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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巢隨筆(148-1): 末 世 啞 默

—— 中國自由文學人物
黃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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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夢是一種美,它是一滴清韻的迸濺;是舊日嘔吐的一灘令人心悸的紅光……

啞默,僅僅這個名字,就會引起一種痙攣!一陣顫慄!悲愴的顫慄!
那麽,僅僅這樣就夠了嗎?不,還不夠,遠遠的不夠……
似乎是三十多年前,山城貴陽的一個資產階級家庭,在破敗許久許久以後,從它古舊餘韻的很深很黑的門洞裏,走出一位資產階級的末代子孫,孤零零走在冰一樣清冽的冷得透明的偏街上朝城郊走去。他來到了野鴨塘。這個在城裏不給安排工作的「少爺」是來這兒一個公社小學找工作的。他被農民收留了。他住了下來。一住就幾乎整整一生。像一粒漂泊的種籽,從此遺落在這兒。像這兒特有的一種檬子樹。不愛群居。孤獨生長。在這兒紮根。這株血肉之軀的「檬子樹」之根一直往泥土深處紮去,在這兒深下去,深下去。它的根在這一圈土地的深層達到了無限的深度。

這個被遺落者,就是在這兒寫出了他生命中最早的篇章 —— 《檬子樹下的筆記》。
在這兒,他一住就是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也許直至死,單憑想到這一點,你就又會引起一種情不自禁的顫慄!一種莫名的顫慄和莫名的恐懼!
這是個被判了「無期徒刑」的人!
整整一生從未有片刻從孤寂、冷落和遺棄中「獲釋」!
這就是啞默。

荒涼的野鴨塘。景色單調。但是住久了,單調中就生出情感的年輪來,一圈一圈地將你的心圍住。這種情感就像一個土居的農民對一條老狗;一個舊時的地主對他的園林。野鴨塘的一草一木、一禽一石都深居在啞默心中。
他把周圍的一切都視為自已的東西。他就同這些草、木、樹、石、房舍、狗、靜悄悄的霧中的田野、亮如陽光一掠而過的藍褐色的野鴨住在一起。他以孤寂的眼光長久地凝視著一座矮山,直到這山不復為一座死寂的泥石堆;凝視著遠處的幾棵檬子樹,直到發現那樹也對他孤寂地凝視。他凝視四季。以藝術家發掘的眼光發現每一個四季絕不單調重複另一個四季。四季年年變遷於他的心中。單一而繁富。在他住房背後有一座普通的山,山上有幾棵平常的檬子樹,啞默常常來這兒,一呆就是整整一個上午或整整一個下午。他在這兒看霧聚霧散,看日起日落。身旁堆積著歲月飄落的積葉。蓋住了他的冥想、他的足跡、他的身子、他的頭,直到完全淹沒了他整個人,寂然無聲地,任憑外部世界喧囂。

這,就是啞默!
啞默很愛這幾株檬子樹,就像愛一個陪伴他的孤寂的人。他常常在夢裏聽見有人砍伐它們,他感到它們被「謀殺」了,從夢中驚醒,摸黑爬上山去,幾棵檬子樹還好端端地站在那兒,這纔落心。後來這幾棵檬子樹果然在夜裏被人偷偷砍走了,山上光禿禿的,啞點傷心了許久。到現在,一想起他的檬子樹就如想起已故的親人,他心裏還隱隱作痛。

啞默在鄉村和城裏各有一間房子。他常常往來於這兩所房子之間。沒有車時,就步行。兩間房子合成一個「啞默世界」。他城裏的房子稱為「彼得堡住宅」,鄉村的房子稱為「鄉村別墅」。他如一個舊時的俄羅斯地主,以一個「精神貴族」的方式生活著。所不同的是貧富懸殊,而且他在鄉村與城市居住也不可能以季節為轉移。他不可能冬季返「彼得堡」,夏季去鄉村別墅避暑,而是每週兩地乘車往返,包括搭乘臨時便車,他從不混車。每月都從微薄的工資裏摳出一筆車票錢,每次都老老實實地買票。他存積下來的車票滿滿地塞了一抽屜。這些無處報銷的車票默默地說明一種啞默式品格,他就是這麼一個人!這麼純粹!後來他的房子又增添了一間,在花溪附近我的「夢巢」山莊。這是我的臨時寄居。我與秋瀟雨蘭邀他來「做夢」,與我們為伴,他就住在我們隔壁。他每週來小住兩天,於是他就在野鴨塘 – 城裏 – 「夢巢」之 間往返穿梭不停,像一隻鴨子潛行在生活平靜的水面上。

早年時候,啞默在野鴨塘的房子是個獨間。在我的記憶中視窗栽著一棵僅有幾片嫩葉的小樹,或一簇美人蕉。日照中影子投入房間,有一種說不出的啞默氣氛。房間裏一架小床,靠床的小茶几上總是整整齊齊地撂著一堆用彩色畫報紙包著的書。這些書是啞默最喜愛的作家的作品。其中包括惠特曼、泰戈爾、羅曼.羅蘭、斯.茨威格和早年的艾青。還有普裏什文、巴鄔斯托夫斯基。後來又擠進了意識流大師伍爾夫和普魯斯特。靠牆的一角堆著幾堆《參考消息》,從桌子一直堆齊天花板,顏色多半早已發黃。在「文化大革命」前後的那些年代,啞默就從這些報紙的文字縫隙中窺探「紅色中國」以外的世界。有時一小點什麼消息就會令他激動不已。如蕭洛霍夫或帕斯捷爾納克先後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一小則報導。就好像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是他自己。他也做「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的夢,不過這夢從更早年代開始,可以追溯到他剛剛步行到野鴨塘時,那個剛剛高中畢業的少年啞默身上。啞默除了做他的諾貝爾文學獎之夢,還做他的「美國之夢」 —— 那個遙遠的產生華盛頓、林肯、惠特曼、鄧肯、 馬克.吐溫、德萊賽和海明威的國度令他神往!他最早讀的外國文學就是馬克.吐溫。他幾乎能記住美國所有歷屆總統的名字及其簡歷。他像一個美國人似的熟悉《獨立宣言》。他收藏有歷屆美國總統的「就職演說」。當尼克森訪華,叩擊古老中國封閉的銅門時,他同他的朋友們興奮得徹夜不眠,在山城貴陽夜晚冷清清的大街上走了一夜。他們手挽手壯著膽子並排走(這在那種年代是要冒風險的,這種行為立即會視為「異端」,若被夜間巡邏的摩托車發現,就要被抓起來)。青春的心靈跳動著夢。他們靜聽著自己的腳步聲,仿佛中國已打開對外開放的大門,一個嶄新的世紀已經來臨。他們夢想著生活發生變化,雖然命運賜給他們的祗是接踵而來的永遠的失望和絕望。然而啞默,仍做著他的夢,他的「非模式」自由文學之夢。那還是早在六十年代的時候,啞默就開始了他的自覺而執著的文學生涯,他一篇又一篇地寫著,雖然一篇也不可能發表,也從不發表,但他仍執著地寫著,默默無聲和默默無聞地寫著。他不僅寫作的年代很早,而且也寫得很多很多。但是幾乎幾十年來沒有一家報刊上能找到啞默的名字,偌大一個中國幾乎沒有一個人知道有個「啞默」。他沈默,他無聞,他是一個會說話的「啞巴」。
他就是啞默!

唐山出版社2001年出版
台灣台北市大安區羅斯福路3段333巷9號B1
電話:(02)23633072
傳真:(02)23639735
//www.tsbooks.com.tw
ISBN 957-8221-59-2
(//www.dajiyu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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