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代子一通過檢查站,我們立刻就陪她到第二月臺去,按著她的隊號去尋找她所應乘的車廂。當時那陰沈沈的月臺上變得非常恐怖,持鎗的俄國兵不停的瞄著月臺上的行人。母親深怕發生意外,教我先把千代子送上車廂,然後我們就隔著車窗做著親切而悲傷的話別。當我們談到別後的志願時,她告訴我渴望將來能獻身國際和平事業,希望這個世界的任何一處,不再遭到戰爭的蹂躪;不再遭到這些人為災難的騷擾,世界苦難的產生,全是愚蠢人類自己造成的‥‥‥。我真讚佩她這誠摯而偉大的觀念。可惜!人類只在受到極端痛苦的教訓時才會面對真理。
「我極讚同你的志願,但願世界上每一個人都能與我們的理想相同。」
我們從車窗間緊緊的握著手,千代子的淚珠不住滴在我的手背上。
「乖孩子!在你歸國的途中,應該時時保持快樂,因為你的快樂就是我們的快樂,你懂嗎?
母親隱住內心的悲哀。盡量裝出歡笑來,她想把千代子的心境哄好,但是親愛的母親!千代子已經不再是小孩子了!
從第一月臺傳來婦女們的哭聲、抽咽聲和嘆息聲,整個空間都被憂愁和悲愴的氣氛佔據著。在那準備去西伯利亞的列車傍,婦女們愈聚愈多,這時第四月臺上的列車已經開動了,有人在悲傷的喊著:「美麗的哈爾濱再見吧!」這對第一月臺上那些陷入困難的婦女是一個最大的刺激;「你看,人家都已踏上那幸運的旅程了,而我們的親人卻在臨近光明的剎那被奪走,多可詛咒的命運呵!」焦急、怨恨、惋惜和失望,像火一樣的在燃燒著這些婦女的心。
一個中年婦女企圖臥軌,被俄國兵發覺後打得滿臉都是血,衣服也被扯破了,狠狠的站在他丈夫的車窗前,哀怨的啼哭著。所有的丈夫都勸告妻子盡快的離去,不要在歸國前再遭到甚麼危險。面對這慘痛的訣別,有些婦女竟放聲的痛哭起來,彷彿整個空間都在隨著這哭聲顫抖著。於是那些殘酷的俄國兵開始對空鳴鎗,威嚇這些婦女進入她們的車廂。這些無助的婦女們只好向命運低頭,無可奈何的擦著眼淚,走一步一回顧,走兩步一叮嚀的慢慢從地下道轉入第二月臺。
在開車前十五分鐘,車上車下都作了一次極嚴密的檢查,以防再有人自殺,每一個車輪下都被人查看過,車門也被看守著。一位基督教牧師從播音器裡勸告她們說:
「‥‥‥善良的朋友們!要勇敢的活下去,你知道毀滅自己也是一種極大的罪惡嗎?能夠承受這種悲哀的人就算贖罪了,想逃避這種悲哀的將要罪上加罪;因為那樣將會為你的親人留下了更多的悲哀去折磨他們‥‥‥。」
「親愛的,你能承受住這種悲哀嗎?」我捧起千代子的臉兒這樣問她。
「能夠,絕對能夠,為了你,為了媽媽。」
「乖孩子,你對了,完全對了!」母親帶著滿眼閃爍的淚水在微笑著。
那列去西伯利亞的深綠色的火車,在陽光下發出一片閃亮,好像在對這個時代譏笑。在那平滑的車廂上,到處都刻著很深的字痕,有一處寫著:「再見吧!中國,我們在這裡留下了罪惡;也在這裡灑下了眼淚,因為這個以德報怨的民族使我們感動;山田義郎,九月廿六日於滿洲里。」「鹿兒島的津田香子請注意,三山保久已去赤塔,十一月三日於滿洲里。」‥‥‥顯見這都是過去那些去西伯利亞的日本戰俘們在滿洲里換車時所留下的痕跡。
一切都準備好了,押車的俄國兵都上了車。啊!準備開車的鈴聲響了,看喲!口裡叼著哨子的站長先生,兩隻手已經高舉起來了。兩列火車裡的人們隔著月臺都從車窗裡不住的呼喚著,叮嚀混合著悲泣,造成一片刺耳的噪雜。
「吱—」
隨著一聲極尖銳的哨音,站長的兩隻手擺落下來,兩列火車朝著相反的方向同時開動了。啊!這使人斷魂的哨音,這兩隻罪惡的手,只因為它的一動,卻拆散了多少團聚的家庭和親人。但是站長先生也在淌著眼淚。
我竟會是那樣緊張的隨著移動的車廂向前奔跑著,從車窗裡我還緊緊的扯著千代子的手,她把臉緊貼在我的手背上痛哭著。在嘈雜的哭聲裡,我分辨不出千代子的聲音,只能從我們所牽著的手上覺出她是哭得全身都在抽搐著。當我們兩隻手分開的那一剎那,我幾乎會跌倒在地上,幸虧父親早有所料,一直跟在後面,及時上前扶住我。
火車已經都走出很遠了,我還看見她把頭伸在車窗外,我彷彿聽見她在喊著:「親愛的哈爾濱再見,親愛的媽媽再見,親愛的—」
我茫然的站在月臺盡頭,看著她遺留在我手背上這些濕亮亮的眼淚,彷彿還能覺出她那隻手在我手上所留下的餘溫。我懊悔,深深的懊悔,在臨別那一剎那未能好好注視一次她的面容。
母親和父親都含著眼淚勸慰我,我們直眺望著那列火車消逝在煙霧瀰漫的地平線遠處。
那是第二年的春天,我在北平接到了千代子的來信;使我就像聽到一隻小鳥在哀怨的悲啼:
「梅:琵琶湖濱的櫻花又開了,只是那些粉紅色的花雲為人帶來了說不盡的思念。從前站在松花江濱想念琵琶湖,而今站在琵琶湖濱又想念起松花江了‥‥‥聽說你已去北平,你住在那樣美麗的地方,是否會忘記這蒼涼而寂寞的琵琶湖呢?我曉得你是不會的‥‥‥日本固然可愛,但是總像缺少了點甚麼。回到京都的孩子們過不慣;他們一定要說他們的家是在中國的『滿洲』。你的千代子也是一樣,雖然她大得足以知道日本是自己真正的家,但是在心裡好像老覺得哈爾濱才真正是她的家呢!因此你的千代子雖然住在她自己的故鄉,卻每天都有著那綿綿的鄉愁;那是她想念她的第二故鄉‥‥‥。」
讀著這封信,我彷彿又看見千代子那含著閃爍淚光的眼睛,和那輕而又細的嘆息。
四個月後,我接到另一封從日本京都寄來的藍色信箋;那是千代子老祖父寫來的信,通知我千代子已於半月前病故,這可怕的消息使我立刻就病倒了。
「‥‥‥親愛的孩子!不要傷心,一切都歸於命運‥‥‥請原諒我這無用的老人,未先徵求你家的同意,我就把小孫女兒的墓碑按照中國規矩這樣刻了『梅,杜邊千代子之墓』‥‥‥臨危前她一直瞅著那幾張從哈爾濱帶回來的照片,因此我們就給她帶去了。當我們送她到墓場的時候,是遵照她生前的意願;用中國花轎抬去的。孩子!當你聽到這些,千萬不用傷心‥‥‥我已經是這一大把年紀了,我希望能親眼看見她被接回哈爾濱,安葬在她所嚮往的那片土地上,她知道做一個中國人是光榮的,偉大的‥‥‥。」
千代子,我親愛的!幾時才能有機會到你的墳前去看看,這已經是第十七個春天了!站在這春日的海濱,遙想琵琶湖濱那陣陣的落櫻。代替我悲弔的眼淚,輕輕撒滿在你的墳上。
千代子!可憐的千代子啊!
(五五、四、五至七日連載中央副刊)
摘自《牧野》 旗品文化出版社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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