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到這裏,我忽然想起一件往事。那是一九七八年,一位《詩刊》編輯偶然從油印詩集上見到啞默的名字時,我曾親耳聽到他不無「風趣」地說出一句極為「幽默」的話,「嘿嘿,啞默,你要啞默就讓你繼續啞默吧!」
啞默就幾乎「死於」這種隨意的「幽默」之中。
末世啞默的悲劇豈止是他一個人的悲劇?!
啞默在城裏的房間被戲稱為「野鴨沙龍」,這是間長方形房間,房間裏也是一間小床。啞默終身都睡這種獨身男人的小床。這小床潔淨、細膩、柔和如少女。它永遠給人以兩種暗示:婚姻上的單身和精神上的孤單。即使後來啞默與一位蕭女士永久合居,但是「這張小床」卻仍然橫在二者之間,永遠沒有從啞默的生活中撤走!小床旁邊也是整整齊齊地撂著一堆書,不過這些書是放在一個透明的兩層玻璃的小書架上。陽光很清晰地照出書脊上的書名。你會覺得整個房間像一個玻璃房間一樣一塵不染、晶瑩透亮!小床的半空永遠吊著一艘塑膠紅帆船。吊著啞默永不消逝的童年之夢。你會想到啞默真是一個「長不大的孩子」。他永遠乘著自已「夢」的紅帆船朝前面看不見的時空駛去。他是永遠不從「夢」中下船的乘客!靠進門的一壁,掛著一個很沉很長的古老鏡框,那上面掛滿了著名的偉大音樂家的照片,如貝多芬、莫札特、蕭邦、李斯特、柴可夫斯基、孟德爾松、舒曼等。
沉靜的啞默卻最喜歡狂暴的貝多芬。
他是一片寧靜卻不封閉的「池塘」。
他像一隻野鴨遊於生命的寧靜中。
他有很高的音樂修養,收藏了許多唱片和磁帶,音樂趣味從古典一直延伸到現代,他是個兼收並蓄的人。長期在音樂的氛圍中沉思和生活。
啞默的房間裏還藏匿著兩個人:沈從文和林語堂。他們從不顯形卻滲入他的骨髓。他從童年時代起就從自己的資產階級家庭中知曉了這些三十年代文人的名字。啞默終生愛林語堂。他的生活習性、趣味和精神傾向在感覺上似乎與林語堂有某種相似之處。這位中國士大夫漏網殘存的精神「遣少」、中國資產階級的末代子孫,自視身上潛流著從古代學士到三十年代文人綿延至今的漢民族生命血液。他之所以喜歡三十年代的一些作家是因為在他的文化心理上極為珍視自己民族的東西。他喜歡溫文爾雅的林語堂,也同樣喜歡罵過林語堂的「橫眉冷對」的魯迅。
啞默從自學中掌握了英語,一直在鄉村學校(他原來所在的小學後來增設了中學部)擔任英語教師。他城裏的房間裏有一張紫檀木的漆黑如鏡的桌子,那也許是資產階級以物質形態留給他的最後的也是唯一的遺產。那是一張四方桌,桌面照得出人影。上面永遠放著一本攤開的英語書或劃著啞默式的淺綠色的橫杠杠的文學著作。書桌上方一個中型相框裏有一幅老托爾斯泰和年輕的高爾基一起的肖像油畫。這兩個人在這兒一直盯著啞默許多年,注視著他變化於無變化中的人生!啞默雖然長期單身獨居,他的小床卻不像一般單身男人的那樣淩亂。永遠是淨潔的色調和圖案很雅的床單,永遺是揭去枕巾的清潔如雪的枕頭。好像總有一個看不見的女人在後面,替他清理和收拾房間。啞默是很有啞默式的居室氣氛和誘惑力的。鄉間和城裏兩個房問總有似乎不期而至的少女出現。他在單身的童貞中幽會,給人一種從未與女人廝磨過的感覺。我猜想啞默曾有過不少並非總是「清淡」的豔遇。在我的印象中,鄉村學校中每來一位年青的女教師,總無法抗拒他磁力很強的情感之場。他似乎有一個終生不露面的情人,也許還有一個終生不知誰是自己的生父的兒子。凡是與他接觸過的女人對他都很有感情,即使後來分手以後,即使他最後終與那位離異的蕭女士公開同居以後,往昔的情人來到他這裏就像回到了家裏一樣。他們幫助啞默料理家務,關心啞默的冷暖,毫不迴避善良的蕭女士。大度的蕭女士也從不介意,賢慧地留她們在家中過夜,親如一家人。啞默是個自控力很強的人,對自己未公開的隱秘永遠緘口不言。
「野鴨沙龍」裏有一張黑色的中長木沙發,那是我的永久的「地盤」。多少年來,我常常坐或躺在那兒到深夜。我在那兒與啞默和其他的朋友談詩、談繪畫、談哲學和時事,或者聽音樂。人多的時候,音樂就成為人語的背景。人少的時候或僅僅祗有我與啞默的時候,我們就默不作聲。寂靜如音樂沉浸於全身。寂靜之後,音樂和旋律繼起,仿佛流自於心中。我們一起聽古典交響樂、現代音樂及歐美歌曲,其中很多是俄羅斯民歌和蘇聯歌曲。像那個年代的許多人一樣我們特別偏愛蘇聯音樂,特別是柴可夫斯基和俄羅斯民歌。整個房間瀰漫著俄羅斯歌曲深厚低沉和憂鬱的情調。間或插入某些歐美歌曲和異域色彩濃郁的印度電影插曲。人性的音樂和當時為我們所偷閱的歐美文學和哲學等世界名著一樣,祗為我們所獨有。這是些大膽的「竊賊」的財富。多麼令人膽顫心驚,當這些珠寶終於被我們捧在手上的時候!在那個祗有一種「紅色的聲音和表情」的年代,我們的思想泅渡毛澤東的「紅海洋」,翻越封鎖的國界與全人類相通。我們是我們所處的時空中的游離者、飄泊者、叛逆者。我們以「世界公民」自居。視腳下旋轉的地球為人類共同的家園。夜深的時候,啞默常常調製幾盃牛奶和咖啡之類的飲料,端出早已切成薄片的麵包和一瓶果醬(也不知這位被「打倒」的資產階級子孫是從哪裏弄來的,在那種窮愁潦倒的年代)來招呼我們。不過,這對於我來說祗是一種象徵性的吃法,因為我的多種欲望都具有「橫掃」一切的胃口。啞默用茶也是這樣,一隻小盃,幾片茶葉,祗倒大半盃水。這不是吝嗇,這對於淡於欲望的啞默來講,祗是一種教養的表現。有時遇到口渴和飲量大的人直至心裏罵娘,我猜想。
唐山出版社2001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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