞上。只聽得八戒在那裏哼哩哼的,聲音不清,卻似一個瘟豬。行者嚶的飛了去尋時,原來他吊在皮袋裏也。行者釘在皮袋,又聽得他惡言惡語罵道妖怪長,妖怪短,「你怎麼假變作個觀音菩薩,哄我回來,吊我在此,還說要吃我!有一日,我師兄大展齊天無量法,滿山潑怪登時擒!解開皮袋放我出,築你千鈀方趁心!」行者聞言暗笑道:「這呆子雖然在這裏面受悶氣,卻還不倒了旗槍。老孫一定要拿了此怪,若不如此,怎生雪恨!」正欲設法拯救八戒出來,只聽那妖王叫道:「六健將何在?」時有六個小妖,是他知己的精靈,封為健將,都有名字:一個叫做雲裏霧,一個叫做霧裏雲,一個叫做急如火,一個叫做快如風,一個叫做興烘掀,一個叫做掀烘興。六健將上前跪下,妖王道:
「你們認得老大王家麼?」六健將道:「認得。」妖王道:「你與我星夜去請老大王來,說我這裏捉唐僧蒸與他吃,壽延千紀。」六怪領命,一個個廝拖廝扯,徑出門去了。行者嚶的一聲,飛下袋來,跟定那六怪,躲離洞中。畢竟不知怎的請來,且聽下回分解。(//www.dajiyu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