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一個大雪紛飛的傍晚,我為了投考學校第一次到達這東方巴黎的哈爾濱。
我提著行囊從月台一走進豪華的候車室,就聽見一陣水樣柔和的小提琴聲,忽強忽弱,縹縹緲緲,聽來使人感到無限的迷醉,幾乎把我整個旅途疲勞都消散在這陣柔美的旋律裏。當時我很奇怪,是誰在這匆忙的旅途中還有這份閒情呢?
後來我在一面大圓玻璃窗下發現了這位拉琴人,他是一位中等身材帶有灰色頭髮的白俄老人。他穿著一件破舊的黑呢短大衣,腳下穿著一雙笨重的高筒羊毛鹿靴。他微揚著臉,像充滿了哀愁,抽動著琴弓,那副暗淡而嚴肅的表情,恰好與窗外那片白雪相陪襯。
我慢慢的踏著那輕快而憂傷的旋律,一步步的走近他,我發覺他是一個雙目失明的人,他腳邊還蹲著一隻灰色捲毛的小狗。
我像其他旅客一樣,含著深深的感動在這裏投下了幾枚銅幣,老人毫不理會的揚臉拉著琴,只是那隻小狗拱起兩隻前爪,向我表示謝意的拜一拜。
當時我整個溶化在這陣哀婉的旋律裏,沉浸在一種無名的悲傷中。從此這可憐的老人和那灰色的小狗,都在我心中深深刻劃下一幅影像。
記得那是我入學不久的一個禮拜天,我在溜冰場上認識了一位白俄同學,我們在閒談中偶爾提起了這位雙目失明的拉琴老人,他卻告訴我一個故事;
「老人叫恰基拿夫,生長在沙王時代的一個顯貴門第中,他曾繼承過爵位。早年
畢業於莫斯科王家藝術學院,當時歐洲戰火方熾,他為了躲避那不安的騷擾,曾攜女友前來遠東各地遊歷。想不到正在旅程中,他們忽然聽到國內發生革命的變故。不幸的消息一個接著一個的從莫斯科傳來,老人被阻國外,從此決定了他一生無國無家的命運。
「在他與莫斯科的經濟關係斷絕之後,憂傷使他病倒在哈爾濱。正當他貧病交迫的當兒,他的女友棄他而去,只留這隻灰色的小狗,日夜守在他床邊。後來他慢慢恢復了健康,他還深切的懷念著他那失蹤的女友,幻想他的愛友的歸來,所以每天在那遠程列車到達的傍晚時分,他都領著小狗站在車站前的廣場上,用提琴拉著他女友從前所最愛聽的一支曲子,在向愛友呼喚。
「無情的日子伴著那虛幻的希望,就這樣的在苦惱中流過了兩年,終於因為他過度憂傷,竟在一個盛暑的晚上,他的眼睛完全失明了。在痛哭中,小狗把他從車站領回來,從此在他生命的旅途上更罩上了一層暗霧。
「但是並沒有因此間斷他每日去車站的等待,在這兩年中,小狗已經走成了習
慣,每日傍晚在一定的時間內,小狗都會藉著一條皮帶引導著他,往返車站一次,從此他那哀傷的琴音卻普遍為哈市和旅行哈市的人們所熟悉。」
我忍著眼淚聽完這個故事,從此我對老人更加深了同情。
在一個音樂節的晚上,我收聽到哈爾濱廣播公司的一段廣播;
「‥‥我們要向恰基拿夫老人致敬,這偉大的旅行安慰者,他向每一位旅人發出哈爾濱第一聲親切的呼喚,他為千萬人撒佈著快樂的種子,不管是風雪雷雨,他幾乎將二十幾年的黃昏整個消磨在這車站前的廣場上,老人是以達觀、勇敢與孤獨闖過這大半個悲慘的生旅,而今這位老人已贏得了整個哈爾濱的同情與尊敬。我們要向這坎坷一生的老人祝福!下面就請收聽老人的演奏錄音。」
聽著哀婉憂傷的演奏,就好像聽到了老人這一生的自述。
那夜我害了很嚴重的失眠,拉開窗幔,隔窗望著滿天的星斗幾乎直到天明。
最值得紀念的一天,是在一個初夏的假日。松花江像一幅淺綠色的軟緞,透過樹
梢是一片可愛的藍天。這天我在江堤上遇到了這位老人和他那灰色的小狗。江風飄動著老人的兩隻灰色肥大的衣袖,他仰首向天,兩手舉琴輕輕的在演奏。那種坦誠高雅的表情,使我受到了很大的感動,這是幾年來我第一次看到老人這樣的與奮,連小狗也快活的隨著欣悅的旋律搖著尾巴。
「伯伯,小心呵!這兒全是江堤。」 我耽心的提醒他。
「好心的兄弟!謝謝你。」 他操著生硬的中國話說。
這真使我感到非常的意外,因為他從來就不和任何人講一句話。
更使我感到榮幸的,是後來我們坐在江堤上談了半晌。他告訴我是在二十八年前 的今天,他與他的愛友乘著一艘雪白的專輪來這兒登陸的。他還記得,那時他再這兒一上岸,就對這兒有種親切的感覺,但卻沒想到他會在這兒度過一生!
那天他的語調竟是那樣溫和快慰,真好像是另外一個人!
那天我們臨分手時,老人所講的一句話,至今我還能清楚的記著——
「中國人是世界上最偉大的民族,兄弟!只有你走過很多的國家和接觸過很多的人後,才能了解這個。」
一個秋天,哈爾濱車站飄飛著片片的紅葉。幾次黃昏我乘電車經過這兒,我都順便下車想看一看這可憐的老人和那忠實的小狗,但幾次都使我失望了。只剩那幾盞孤零零的水銀燈,淒清的照著這冷落的廣場,蕭蕭的秋風掀動著地上的落葉,一切都顯得那樣的空虛、寂寞。
老人到那兒去了呢?是病了嗎?我仰望著夜空,渺渺的好像還能聽到那悲怨的琴音。
後來我聽說,老人被日本的特務以重慶特派員的身分逮捕了,究竟下落如何,已成一個永遠解不開的謎。
摘自《長白山夜話》 旗品文化出版社提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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