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蜂腰橋設言傳心事 瀟湘館春困發幽情(下)
如今且說寶玉打發了賈芸去後,意思懶懶的歪在床上,似有朦朧之態。襲人便走上來,坐在床沿上推他,說道:「怎麽又要睡覺?悶的很,你出去逛逛不是?」寶玉見說,便拉他的手笑道:「我要去,只是捨不得你。」襲人笑道:「快起來罷!」一面說,一面拉了寶玉起來。寶玉道:「可往那去呢?怪膩膩煩煩的。」襲人道:「你出去了就好了。只管這麽葳蕤,越發心裏煩膩。」
寶玉無精打采的,只得依他。晃出了房門,在回廊上調弄了一回雀兒,出至院外,順著沁芳溪看了一回金魚。只見那邊山坡上兩隻小鹿箭也似的跑來,寶玉不解其意。正自納悶,只見賈蘭在後面拿著一張小弓追了下來,一見寶玉在前面,便站住了,笑道:「二叔叔在家裏呢,我只當出門去了。」寶玉道:「你又淘氣了。好好的射他作什麽?」賈蘭笑道:「這會子不念書,閑著作什麽?所以演習演習騎射。」寶玉道:「把牙栽了,那時才不演呢。」
說著,順著腳一徑來至一個院門前,只見鳳尾森森,龍吟細細。舉目望門上一看,只見匾上寫著「瀟湘館」三字。寶玉信步走入,只見湘簾垂地,悄無人聲。走至窗前,覺得一縷幽香從碧紗窗中暗暗透出。寶玉便將臉貼在紗窗上,往裏看時,耳內忽聽得細細的長歎了一聲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寶玉聽了,不覺心內癢將起來,再看時,只見黛玉在床上伸懶腰。寶玉在窗外笑道:「爲甚麽`每日家情思睡昏昏?」一面說,一面掀簾子進來了。
林黛玉自覺忘情,不覺紅了臉,拿袖子遮了臉,翻身向裏裝睡著了。寶玉才走上來要搬他的身子,只見黛玉的奶娘並兩個婆子卻跟了進來說:「妹妹睡覺呢,等醒了再請來。」剛說著,黛玉便翻身坐了起來,笑道:「誰睡覺呢。」那兩三個婆子見黛玉起來,便笑道:「我們只當姑娘睡著了。」說著,便叫紫鵑說:「姑娘醒了,進來伺侯。」一面說,一面都去了。
黛玉坐在床上,一面擡手整理鬢髮,一面笑向寶玉道:「人家睡覺,你進來作什麽?」寶玉見他星眼微餳,香腮帶赤,不覺神魂早蕩,一歪身坐在椅子上,笑道:「你才說什麽?」黛玉道:「我沒說什麽。」寶玉笑道:「給你個榧子吃!我都聽見了。」
二人正說話,只見紫鵑進來。寶玉笑道:「紫鵑,把你們的好茶倒碗我吃。」紫鵑道:「那裏是好的呢?要好的,只是等襲人來。」黛玉道:「別理他,你先給我舀水去罷。」紫鵑笑道:「他是客,自然先倒了茶來再舀水去。」說著倒茶去了。寶玉笑道:「好丫頭,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鴛帳,怎捨得疊被鋪床?」林黛玉登時撂下臉來,說道:「二哥哥,你說什麽?」寶玉笑道:「我何嘗說什麽。」黛玉便哭道:「如今新興的,外頭聽了村話來,也說給我聽,看了混帳書,也來拿我取笑兒。我成了爺們解悶的。」一面哭著,一面下床來往外就走。寶玉不知要怎樣,心下慌了,忙趕上來,」好妹妹,我一時該死,你別告訴去。我再要敢,嘴上就長個疔,爛了舌頭。」正說著,只見襲人走來說道:「快回去穿衣服,老爺叫你呢。」寶玉聽了,不覺打了個雷的一般,也顧不得別的,疾忙回來穿衣服。出園來,只見焙茗在二門前等著,寶玉便問道:「你可知道叫我是爲什麽?」焙茗道:「爺快出來罷,橫豎是見去的,到那裏就知道了。」一面說,一面催著寶玉。
轉過大廳,寶玉心裏還自狐疑,只聽牆角邊一陣呵呵大笑,回頭只見薛蟠拍著手笑了出來,笑道:「要不說姨夫叫你,你那裏出來的這麽快。」焙茗也笑道:「爺別怪我。」忙跪下了。寶玉怔了半天,方解過來了,是薛蟠哄他出來。薛蟠連忙打恭作揖陪不是,又求「不要難爲了小子,都是我逼他去的。」寶玉也無法了,只好笑問道:「你哄我也罷了,怎麽說我父親呢?我告訴姨娘去,評評這個理,可使得麽?」薛蟠忙道:「好兄弟,我原爲求你快些出來,就忘了忌諱這句話。改日你也哄我,說我的父親就完了。」寶玉道:「噯,噯,越發該死了。」又向焙茗道:「反叛的,還跪著作什麽!」焙茗連忙叩頭起來。薛蟠道:「要不是我也不敢驚動,只因明兒五月初三日是我的生日,誰知古董行的程日興,他不知那裏尋了來的這麽粗這麽長粉脆的鮮藕,這麽大的大西瓜,這麽長一尾新鮮的鱘魚,這麽大的一個暹羅國進貢的靈柏香熏的暹豬。你說,他這四樣禮可難得不難得?那魚,豬不過貴而難得,這藕和瓜虧他怎麽種出來的。我連忙孝敬了母親,趕著給你們老太太,姨父,姨母送了些去。如今留了些,我要自己吃,恐怕折福,左思右想,除我之外,惟有你還配吃,所以特請你來。可巧唱曲兒的小麽兒又才來了,我同你樂一天何如?」一面說,一面來至他書房裏。只見詹光,程日興,胡斯來,單聘仁等並唱曲兒的都在這裏,見他進來,請安的,問好的,都彼此見過了。吃了茶,薛蟠即命人擺酒來。說猶未了,衆小廝七手八腳擺了半天,方才停當歸坐。寶玉果見瓜藕新異,因笑道:「我的壽禮還未送來,倒先擾了。」薛蟠道:「可是呢,明兒你送我什麽?」寶玉道:「我可有什麽可送的?若論銀錢吃的穿的東西,究竟還不是我的,惟有我寫一張字,畫一張畫,才算是我的。」
薛蟠笑道:「你提畫兒,我才想起來。昨兒我看人家一張春宮,畫的著實好。上面還有許多的字,也沒細看,只看落的款,是`庚黃’畫的。真真的好的了不得!」寶玉聽說,心下猜疑道:「古今字畫也都見過些,那裏有個`庚黃’?」想了半天,不覺笑將起來,命人取過筆來,在手心裏寫了兩個字,又問薛蟠道:「你看真了是`庚黃’?」薛蟠道:「怎麽看不真!」寶玉將手一撒,與他看道:「別是這兩字罷?其實與`庚黃’相去不遠。」衆人都看時,原來是「唐寅」兩個字,都笑道:「想必是這兩字,大爺一時眼花了也未可知」。薛蟠只覺沒意思,笑道:「誰知他糖銀、果銀的。」正說著,小廝來回「馮大爺來了」。寶玉便知是神武將軍馮唐之子馮紫英來了。薛蟠等一齊都叫「快請」。說猶未了,只見馮紫英一路說笑,已進來了。衆人忙起席讓坐。馮紫英笑道:「好呀!也不出門了,在家裏高樂罷。」寶玉薛蟠都笑道:「一向少會,老世伯身上康健?」紫英答道:「家父倒也托庇康健。近來家母偶著了些風寒,不好了兩天。」薛蟠見他面上有些青傷,便笑道:「這臉上又和誰揮拳的?挂了幌子了。」馮紫英笑道:「從那一遭把仇都尉的兒子打傷了,我就記了再不慪氣,如何又揮拳?這個臉上,是前日打圍,在鐵網山教兔鶻捎一翅膀。」寶玉道:「幾時的話?」紫英道:「三月二十八日去的,前兒也就回來了。」寶玉道:「怪道前兒初三四兒,我在沈世兄家赴席不見你呢。我要問,不知怎麽就忘了。單你去了,還是老世伯也去了?」紫英道:「可不是家父去,我沒法兒,去罷了。難道我閑瘋了,咱們幾個人吃酒聽唱的不樂,尋那個苦惱去?這一次,大不幸之中又大幸。」
薛蟠衆人見他吃完了茶,都說道:「且入席,有話慢慢的說。」馮紫英聽說,便立起身來說道:論理,我該陪飲幾杯才是,只是今兒有一件大大要緊的事,回去還要見家父面回,實不敢領。薛蟠寶玉衆人那裏肯依,死拉著不放。馮紫英笑道:「這又奇了。你我這些年,那回兒有這個道理的?果然不能遵命。若必定叫我領,拿大杯來,我領兩杯就是了。」衆人聽說,只得罷了,薛蟠執壺,寶玉把盞,斟了兩大海。那馮紫英站著,一氣而盡。寶玉道:「你到底把這個不幸之幸說完了再走。」馮紫英笑道:「今兒說的也不盡興。我爲這個,還要特治一東,請你們去細談一談,二則還有所懇之處。」說著執手就走。薛蟠道:「越發說的人熱剌剌的丟不下。多早晚才請我們,告訴了。也免的人猶疑。」馮紫英道:「多則十日,少則八天。」一面說,一面出門上馬去了。衆人回來,依席又飲了一回方散。
寶玉回至園中,襲人正記挂著他去見賈政,不知是禍是福,只見寶玉醉醺醺的回來,問其原故,寶玉一一向他說了。襲人道:「人家牽腸挂肚的等著,你且高樂去,也到底打發人來給個信兒。」寶玉道:「我何嘗不要送信兒,只因馮世兄來了,就混忘了。」正說,只見寶釵走進來笑道:「偏了我們新鮮東西了。」寶玉笑道:「姐姐家的東西,自然先偏了我們了。」寶釵搖頭笑道:「昨兒哥哥倒特特的請我吃,我不吃,叫他留著請人送人罷。我知道我的命小福薄,不配吃那個。」說著,丫鬟倒了茶來,吃茶說閒話兒,不在話下。
卻說那林黛玉聽見賈政叫了寶玉去了,一日不回來,心中也替他憂慮。至晚飯後,聞聽寶玉來了,心裏要找他問問是怎麽樣了。一步步行來,見寶釵進寶玉的院內去了,自己也便隨後走了來。剛到了沁芳橋,只見各色水禽都在池中浴水,也認不出名色來,但見一個個文彩炫耀,好看異常,因而站住看了一會。再往怡紅院來,只見院門關著,黛玉便以手扣門。
誰知晴雯和碧痕正拌了嘴,沒好氣,忽見寶釵來了,那晴雯正把氣移在寶釵身上,正在院內抱怨說:「有事沒事跑了來坐著,叫我們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覺!」忽聽又有人叫門,晴雯越發動了氣,也並不問是誰,便說道:「都睡下了,明兒再來罷!」林黛玉素知丫頭們的情性,他們彼此頑耍慣了,恐怕院內的丫頭沒聽真是他的聲音,只當是別的丫頭們來了,所以不開門,因而又高聲說道:「是我,還不開麽?」晴雯偏生還沒聽出來,便使性子說道:「憑你是誰,二爺吩咐的,一概不許放人進來呢!」林黛玉聽了,不覺氣怔在門外,待要高聲問他,逗起氣來,自己又回思一番:「雖說是舅母家如同自己家一樣,到底是客邊。如今父母雙亡,無依無靠,現在他家依棲。如今認真淘氣,也覺沒趣。」一面想,一面又滾下淚珠來。正是回去不是,站著不是。正沒主意,只聽裏面一陣笑語之聲,細聽一聽,竟是寶玉`寶釵二人。林黛玉心中益發動了氣,左思右想,忽然想起了早起的事來:「必竟是寶玉惱我要告他的原故。但只我何嘗告你了,你也打聽打聽,就惱我到這步田地。你今兒不叫我進來,難道明兒就不見面了!」越想越傷感起來,也不顧蒼苔露冷,花徑風寒,獨立牆角邊花陰之下,悲悲戚戚嗚咽起來。原來這林黛玉秉絕代姿容,具希世俊美,不期這一哭,那附近柳枝花朵上的宿鳥棲鴉一聞此聲,俱忒楞楞飛起遠避,不忍再聽。真是:
花魂默默無情緒,鳥夢癡癡何處驚。
因有一首詩道:
顰兒才貌世應希,獨抱幽芳出繡閨,
嗚咽一聲猶未了,落花滿地鳥驚飛。
那林黛玉正自啼哭,忽聽「吱嘍」一聲,院門開處,不知是那一個出來。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www.dajiyu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