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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遊記 (55)

吳承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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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回   屍魔三戲唐三藏 聖僧恨逐美猴王(下)

  卻說那妖精,脫命升空。原來行者那一棒不曾打殺妖精,妖精出神去了。他在那雲端裏,咬牙切齒,暗恨行者道:「幾年只聞得講他手段,今日果然話不虛傳。那唐僧已此不認得我,將要吃飯。若低頭聞一聞兒,我就一把撈住,卻不是我的人了?

  不期被他走來,弄破我這勾當,又幾乎被他打了一棒。若饒了這個和尚,誠然是勞而無功也,我還下去戲他一戲。」

  好妖精,按落陰雲,在那前山坡下,搖身一變,變作個老婦人,年滿八旬,手拄著一根彎頭竹杖,一步一聲的哭著走來。八戒見了,大驚道:「師父!不好了!那媽媽兒來尋人了!」唐僧道:

  「尋甚人?」八戒道:「師兄打殺的,定是他女兒。這個定是他娘尋將來了。」行者道:「兄弟莫要胡說!那女子十八歲,這老婦有八十歲,怎麼六十多歲還生產?斷乎是個假的,等老孫去看來。」好行者,拽開步,走近前觀看,那怪物:假變一婆婆,兩鬢如冰雪。走路慢騰騰,行步虛怯怯。弱體瘦伶仃,臉如枯菜葉。

  顴骨望上翹,嘴唇往下別。老年不比少年時,滿臉都是荷葉摺。

  行者認得他是妖精,更不理論,舉棒照頭便打。那怪見棍子起時,依然抖擻,又出化了元神,脫真兒去了,把個假屍首又打死在山路之下。唐僧一見,驚下馬來,睡在路旁,更無二話,只是把《緊箍兒咒》顛倒足足念了二十遍。可憐把個行者頭,勒得似個亞腰兒葫蘆,十分疼痛難忍,滾將來哀告道:「師父莫念了!

  有甚話說了罷!」唐僧道:「有甚話說!出家人耳聽善言,不墮地獄。我這般勸化你,你怎麼只是行兇?把平人打死一個,又打死一個,此是何說?」行者道:「他是妖精。」唐僧道:「這個猴子胡說!就有這許多妖怪!你是個無心向善之輩,有意作惡之人,你去罷!」行者道:「師父又教我去,回去便也回去了,只是一件不相應。」唐僧道:「你有甚麼不相應處?」八戒道:「師父,他要和你分行李哩。跟著你做了這幾年和尚,不成空著手回去?你把那包袱裏的甚麼舊褊衫,破帽子,分兩件與他罷。」行者聞言,氣得暴跳道:「我把你這個尖嘴的夯貨!老孫一向秉教沙門,更無一毫嫉妒之意,貪戀之心,怎麼要分甚麼行李?」唐僧道:「你既不嫉妒貪戀,如何不去?」

  行者道:「實不瞞師父說,老孫五百年前,居花果山水簾洞大展英雄之際,收降七十二洞邪魔,手下有四萬七千群怪,頭戴的是紫金冠,身穿的是赭黃袍,腰系的是藍田帶,足踏的是步雲履,手執的是如意金箍棒,著實也曾為人。自從涅槃罪度,削髮秉正沙門,跟你做了徒弟,把這個金箍兒勒在我頭上,若回去,卻也難見故鄉人。師父果若不要我,把那個《松箍兒咒》念一念,退下這個箍子,交付與你,套在別人頭上,我就快活相應了,也是跟你一場。莫不成這些人意兒也沒有了?」唐僧大驚道:「悟空,我當時只是菩薩暗受一卷《緊箍兒咒》,卻沒有甚麼松箍兒咒。」行者道:「若無《松箍兒咒》,你還帶我去走走罷。」長老又沒奈何道:「你且起來,我再饒你這一次,卻不可再行兇了。」行者道:「再不敢了,再不敢了。」又伏侍師父上馬,剖路前進。

  卻說那妖精,原來行者第二棍也不曾打殺他。那怪物在半空中,誇獎不盡道:「好個猴王,著然有眼!我那般變了去,他也還認得我。這些和尚,他去得快,若過此山,西下四十裏,就不伏我所管了。若是被別處妖魔撈了去,好道就笑破他人口,使碎自家心,我還下去戲他一戲。」好妖怪,按聳陰風,在山坡下搖身一變,變成一個老公公,真個是:白髮如彭祖,蒼髯賽壽星,耳中鳴玉磬,眼裏幌金星。手拄龍頭拐,身穿鶴氅輕。數珠掐在手,口誦南無經。唐僧在馬上見了,心中歡喜道:「阿彌陀佛!西方真是福地!那公公路也走不上來,逼法的還念經哩。」

  八戒道:「師父,你且莫要誇獎,那個是禍的根哩。」唐僧道:「怎麼是禍根?」八戒道:「行者打殺他的女兒,又打殺他的婆子,這個正是他的老兒尋將來了。我們若撞在他的懷裏呵,師父,你便償命,該個死罪;把老豬為從,問個充軍;沙僧喝令,問個擺站;那行者使個遁法走了,卻不苦了我們三個頂缸?」行者聽見道:「這個呆根,這等胡說,可不唬了師父?等老孫再去看看。」

  他把棍藏在身邊,走上前迎著怪物,叫聲:「老官兒,往那裏去?

  怎麼又走路,又念經?」那妖精錯認了定盤星,把孫大聖也當做個等閒的,遂答道:「長老啊,我老漢祖居此地,一生好善齋僧,看經念佛。命裏無兒,止生得一個小女,招了個女婿,今早送飯下田,想是遭逢虎口。老妻先來找尋,也不見回去,全然不知下落,老漢特來尋看。果然是傷殘他命,也沒奈何,將他骸骨收拾回去,安葬塋中。」行者笑道:「我是個做嚇虎的祖宗,你怎麼袖子裏籠了個鬼兒來哄我?你瞞了諸人,瞞不過我!我認得你是個妖精!」那妖精唬得頓口無言。行者掣出棒來,自忖思道:「若要不打他,顯得他倒弄個風兒;若要打他,又怕師父念那話兒咒語。」又思量道:「不打殺他,他一時間抄空兒把師父撈了去,卻不又費心勞力去救他?還打的是!就一棍子打殺他,師父念起那咒,常言道,虎毒不吃兒。憑著我巧言花語,嘴伶舌便,哄他一哄,好道也罷了。」好大聖,念動咒語叫當坊土地、本處山神道:「這妖精三番來戲弄我師父,這一番卻要打殺他。你與我在半空中作證,不許走了。」眾神聽令,誰敢不從?都在雲端裏照應。那大聖棍起處,打倒妖魔,才斷絕了靈光。

  那唐僧在馬上,又唬得戰戰兢兢,口不能言。八戒在旁邊又笑道:「好行者!風發了!只行了半日路,倒打死三個人!」唐僧正要念咒,行者急到馬前,叫道:「師父,莫念!莫念!你且來看看他的模樣。」卻是一堆粉骷髏在那裏。唐僧大驚道:「悟空,這個人才死了,怎麼就化作一堆骷髏?」行者道:「他是個潛靈作怪的僵屍,在此迷人敗本,被我打殺,他就現了本相。他那脊樑上有一行字,叫做白骨夫人。」唐僧聞說,倒也信了,怎禁那八戒旁邊唆嘴道:「師父,他的手重棍凶,把人打死,只怕你念那話兒,故意變化這個模樣,掩你的眼目哩!」唐僧果然耳軟,又信了他,隨複念起。行者禁不得疼痛,跪于路旁,只叫:「莫念!莫念!有話快說了罷!」唐僧道:「猴頭!還有甚說話!出家人行善,如春園之草,不見其長,日有所增;行惡之人,如磨刀之石,不見其損,日有所虧。你在這荒郊野外,一連打死三人,還是無人檢舉,沒有對頭;倘到城市之中,人煙湊集之所,你拿了那哭喪棒,一時不知好歹,亂打起人來,撞出大禍,教我怎的脫身?你回去罷!」

  行者道:「師父錯怪了我也。這廝分明是個妖魔,他實有心害你。我倒打死他,替你除了害,你卻不認得,反信了那呆子讒言冷語,屢次逐我。常言道,事不過三。我若不去,真是個下流無恥之徒。我去我去!去便去了,只是你手下無人。」唐僧發怒道:「這潑猴越發無禮!看起來,只你是人,那悟能、悟淨就不是人?」那大聖一聞得說他兩個是人,止不住傷情淒慘,對唐僧道聲:「苦啊!你那時節,出了長安,有劉伯欽送你上路;到兩界山,救我出來,投拜你為師,我曾穿古洞,入深林,擒魔捉怪,收八戒,得沙僧,吃盡千辛萬苦。今日昧著惺惺使糊塗,只教我回去:這才是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罷罷罷!但只是多了那《緊箍兒咒》。」唐僧道:「我再不念了。」行者道:「這個難說。若到那毒魔苦難處不得脫身,八戒沙僧救不得你,那時節,想起我來,忍不住又念誦起來,就是十萬裏路,我的頭也是疼的;假如再來見你,不如不作此意。」唐僧見他言言語語,越添惱怒,滾鞍下馬來,叫沙僧包袱內取出紙筆,即於澗下取水,石上磨墨,寫了一紙貶書,遞于行者道:「猴頭!執此為照,再不要你做徒弟了!如再與你相見,我就墮了阿鼻地獄!」

  行者連忙接了貶書道:「師父,不消發誓,老孫去罷。」他將書摺了,留在袖中,卻又軟款唐僧道:「師父,我也是跟你一場,又蒙菩薩指教,今日半途而廢,不曾成得功果,你請坐,受我一拜,我也去得放心。」唐僧轉回身不睬,口裏唧唧噥噥的道:「我是個好和尚,不受你歹人的禮!」大聖見他不睬,又使個身外法,把腦後毫毛拔了三根,吹口仙氣,叫「變!」即變了三個行者,連本身四個,四面圍住師父下拜。那長老左右躲不脫,好道也受了一拜。

  大聖跳起來,把身一抖,收上毫毛,卻又吩咐沙僧道:「賢弟,你是個好人,卻只要留心防著八戒言語,途中更要仔細。倘一時有妖精拿住師父,你就說老孫是他大徒弟。西方毛怪,聞我的手段,不敢傷我師父。」唐僧道:「我是個好和尚,不題你這歹人的名字,你回去罷。」那大聖見長老三番兩複,不肯轉意回心,沒奈何才去。你看他:噙淚叩頭辭長老,含悲留意囑沙僧。

  一頭拭迸坡前草,兩腳蹬翻地上藤。上天下地如輪轉,跨海飛山第一能。頃刻之間不見影,霎時疾返舊途程。你看他忍氣別了師父,縱筋斗雲,徑回花果山水簾洞去了。獨自個淒淒慘慘,忽聞得水聲聒耳,大聖在那半空裏看時,原來是東洋大海潮發的聲響。一見了,又想起唐僧,止不住腮邊淚墜,停雲住步,良久方去。畢竟不知此去反復何如,且聽下回分解。(//www.dajiyu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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