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千代子的友誼間,也存在著一種難言的矛盾,我們從不提起國家大事,因為一提起這些,我們的友情就會顯得異常的尷尬。有一次是在一個月明的夜晚,我們在馬家溝植物園散步,她突然撲到我懷裡緊緊抱住我說:
「不要想我是個日本人吧!求你只想我是人類中的一份,杜邊千代子不能代表整個的日本人,不要把我們的友情建立在國家關係上!」說完了她就伏在我的胸前哭泣起來。
在哈爾濱美麗的夏季裡,每家庭園都開滿了艷麗的花朵,松花江就像一面藍色的鏡子,映印著夢樣的樓影,和翠綠的樹木。在假日裡我們不是去太陽島游泳,就是划著小船到江橋附近去寫生。母親常給千代子換上中國旗袍,讓她撐著一把艷紅的小陽傘,把她打扮得完全像個漂亮的中國姑娘。母親還為她起了一個中國名字,把「千代子」那個「代」字改為「黛」;就叫她「杜邊黛」。當她給那在日本的祖父寫信時,她曾快樂的告訴他,她在「滿洲」結識了一位照應她很週到的中國媽媽,還有一位聰明又極喜歡幫助人的哥哥。不幾天母親就接到千代子老祖父從日本寄來的信,千恩萬謝的感激我家對他那孤苦零仃小孫女的照應。
就這樣在幽美歡樂和矛盾中,我們很快就渡過了一個學期。暑假對千代子又是一個大威脅,同學們回國的回國,歸家的歸家,在哈爾濱高女那三層大樓漂亮宿舍裡,就只剩下她孤單單的一個人,連我們都要回黑龍江濱老家牧場去渡假了。母親捨不得把可憐的千代子一個人留在哈爾濱,乃決定約她與我們同行。當我把這消息告訴她時,雖然在禮貌上她表示拒絕,但是我已看出她內心的興奮。
最難得的事情,是當我們抵達邊荒老家時,那一向極端反對日本人的祖父,也非常喜歡千代子,這真是出乎我們的意料之外,老人家還特意把他的坐騎讓給了她,還口口聲聲說她像個中國孩子;他曾一再的惋歎著:「怎麼這樣好的一個孩子偏偏會生長在日本!」
盛暑的大草原上,開滿了艷麗的野花,馬群和羊群,像雲朵一般的蠕動在茫茫的綠野上,千代子在日本從來就沒見過這種開朗壯闊的景色,我每天都領她騎馬在牧野上閒蕩;到小河邊去採野葡萄;跟牧工去放羊;到森林中去攝影‥‥‥。在中國所有的日本人,恐怕沒有一個像千代子享受過這樣快樂安祥的假期。
是一個美麗的黃昏,一隊從黑龍江上游撤退下來的日本兵,把中國勝利和日本戰敗的消息帶到這偏僻的呼瑪爾草原上來。千代子被驚嚇得幾乎快呆傻了,當時她的心情竟會是那樣的複雜矛盾,一方面替中國勝利高與;一方面又為日本戰敗感傷。在全牧場的慶祝宴會上,她端酒微笑著,散席後,她又躲到房裡偷偷哭泣著。
「唱!傻孩子,你是不是不高興爺爺的國家勝利呀!‥‥‥」最後還是爺爺把她哄好的。
為了千代子,我們得立刻做回哈爾濱的打算,爺爺也是這樣主張。得盡快想法把千代子送回日本,萬一要有什麼差錯,我們怎能對得起她那位老祖父的託咐。
天氣好像故意在同這些戰敗的日本軍民為難,連綿的霪雨,使北大荒上的江河到處氾濫,鐵路被沖毀了,公路都淹在水裡,草原上到處都積著水,泥濘得寸步難行。交通,郵政和一切的公營事業都隨著時局的突變而宣告癱瘓。日本人從各地出發,跋涉在這片充滿泥水與恐怖的荒野上,親人間多半都失去了聯絡,女人被曬得黝黑,兒童疲勞得躺在路邊哭著。首先他們都向大城市跑,希望從那裡能得到一些消息,但是當他們一走進這些城市的時候,卻被俄國毛子不分清紅皂白的都趕進集中營,當時東北的每一個飛機場都變成了集中營。在俄國人殘暴的監管下,他們都睡在那潮濕的水泥地上,沒有東西吃,兒童一批接著一批的死亡,每個飛機場的草坪都被墳墓所佔滿,母親們抓著那濕淋淋的泥土,在埋葬著自己的孩子。有些母親整夜坐在孩子的墳前,彷彿已忘記了她自己的存在。有些母親卻因記不清自己孩子墳墓的位置,而站在那片墳海裡跺腳痛哭著。年輕的婦女夜晚被卡車載送到俄國兵營去,白天再送回來,婦女們都爭著把污穢的煤灰塗抹到臉上,這是怎樣一個悲慘而滑稽的年代!整個日本人都被那誇大的希望所陷害,那盲目的尚武主義竟為他們招來了這樣可怕的禍患。
我們全家騎著馬在深秋的大草原上循著嫩江一直向南,繞過呼蘭河流域開墾區的一些大小城鎮,在蕭蕭的落葉中,當我們千辛萬苦把千代子送回哈爾濱的時候,天氣已經快降雪了。當時哈爾濱在俄國人佔領下,呈現著一片恐怖的氣氛。整個冬天千代子都悶在家裡,不是看書就是欣賞音樂,再不就是沈默的凝望著窗外的冰雪。有時母親看她實在太煩悶了,就把她扮成一個男孩子,教我陪她出去溜冰或者散步,在冰雪中她已失去了往日的笑容,注視著那些滿街走動的俄國兵,她像充滿無比的恐懼,這該是一個多麼苦悶的冬天!
魔鬼一般的冬天去遠了,春天又降臨到人間,在溫和的南風裡,滿地流淌著閃亮的雪水,又是那充滿回憶和思愁的化雪日子,千代子無法取得中國的國籍,每天都在偷偷的哭泣著,這彷彿已註定了我們別離的命運。雖然父親在整個冬天裡都為這件事情奔走著,但這是一件須要國家來決定的事情,在政府接收人員末到達之前,這件事情不可能有成功的希望。而千代子的名字又早被她們的學校報到俄國人的遣俘管理處去,誰又敢去和那些不講理的毛子打交道。
在這充滿煩惱的春天裡,人們都在心裡希望著;中國人希望那半人半獸的俄國兵趕快退出中國;日本人希望趕快安全的回歸日本。終於日本人的希望兌現了,遣送僑俘的日期已公佈,千代子被編在第三批,這就等於宣判了我們的命運。雖然母親在不斷的勸慰她,但她還是生活在憂鬱與悲傷中。在這些苦悶難挨的時日裡,我們只有靠音樂來解愁,藉著那些幽美的旋律,使我們得到一種暫時的解脫,沈醉在那些遠離現實的夢幻裡。
在這些幽美而又沈痛的春日裡,我們聽著,想著,談著,哭著。隨著窗外殘餘冰雪的逐漸消失,我們歡聚的日子也接近尾聲了。在臨別的前幾天,母親彷彿也受到了惜別的創傷,她教我陪著千代子把哈爾濱再好好的遊逛一次。從清晨到黃昏我們都漫步在這美麗的城市裡。從每一處地方我們都能憶起無數快樂的往事,松花江還是那樣的碧綠,豪華的樓廈還是那樣的雄偉,一切依舊,只是籠罩些淡淡的哀愁。(待續…)
(五五、四、五至七日連載中央副刊)
摘自《牧野》 旗品文化出版社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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