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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遊記 (79)

吳承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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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回   一粒金丹天上得 三年故主世間生(下)

  師徒們在路上,那消半日,早望見城池相近,三藏道:「悟空,前面想是烏雞國了。」行者道:「正是,我們快趕進城幹事。」

  那師徒進得城來,只見街市上人物齊整,風光鬧熱,早又見鳳閣龍樓,十分壯麗。有詩為證,詩曰:海外宮樓如上邦,人間歌舞若前唐。花迎寶扇紅雲繞,日照鮮袍翠霧光。孔雀屏開香靄出,珍珠簾卷彩旗張。太平景象真堪賀,靜列多官沒奏章。三藏下馬道:「徒弟啊,我們就此進朝倒換關文,省得又攏那個衙門費事。」行者道:「說得有理,我兄弟們都進去,人多才好說話。」唐僧道:「都進去,莫要撒村,先行了君臣禮,然後再講。」

  行者道:「行君臣禮,就要下拜哩。」三藏道:「正是,要行五拜三叩頭的大禮。」行者笑道:「師父不濟,若是對他行禮,誠為不智。你且讓我先走到裏邊,自有處置。等他若有言語,讓我對答。我若拜,你們也拜;我若蹲,你們也蹲。」你看那惹禍的猴王,引至朝門,與閣門大使言道:「我等是東土大唐駕下差來上西天拜佛求經者,今到此倒換關文,煩大人轉達,是謂不誤善果。」那黃門官即入端門,跪下丹墀啟奏道:「朝門外有五眾僧人,言是東土唐國欽差上西天拜佛求經,今至此倒換關文,不敢擅入,現在門外聽宣。」

  那魔王即令傳宣。唐僧卻同入朝門裏面,那回生的國主隨行。正行,忍不住腮邊墮淚,心中暗道:「可憐!我的銅鬥兒江山,鐵圍的社稷,誰知被他陰占了!」行者道:「陛下切莫傷感,恐走漏消息。這棍子在我耳朵裏跳哩,如今決要見功,管取打殺妖魔,掃蕩邪物,這江山不久就還歸你也。」那君王不敢違言,只得扯衣揩淚,舍死相生,徑來到金鑾殿下。又見那兩班文武,四百朝官,一個個威嚴端肅,像貌軒昂。這行者引唐僧站立在白玉階前,挺身不動,那階下眾官,無不悚懼,道:「這和尚十分愚濁!怎麼見我王便不下拜,亦不開言呼祝?喏也不唱一個,好大膽無禮!」說不了,只聽得那魔王開口問道:「那和尚是那方來的?」行者昂然答道:「我是南贍部洲東土大唐國奉欽差前往西域天竺國大雷音寺拜活佛求真經者,今到此方,不敢空度,特來倒換通關文牒。」那魔王聞說,心中作怒道:「你東土便怎麼!我不在你朝進貢,不與你國相通,你怎麼見吾抗禮,不行參拜!」行者笑道:「我東土古立天朝,久稱上國,汝等乃下土邊邦。自古道,上邦皇帝,為父為君;下邦皇帝,為臣為子。你倒未曾接我,且敢爭我不拜?」那魔王大怒,教文武官:「拿下這野和尚去!」說聲叫「拿」,你看那多官一齊踴躍。這行者喝了一聲,用手一指,教:「莫來!」那一指,就使個定身法,眾官俱莫能行動,真個是校尉階前如木偶,將軍殿上似泥人。

  那魔王見他定住了文武多官,急縱身,跳下龍床,就要來拿。猴王暗喜道:「好!正合老孫之意,這一來就是個生鐵鑄的頭,湯著棍子,也打個窟窿!」正動身,不期旁邊轉出一個救命星來。你道是誰,原來是烏雞國王的太子,急上前扯住那魔王的朝服,跪在面前道:「父王息怒。」妖精問:「孩兒怎麼說?」太子道:「啟父王得知,三年前聞得人說,有個東土唐朝駕下欽差聖僧往西天拜佛求經,不期今日才來到我邦。父王尊性威烈,若將這和尚拿去斬首,只恐大唐有日得此消息,必生嗔怒。你想那李世民自稱王位,一統江山,心尚未足,又興過海征伐。若知我王害了他禦弟聖僧,一定興兵發馬,來與我王爭敵。奈何兵少將微,那時悔之晚矣。父王依兒所奏,且把那四個和尚,問他個來歷分明,先定他一段不參王駕,然後方可問罪。」

  這一篇,原來是太子小心,恐怕來傷了唐僧,故意留住妖魔,更不知行者安排著要打。那魔王果信其言,立在龍床前面,大喝一聲道:「那和尚是幾時離了東土?唐王因甚事著你求經?」行者昂然而答道:「我師父乃唐王禦弟,號曰三藏。因唐王駕下有一丞相,姓魏名徵,奉天條夢斬涇河老龍。大唐王夢游陰司地府,複得回生之後,大開水陸道場,普度冤魂孽鬼。因我師父敷演經文,廣運慈悲,忽得南海觀世音菩薩指教來西。我師父大發弘願,情欣意美,報國盡忠,蒙唐王賜與文牒。那時正是大唐貞觀十三年九月望前三日。離了東土,前至兩界山,收了我做大徒弟,姓孫,名悟空行者;又到烏斯國界高家莊,收了二徒弟,姓豬,名悟能八戒;流沙河界,又收了三徒弟,姓沙,名悟淨和尚;前日在敕建寶林寺,又新收個挑擔的行童道人。」魔王聞說,又沒法搜檢那唐僧,弄巧計盤詰行者,怒目問道:「那和尚,你起初時,一個人離東土,又收了四眾,那三僧可讓,這一道難容。那行童斷然是拐來的。他叫做甚麼名字?有度牒是無度牒?拿他上來取供。」唬得那皇帝戰戰兢兢道:「師父啊!

  我卻怎的供?」孫行者撚他一把道:「你休怕,等我替你供。」好大聖,趨步上前,對怪物厲聲高叫道:「陛下,這老道是一個瘖瘂之人,卻又有些耳聾。只因他年幼間曾走過西天,認得道路,他的一節兒起落根本,我盡知之,望陛下寬恕,待我替他供罷。」魔王道:「趁早實實的替他供來,免得取罪。」行者道:「供罪行童年且邁,癡聾瘖瘂家私壞。祖居原是此間人,五載之前遭破敗。天無雨,民幹壞,君王黎庶都齋戒。焚香沐浴告天公,萬里全無雲靉靆。百姓饑荒若倒懸,鍾南忽降全真怪。呼風喚雨顯神通,然後暗將他命害。推下花園水井中,陰侵龍位人難解。幸吾來,功果大,起死回生無掛礙。情願皈依作行童,與僧同去朝西界。假變君王是道人,道人轉是真王代。」那魔王在金鑾殿上,聞得這一篇言語,唬得他心頭撞小鹿,面上起紅雲,急抽身就要走路,奈何手內無一兵器,轉回頭,只見一個鎮殿將軍,腰挎一口寶刀,被行者使了定身法,直挺挺如癡如瘂,立在那裏,他近前,奪了這寶刀,就駕雲頭望空而去。氣得沙和尚爆躁如雷,豬八戒高聲喊叫,埋怨行者是一個急猴子:「你就慢說些兒,卻不穩住他了?如今他駕雲逃走,卻往何處追尋?」行者笑道:「兄弟們且莫亂嚷。我等叫那太子下來拜父,嬪後出來拜夫。」卻又念個咒語,解了定身法,「教那多官蘇醒回來拜君,方知是真實皇帝,教訴前情,才見分曉,我再去尋他。好大聖,吩咐八戒、沙僧:「好生保護他君臣父子嬪後與我師父!」只聽說聲去,就不見形影。

  他原來跳在九霄雲裏,睜眼四望,看那魔王哩。只見那畜果逃了性命,徑往東北上走哩。行者趕得將近,喝道:「那怪物,那裏去!老孫來了也!」那魔王急回頭,掣出寶刀,高叫道:「孫行者,你好憊懶!我來占別人的帝位,與你無干,你怎麼來抱不平,洩漏我的機密!」行者呵呵笑道:「我把你大膽的潑怪!皇帝又許你做?你既知我是老孫,就該遠遁;怎麼還刁難我師父,要取甚麼供狀!适才那供狀是也不是?你不要走!好漢吃我老孫這一棒!」那魔側身躲過,掣寶刀劈面相還。他兩個搭上手,這一場好殺,真是:猴王猛,魔王強,刀迎棒架敢相當。一天雲霧迷三界,只為當朝立帝王。他兩個戰經數合,那妖魔抵不住猴王,急回頭複從舊路跳入城裏,闖在白玉階前兩班文武叢中,搖身一變,即變得與唐三藏一般模樣,並攙手,立在階前。

  這大聖趕上,就欲舉棒來打,那怪道:「徒弟莫打,是我!」急掣棒要打那個唐僧,卻又道:「徒弟莫打,是我!」一樣兩個唐僧,實難辨認。「倘若一棒打殺妖怪變的唐僧,這個也成了功果;假若一棒打殺我的真實師父,卻怎麼好!」只得停手,叫八戒、沙僧問道:「果然那一個是怪,那一個是我的師父?你指與我,我好打他。」八戒道:「你在半空中相打相嚷,我瞥瞥眼就見兩個師父,也不知誰真誰假。」行者聞言,撚訣念聲咒語,叫那護法諸天、六丁六甲、五方揭諦、四值功曹、一十八位護駕伽藍、當坊土地、本境山神道:「老孫至此降妖,妖魔變作我師父,氣體相同,實難辨認。汝等暗中知會者,請師父上殿,讓我擒魔。」原來那妖怪善騰雲霧,聽得行者言語,急撒手跳上金鑾寶殿。這行者舉起棒望唐僧就打。可憐!若不是喚那幾位神來,這一下,就是二千個唐僧,也打為肉醬!多虧眾神架住鐵棒道:「大聖,那怪會騰雲,先上殿去了。」行者趕上殿,他又跳將下來扯住唐僧,在人叢裏又混了一混,依然難認。

  行者心中不快,又見那八戒在旁冷笑,行者大怒道:「你這夯貨怎的?如今有兩個師父,你有得叫,有得應,有得伏侍哩,你這般歡喜得緊!」八戒笑道:「哥啊,說我呆,你比我又呆哩!

  師父既不認得,何勞費力?你且忍些頭疼,叫我師父念念那話兒,我與沙僧各攙一個聽著。若不會念的,必是妖怪,有何難也?」行者道:「兄弟,虧你也,正是,那話兒只有三人記得。原是我佛如來心苗上所發,傳與觀世音菩薩,菩薩又傳與我師父,便再沒人知道。也罷,師父,念念。」真個那唐僧就念起來。那魔王怎麼知得,口裏胡哼亂哼。八戒道:「這哼的卻是妖怪了!」

  他放了手,舉鈀就築。那魔王縱身跳起,踏著雲頭便走。好八戒,喝一聲,也駕雲頭趕上,慌得那沙和尚丟了唐僧,也掣出寶杖來打,唐僧才停了咒語。孫大聖忍著頭疼,揝著鐵棒,趕在空中。呀!這一場,三個狠和尚,圍住一個潑妖魔。那魔王被八戒沙僧使釘鈀寶杖左右攻住了,行者笑道:「我要再去,當面打他,他卻有些怕我,只恐他又走了。等我老孫跳高些,與他個搗蒜打,結果了他罷。」

  這大聖縱祥光,起在九霄,正欲下個切手,只見那東北上,一朵彩雲裏面,厲聲叫道:「孫悟空,且休下手!」行者回頭看處,原來文殊菩薩,急收棒,上前施禮道:「菩薩,那裏去?」文殊道:「我來替你收這個妖怪的。」行者謝道:「累煩了。」那菩薩袖中取出照妖鏡,照住了那怪的原身。行者才招呼八戒、沙僧齊來見了菩薩。卻將鏡子裏看處,那魔王生得好不兇惡:眼似琉璃盞,頭若煉炒缸。渾身三伏靛,四爪九秋霜。搭拉兩個耳,一尾掃帚長。青毛生銳氣,紅眼放金光。匾牙排玉板,圓須挺硬槍。鏡裏觀真象,原是文殊一個獅猁王。行者道:「菩薩,這是你坐下的一個青毛獅子,卻怎麼走將來成精,你就不收服他?」

  菩薩道:「悟空,他不曾走,他是佛旨差來的。」行者道:「這畜類成精,侵奪帝位,還奉佛旨差來。似老孫保唐僧受苦,就該領幾道敕書!」菩薩道:「你不知道;當初這烏雞國王,好善齋僧,佛差我來度他歸西,早證金身羅漢。因是不可原身相見,變做一種凡僧,問他化些齋供。被吾幾句言語相難,他不識我是個好人,把我一條繩捆了,送在那禦水河中,浸了我三日三夜。多虧六甲金身救我歸西,奏與如來、如來將此怪令到此處推他下井,浸他三年,以報吾三日水災之恨。一飲一啄,莫非前定。今得汝等來此,成了功績。」行者道:「你雖報了甚麼一飲一啄的私仇,但那怪物不知害了多少人也。」菩薩道:「也不曾害人,自他到後,這三年間,風調雨順,國泰民安,何害人之有?」行者道:「固然如此,但只三宮娘娘,與他同眠同起,點汙了他的身體,壞了多少綱常倫理,還叫做不曾害人?」菩薩道:「點汙他不得,他是個騙了的獅子。」八戒聞言,走近前,就摸了一把,笑道:「這妖精真個是糟鼻子不吃酒——枉擔其名了!」行者道:

  「既如此,收了去罷。若不是菩薩親來,決不饒他性命。」那菩薩卻念個咒,喝道:「畜生,還不皈正,更待何時!」那魔王才現了原身。菩薩放蓮花罩定妖魔,坐在背上,踏祥光辭了行者。咦!

  徑轉五臺山上去,寶蓮座下聽談經。畢竟不知那唐僧師徒怎的出城,且聽下回分解。(//www.dajiyu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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