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平常的一處風景。
但它的名字卻雷聲隆隆。響動世界。馳名中外。
好比一個徒有虛名的人,他的名宇在人群中「如雷灌耳」,及至你見到他本人或找來他的作品一瞧,你就會感到很尋常,甚至很失望。原來祗不過如此一道「水量極其貧乏的流瀑」。
黃果樹瀑布給我的感覺也加此。
一道河水在斷崖上折斷,幾條水流如白線從光禿禿的岩石上飛流直下,仿佛歲月光禿禿的頭顱上殘存的幾綹白髮。整個黃果樹瀑布給我的印象是一種生命枯竭、衰萎的感覺。也許這正是它的枯水季節。那麼即使是漲水呢,又怎樣呢,也祗不過流量大一點、聲音響一點而已。即使就是美洲的尼亞加拉大瀑布,一旦它呈現在你面前,你的「人體」也不會「為之一震」,我想。
人們總是對舉世聞名的但又未曾親自目睹的壯麗的山川風光感到好奇,這是人類的普遍心理。但直至一見,那壯麗感也許就沖淡了許多,甚至蕩然無存。就像人們面對黃果樹瀑布,對於一般的遊客來說,祗是「它流它的,我看我的」。很少會有那麼一種「為之一震的人體」。一般人最多在日後酒醉飯飽之時,也許興之所及,會那麼不痛不癢地吹噓一句:「黃果樹瀑布,嘿,我見過!」
見過又怎麼樣呢?見過也祗不過見過。未見之前好奇,見過以後無奇。這人世間太缺少一種長久的震憾了。
正因為如此,住在黃果樹瀑布周圍的居民對它習以為常,無動於衷。他們曠日持久地生活在瀑布聲中,甚至在黃果樹瀑布頂上居住,對黃果樹瀑布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他們面對大瀑布卻仿佛看不見大瀑布;他們日夜聽大瀑布卻仿佛聽不見大瀑聲。大瀑布並沒有引起他們的驚訝,引起他們心靈的騷動,引起他們生命歲月的顫慄。
大瀑布就像他們當中的一個平常的人,擠擁在他們的軀體與軀體之中;又存在於他們之外,誰也沒有想到去注意它。
也許,這是黃果樹瀑布周圍的居民對如此壯觀的風景太麻木了,太習慣了!日復一日面對大瀑布,聽累了!看累了!
也許大瀑布本身也累了。
大瀑布在人群中消失了。
它期待著人們對它重新發現。
奇怪的是我第一次看黃果樹大瀑布,就馬上有一種累的感覺。
我在瀑布面前仿佛未看見瀑布;在瀑布的轟鳴聲中仿佛聽不見瀑聲。
是生命疲倦了?
是我正在期望著一種新的生命的振動?這種振動來自體外,還是來自我的體內?
頃刻我有一種感覺:其實我是在無瀑布中看瀑布;無瀑布聲中聽瀑聲。我置身在無聲的瀑布聲中。瀑布就在我的腳下,在我的頭頂,在我的左側,在我的右旁。瀑布從上下左右四面八方面對我。我柱立瀑布。渾身有一種潤濕的感覺。原來瀑聲來自體內。生命刹時漲水。
一掛人體飛瀑,懸垂虛無的背景上。
什麼也引不起我的激動。
我自身就瀑瀉激動。
這時,即使有人做出一個驚天動地的動作,在眾目睽睽中從黃果樹瀑布之頂翻身跳下墜入深潭,引起一陣驚訝、一陣騷動,一陣喧嘩,我也絕不因此驚訝、騷動和喧嘩。
我對外部世界的動作、造型巳經司空見慣。
「動作」不以動作去完成,
「造型」不以造型去塑造。
世界的表象或表象世界不再激動我。
如果此刻有誰從瀑布頂端跳入深潭,那麼那跳下瀑布之頂的人正是我,我墜入我的體內。
人們祗看見身外的瀑布。終日注目,久而久之,直至令人無動於衷。人們不會想到卻有另一種瀑布,永遠令人激動不已。它或許藏在你的背後,藏在一個看不見的洞中。那是一般人不能發現也不能進人的一個「洞」。在那兒,祗有神秘之「鼠」纔能出入。那是人跡罕至的地方。
那洞就是人體水濂洞。
人身全體都向你瀑瀉神秘。
這是一處極為尋常又神秘莫測的風景。
它同樣有生命的枯水和漲水的變化。
但它枯水的季節,水流並不因此而減少;漲水的季節,水量也並不因此而增多。
這是無增無減的恒定之水。
一處被人遺忘的「人」的風景。永不疲倦地垂掛於易於疲倦的人類視線之外。
永恆轟鳴人體黑夜的瀑布。
唐山出版社2001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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