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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95)

曹雪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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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回 琉璃世界白雪紅梅 脂粉香娃割腥啖膻(上)
話說香菱見眾人正說笑,她便迎上去笑道:「你們看這一首。若使得,我便還學,若還不好,我就死了這作詩的心了。」說著,把詩遞與黛玉及眾人看時,只見寫道是:

「精華欲掩料應難,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輪雞唱五更殘。

綠蓑江上秋聞笛,紅袖樓頭夜倚欄。

博得嫦蛾應借問,緣何不使永團圓!」

眾人看了笑道:「這首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可知俗語說『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社裡一定請你了。」香菱聽了心下不信,料著是他們瞞哄自己的話,還只管問黛玉寶釵等。

正說之間,只見幾個小丫頭並老婆子忙忙的走來,都笑道:「來了好些姑娘奶奶們,我們都不認得,奶奶姑娘們快認親去。」李紈笑道:「這是那裡的話?你到底說明白了是誰的親戚?」那婆子丫頭都笑道:「奶奶的兩位妹子都來了。還有一位姑娘,說是薛大姑娘的妹妹,還有一位爺,說是薛大爺的兄弟。我這會子請姨太太去呢,奶奶和姑娘們先上去罷。」說著,一徑去了。寶釵笑道:「我們薛蝌和他妹妹來了不成?」李紈也笑道:「我們嬸子又上京來了不成?他們也不能湊在一處,這可是奇事。」大家納悶,來至王夫人上房,只見烏壓壓一地的人。

原來邢夫人之兄嫂帶了女兒岫煙進京來投邢夫人的,可巧鳳姐之兄王仁也正進京,兩親家一處打幫來了。走至半路泊船時,正遇見李紈之寡嬸帶著兩個女兒____大名李紋,次名李綺____也上京。大家敘起來又是親戚,因此三家一路同行。後有薛蟠之從弟薛蝌,因當年父親在京時已將胞妹薛寶琴許配都中梅翰林之子為婚,正欲進京發嫁,聞得王仁進京,他也帶了妹子隨後趕來。所以今日會齊了來訪投各人親戚。於是大家見禮敘過,賈母王夫人都歡喜非常。賈母因笑道:「怪道昨日晚上燈花爆了又爆,結了又結,原來應到今日。」一面敘些家常,一面收看帶來的禮物,一面命留酒飯。鳳姐兒自不必說,忙上加忙。李紈寶釵自然和嬸母姊妹敘離別之情。黛玉見了,先是歡喜,次後想起眾人皆有親眷,獨自己孤單,無個親眷,不免又去垂淚。寶玉深知其情,十分勸慰了一番方罷。

然後寶玉忙忙來至怡紅院中,向襲人,麝月,晴雯等笑道:「你們還不快看人去!誰知寶姐姐的親哥哥是那個樣子,他這叔伯兄弟形容舉止另是一樣了,倒像是寶姐姐的同胞弟兄似的。更奇在你們成日家只說寶姐姐是絕色的人物,你們如今瞧瞧他這妹子,更有大嫂嫂這兩個妹子,我竟形容不出了。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華靈秀,生出這些人上之人來!可知我井底之蛙,成日家自說現在的這幾個人是有一無二的,誰知不必遠尋,就是本地風光,一個賽似一個,如今我又長了一層學問了。除了這幾個,難道還有幾個不成?」一面說,一面自笑自歎。

襲人見他又有了魔意,便不肯去瞧。晴雯等早去瞧了一遍回來,笑向襲人道:「你快瞧瞧去!大太太的一個侄女兒,寶姑娘一個妹妹,大奶奶兩個妹妹,倒像一把子四根水蔥兒。」

一語未了,只見探春也笑著進來找寶玉,因說道:「咱們的詩社可興旺了。」寶玉笑道:「正是呢。這是你一高興起詩社,所以鬼使神差來了這些人。但只一件,不知他們可學過作詩不曾?」探春道:「我才都問了他們,雖是他們自謙,看其光景,沒有不會的。便是不會也沒難處,你看香菱就知道了。」襲人笑道:「他們說薛大姑娘的妹妹更好,三姑娘看著怎麼樣?」探春道:「果然的話。據我看,連他姐姐並這些人總不及他。」襲人聽了,又是詫異,又笑道:「這也奇了,還從那裡再好的去呢?我倒要瞧瞧去。」探春道:「老太太一見了,喜歡的無可不可,已經逼著太太認了乾女兒了。老太太要養活,才剛已經定了。」寶玉喜的忙問:「這果然的?」探春道:「我幾時說過謊!」又笑道:「有了這個好孫女兒,就忘了這孫子了。」寶玉笑道:「這倒不妨,原該多疼女兒些才是正理。明兒十六,咱們可該起社了。」探春道:「林丫頭剛起來了,二姐姐又病了,終是七上八下的。」寶玉道:「二姐姐又不大作詩,沒有他又何妨。」探春道:「越性等幾天,他們新來的混熟了,咱們邀上他們豈不好?這會子大嫂子寶姐姐心裡自然沒有詩興的,況且湘雲沒來,顰兒剛好了,人人不合式。不如等著雲丫頭來了,這幾個新的也熟了,顰兒也大好了,大嫂子和寶姐姐心也閒了,香菱詩也長進了,如此邀一滿社豈不好?咱們兩個如今且往老太太那裡去聽聽,除寶姐姐的妹妹不算外,他一定是在咱們家住定了的。倘或那三個要不在咱們這裡住,咱們央告著老太太留下他們在園子裡住下,咱們豈不多添幾個人,越發有趣了。」寶玉聽了,喜的眉開眼笑,忙說道:「倒是你明白。我終久是個糊塗心腸,空喜歡一會子,卻想不到這上頭來。」

說著,兄妹兩個一齊往賈母處來。」果然王夫人已認了寶琴作乾女兒,賈母歡喜非常,連園中也不命住,晚上跟著賈母一處安寢。薛蝌自向薛蟠書房中住下。賈母便和邢夫人說:「你侄女兒也不必家去了,園裡住幾天,逛逛再去。」邢夫人兄嫂家中原艱難,這一上京,原仗的是邢夫人與他們治房舍,幫盤纏,聽如此說,豈不願意。邢夫人便將岫煙交與鳳姐兒。鳳姐兒籌算得園中姊妹多,性情不一,且又不便另設一處,莫若送到迎春一處去,倘日後邢岫煙有些不遂意的事,縱然邢夫人知道了,與自己無干。從此後若邢岫煙家去住的日期不算,若在大觀園住到一個月上,鳳姐兒亦照迎春的分例送一分與岫煙。鳳姐兒冷眼敁敪岫煙心性為人,竟不像邢夫人及他的父母一樣,卻是溫厚可疼的人。因此鳳姐兒又憐他家貧命苦,比別的姊妹多疼他些,邢夫人倒不大理論了。

賈母王夫人因素喜李紈賢惠,且年輕守節,令人敬伏,今見他寡嬸來了,便不肯令他外頭去住。那李嬸雖十分不肯,無奈賈母執意不從,只得帶著李紋李綺在稻香村住下來。

當下安插既定,誰知保齡侯史鼐又遷委了外省大員,不日要帶了家眷去上任。賈母因捨不得湘雲,便留下他了,接到家中,原要命鳳姐兒另設一處與他住。史湘雲執意不肯,只要與寶釵一處住,因此就罷了。

此時大觀園中比先更熱鬧了多少。李紈為首,餘者迎春,探春,惜春,寶釵,黛玉,湘雲,李紋,李綺,寶琴,邢岫煙,再添上鳳姐兒和寶玉,一共十三個。敘起年庚,除李紈年紀最長,他十二個人皆不過十五六七歲,或有這三個同年,或有那五個共歲,或有這兩個同月同日,那兩個同刻同時,所差者大半是時刻月分而已。連他們自己也不能細細分晰,不過是「弟」「兄」「姊」「妹」四個字隨便亂叫。

如今香菱正滿心滿意只想作詩,又不敢十分羅皂寶釵,可巧來了個史湘雲。那史湘雲又是極愛說話的,那裡禁得起香菱又請教他談詩,越發高了興,沒晝沒夜高談闊論起來。寶釵因笑道:「我實在聒噪的受不得了。一個女孩兒家,只管拿著詩作正經事講起來,叫有學問的人聽了,反笑話說不守本分的。一個香菱沒鬧清,偏又添了你這麼個話口袋子,滿嘴裡說的是什麼:怎麼是杜工部之沉鬱,韋蘇州之淡雅,又怎麼是溫八叉之綺靡,李義山之隱僻。放著兩個現成的詩家不知道,提那些死人做什麼!」湘雲聽了,忙笑問道:「是那兩個?好姐姐,你告訴我。」寶釵笑道:「呆香菱之心苦,瘋湘雲之話多。」湘雲香菱聽了,都笑起來。

正說著,只見寶琴來了,披著一領斗篷,金翠輝煌,不知何物。寶釵忙問:「這是那裡的?」寶琴笑道:「因下雪珠兒,老太太找了這一件給我的。」香菱上來瞧道:「怪道這麼好看,原來是孔雀毛織的。」湘雲道:「那裡是孔雀毛,就是野鴨子頭上的毛作的。可見老太太疼你了,這樣疼寶玉,也沒給他穿。」寶釵道:「真俗語說『各人有緣法』。他也再想不到他這會子來,既來了,又有老太太這麼疼他。」湘雲道:「你除了在老太太跟前,就在園裡來,這兩處只管玩笑吃喝。到了太太屋裡,若太太在屋裡,只管和太太說笑,多坐一回無妨,若太太不在屋裡,你別進去,那屋裡人多心壞,都是要害咱們的。」說的寶釵,寶琴,香菱,鶯兒等都笑了。寶釵笑道:「說你沒心,卻又有心,雖然有心,到底嘴太直了。我們這琴兒就有些像你。你天天說要我作親姐姐,我今兒竟叫你認他作親妹妹罷了。」湘雲又瞅了寶琴半日,笑道:「這一件衣裳也只配他穿,別人穿了,實在不配。」正說著,只見琥珀走來笑道:「老太太說了,叫寶姑娘別管緊了琴姑娘。他還小呢,讓他愛怎麼樣就怎麼樣。要什麼東西只管要去,別多心。」寶釵忙起身答應了,又推寶琴笑道:「你也不知是那裡來的福氣!你倒去罷,仔細我們委曲著你。我就不信我那些兒不如你。」說話之間,寶玉黛玉都進來了,寶釵猶自嘲笑。湘雲因笑道:「寶姐姐,你這話雖是玩話,恰有人真心是這樣想呢。」琥珀笑道:「真心惱的再沒別人,就只是他。」口裡說,手指著寶玉。寶釵湘雲都笑道:「他倒不是這樣人。」琥珀又笑道:「不是他,就是她。」說著又指著黛玉。湘雲便不則聲。寶釵忙笑道:「更不是了。我的妹妹和他的妹妹一樣。他喜歡的比我還疼呢,那裡還惱?你信口兒混說。他的那嘴有什麼實據。」寶玉素習深知黛玉有些小性兒,且尚不知近日黛玉和寶釵之事,正恐賈母疼寶琴他心中不自在,今見湘雲如此說了,寶釵又如此答,再審度黛玉聲色亦不似往時,果然與寶釵之說相符,心中悶悶不樂。因想:「他兩個素日不是這樣的好,今看來竟更比他人好十倍。」一時林黛玉又趕著寶琴叫妹妹,並不提名道姓,直是親姊妹一般。那寶琴年輕心熱,且本性聰敏,自幼讀書識字,今在賈府住了兩日,大概人物已知。又見諸姊妹都不是那輕薄脂粉,且又和姐姐皆和契,故也不肯怠慢,其中又見林黛玉是個出類拔萃的,便更與黛玉親敬異常。寶玉看著只是暗暗的納罕。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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