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醉金剛輕財尚義俠 癡女兒遺帕惹相思(下)
且說賈芸偶然碰了這件事,心中也十分罕希,想那倪二倒果然有些意思,只是還怕他一時醉中慷慨,到明日加倍的要起來,便怎處,心內猶豫不決。忽又想道:「不妨,等那件事成了,也可加倍還他。」想畢,一直走到個錢鋪裏,將那銀子稱一稱,十五兩三錢四分二厘。賈芸見倪二不撒謊,心下越發歡喜,收了銀子,來至家門,先到隔壁將倪二的信捎了與他娘子知道,方回家來。見他母親自在炕上拈線,見他進來,便問那去了一日。賈芸恐他母親生氣,便不說起蔔世仁的事來,只說在西府裏等璉二叔的,問他母親吃了飯不曾。他母親已吃過了,說留的飯在那裏。小丫頭子拿過來與他吃。
那天已是掌燈時候,賈芸吃了飯收拾歇息,一宿無話。次日一早起來,洗了臉,便出南門,大香鋪裏買了冰麝,便往榮國府來。打聽賈璉出了門,賈芸便往後面來。到賈璉院門前,只見幾個小廝拿著大高笤帚在那裏掃院子呢。忽見周瑞家的從門裏出來叫小廝們:「先別掃,奶奶出來了。」賈芸忙上前笑問:「二嬸嬸那去?」周瑞家的道:「老太太叫,想必是裁什麽尺頭。」正說著,只見一群人簇著鳳姐出來了。賈芸深知鳳姐是喜奉承尚排場的,忙把手逼著,恭恭敬敬搶上來請安。鳳姐連正眼也不看,仍往前走著,只問他母親好,」怎麽不來我們這裏逛逛?」賈芸道:「只是身上不大好,倒時常記挂著嬸子,要來瞧瞧,又不能來。」鳳姐笑道:「可是會撒謊,不是我提起他來,你就不說他想我了。」賈芸笑道:「侄兒不怕雷打了,就敢在長輩前撒謊。昨兒晚上還提起嬸子來,說嬸子身子生的單弱,事情又多,虧嬸子好大精神,竟料理的周周全全,要是差一點兒的,早累的不知怎麽樣呢。」
鳳姐聽了滿臉是笑,不由的便止了步,問道:「怎麽好好的你娘兒們在背地裏嚼起我來?」賈芸道:「有個原故,只因我有個朋友,家裏有幾個錢,現開香鋪。只因他身上捐著個通判,前兒選了雲南不知那一處,連家眷一齊去,把這香鋪也不在這裏開了。便把帳物攢了一攢,該給人的給人,該賤發的賤發了,象這細貴的貨,都分著送與親朋。他就一共送了我些冰片,麝香。我就和我母親商量,若要轉買,不但賣不出原價來,而且誰家拿這些銀子買這個作什麽,便是很有錢的大家子,也不過使個幾分幾錢就挺折腰了,若說送人,也沒個人配使這些,倒叫他一文不值半文轉賣了。因此我就想起嬸子來。往年間我還見嬸子大包的銀子買這些東西呢,別說今年貴妃宮中,就是這個端陽節下,不用說這些香料自然是比往常加上十倍去的。因此想來想去,只孝順嬸子一個人才合式,方不算遭塌這東西。」一邊說,一邊將一個錦匣舉起來。
鳳姐正是要辦端陽的節禮,採買香料藥餌的時節,忽見賈芸如此一來,聽這一篇話,心下又是得意又是歡喜,便命豐兒:「接過芸哥兒的來,送了家去,交給平兒。」因又說道:「看著你這樣知好歹,怪道你叔叔常提你,說你說話兒也明白,心裏有見識。」賈芸聽這話入了港,便打進一步來,故意問道:「原來叔叔也曾提我的?」鳳姐見問,才要告訴他與他管事情的那話,便忙又止住,心下想道:「我如今要告訴他那話,倒叫他看著我見不得東西似的,爲得了這點子香,就混許他管事了。今兒先別提起這事。」想畢,便把派他監種花木工程的事都隱瞞的一字不提,隨口說了兩句淡話,便往賈母那裏去了。賈芸也不好提的,只得回來。因昨日見了寶玉,叫他到外書房等著,賈芸吃了飯便又進來,到賈母那邊儀門外綺霰齋書房裏來。只見焙茗,鋤藥兩個小廝下象棋,爲奪「車」正拌嘴,還有引泉,掃花,挑雲,伴鶴四五個,又在房檐上掏小雀兒玩。賈芸進入院內,把腳一跺,說道:「猴頭們淘氣,我來了。」衆小廝看見賈芸進來,都才散了。賈芸進入房內,便坐在椅子上問:「寶二爺沒下來?」焙茗道:「今兒總沒下來。二爺說什麽,我替你哨探哨探去。」說著,便出去了。
這裏賈芸便看字畫古玩,有一頓飯工夫還不見來,再看看別的小廝,都頑去了。正是煩悶,只聽門前嬌聲嫩語的叫了一聲「哥哥」。賈芸往外瞧時,看是一個十六七歲的丫頭,生的倒也細巧乾淨。那丫頭見了賈芸,便抽身躲了過去。恰值焙茗走來,見那丫頭在門前,便說道:「好,好,正抓不著個信兒。」賈芸見了焙茗,也就趕了出來,問怎麽樣。焙茗道:「等了這一日,也沒個人兒過來。這就是寶二爺房裏的。好姑娘,你進去帶個信兒,就說廊上的二爺來了。」
那丫頭聽說,方知是本家的爺們,便不似先前那等回避,下死眼把賈芸釘了兩眼。聽那賈芸說道:「什麽是廊上廊下的,你只說是芸兒就是了。」半晌,那丫頭冷笑了一笑:「依我說,二爺竟請回家去,有什麽話明兒再來。今兒晚上得空兒我回了他。」焙茗道:「這是怎麽說?」那丫頭道:「他今兒也沒睡中覺,自然吃的晚飯早。晚上他又不下來。難道只是耍的二爺在這裏等著挨餓不成!不如家去,明兒來是正經。便是回來有人帶信,那都是不中用的。他不過口裏應著,他倒給帶呢!」賈芸聽這丫頭說話簡便俏麗,待要問他的名字,因是寶玉房裏的,又不便問,只得說道:「這話倒是,我明兒再來。」說著便往外走。焙茗道:「我倒茶去,二爺吃了茶再去。」賈芸一面走,一面回頭說:「不吃茶,我還有事呢。」口裏說話,眼睛瞧那丫頭還站在那裏呢。
那賈芸一徑回家。至次日來至大門前,可巧遇見鳳姐往那邊去請安,才上了車,見賈芸來,便命人喚住,隔窗子笑道:「芸兒,你竟有膽子在我的跟前弄鬼。怪道你送東西給我,原來你有事求我。昨兒你叔叔才告訴我說你求他。」賈芸笑道:「求叔叔這事,嬸子休提,我昨兒正後悔呢。早知這樣,我竟一起頭求嬸子,這會子也早完了。誰承望叔叔竟不能的。」鳳姐笑道:「怪道你那裏沒成兒,昨兒又來尋我。」賈芸道:「嬸子辜負了我的孝心,我並沒有這個意思。若有這個意思,昨兒還不求嬸子。如今嬸子既知道了,我倒要把叔叔丟下,少不得求嬸子好歹疼我一點兒。」
鳳姐冷笑道:「你們要揀遠路兒走,叫我也難說。早告訴我一聲兒,有什麽不成的,多大點子事,耽誤到這會子。那園子裏還要種花,我只想不出一個人來,你早來不早完了。」賈芸笑道:「既這樣,嬸子明兒就派我罷。」鳳姐半晌道:「這個我看著不大好。等明年正月裏煙火燈燭那個大宗兒下來,再派你罷。」賈芸道:「好嬸子,先把這個派了我罷。果然這個辦的好,再派我那個。」鳳姐笑道:「你倒會拉長線兒。罷了,要不是你叔叔說,我不管你的事。我也不過吃了飯就過來,你到午錯的時候來領銀子,後兒就進去種樹。」說畢,令人駕起香車,一徑去了。
賈芸喜不自禁,來至綺霰齋打聽寶玉,誰知寶玉一早便往北靜王府裏去了。賈芸便呆呆的坐到晌午,打聽鳳姐回來,便寫個領票來領對牌。至院外,命人通報了,彩明走了出來,單要了領票進去,批了銀數年月,一併連對牌交與了賈芸。賈芸接了,看那批上銀數批了二百兩,心中喜不自禁,翻身走到銀庫上,交與收牌票的,領了銀子。回家告訴母親,自是母子俱各歡喜。次日一個五鼓,賈芸先找了倪二,將前銀按數還他。那倪二見賈芸有了銀子,他便按數收回,不在話下。這裏賈芸又拿了五十兩,出西門找到花兒匠方椿家裏去買樹,不在話下。
如今且說寶玉,自那日見了賈芸,曾說明日著他進來說話兒。如此說了之後,他原是富貴公子的口角,那裏還把這個放在心上,因而便忘懷了。這日晚上,從北靜王府裏回來,見過賈母,王夫人等,回至園內,換了衣服,正要洗澡。襲人因被薛寶釵煩了去打結子,秋紋,碧痕兩個去催水,檀雲又因他母親的生日接了出去,麝月又現在家中養病,雖還有幾個作粗活聽喚的丫頭,估著叫不著他們,都出去尋夥覓伴的玩去了。不想這一刻的工夫,只剩了寶玉在房內。偏生的寶玉要吃茶,一連叫了兩三聲,方見兩三個老嬤嬤走進來。寶玉見了他們,連忙搖手兒說:「罷,罷,不用你們了。」老婆子們只得退出。
寶玉見沒丫頭們,只得自己下來,拿了碗向茶壺去倒茶。只聽背後說道:「二爺仔細燙了手,讓我們來倒。」一面說,一面走上來,早接了碗過去。寶玉倒唬了一跳,問:「你在那裏的?忽然來了,唬我一跳。」那丫頭一面遞茶,一面回說:「我在後院子裏,才從裡間的後門進來,難道二爺就沒聽見腳步響?」寶玉一面吃茶,一面仔細打量那丫頭:穿著幾件半新不舊的衣裳,倒是一頭黑的頭髮,容長臉面,細巧身材,卻十分俏麗乾淨。
寶玉看了,便笑問道:「你也是我這屋裏的人麽?」那丫頭道:「是的。」寶玉道:「既是這屋裏的,我怎麽不認得?」那丫頭聽說,便冷笑了一聲道:「認不得的也多,豈只我一個。從來我又不遞茶遞水,拿東拿西,眼見的事一點兒不作,那裏認得呢。」寶玉道:「你爲什麽不作那眼見的事?」那丫頭道:「這話我也難說。只是有一句話回二爺:昨兒有個什麽芸兒來找二爺。我想二爺不得空兒,便叫焙茗回他,叫他今日早起來,不想二爺又往北府裏去了。」剛說到這句話,只見秋紋,碧痕嘻嘻哈哈的說笑著進來,兩個人共提著一桶水,一手撩著衣裳,趔趔趄趄,潑潑撒撒的。那丫頭便忙迎去接。那秋紋,碧痕正對著抱怨,「你濕了我的裙子」,那個又說「你踹了我的鞋。忽見走出一個人來接水,二人看時,不是別人,原來是小紅。二人便都詫異,將水放下,忙進房來東瞧西望,並沒個別人,只有寶玉,便心中大不自在。只得預備下洗澡之物,待寶玉脫了衣裳,二人便帶上門出來,走到那邊房內便找小紅,問他方才在屋裏說什麽。小紅道:「我何曾在屋裏的?只因我的手帕子不見了,往後頭找手帕子去。不想二爺要茶吃,叫姐姐們一個沒有,是我進去了,才倒了茶,姐姐們便來了。」秋紋聽了,兜臉啐了一口,罵道:「沒臉的下流東西!正經叫你去催水去,你說有事故,倒叫我們去,你可等著做這個巧宗兒。一裏一裏的,這不上來了。難道我們倒跟不上你了?你也拿鏡子照照,配遞茶遞水不配!」碧痕道:「明兒我說給他們,凡要茶要水送東送西的事,咱們都別動,只叫他去便是了。」秋紋道:「這麽說,不如我們散了,單讓他在這屋裏呢。」二人你一句,我一句,正鬧著,只見有個老嬤嬤進來傳鳳姐的話說:「明日有人帶花兒匠來種樹,叫你們嚴禁些,衣服裙子別混曬混晾的。那土山上一溜都攔著呢,可別混跑。」秋紋便問:「明兒不知是誰帶進匠人來監工?」那婆子道:「說什麽後廊上的芸哥兒。」秋紋,碧痕聽了都不知道,只管混問別的話。那小紅聽見了,心內卻明白,就知是昨兒外書房所見那人了。原來這小紅本姓林,小名紅玉,只因「玉」字犯了林黛玉,寶玉,便都把這個字隱起來,便都叫他「小紅」。原是榮國府中世代的舊僕,他父母現在收管各處房田事務。這紅玉年方十六歲,因分人在大觀園的時節,把他便分在怡紅院中,倒也清幽雅靜。不想後來命人進來居住,偏生這一所兒又被寶玉占了。這紅玉雖然是個不諳事的丫頭,卻因他有三分容貌,心內著實妄想癡心的往上攀高,每每的要在寶玉面前現弄現弄。只是寶玉身邊一干人,都是伶牙利爪的,那裏插的下手去。不想今兒才有些消息,又遭秋紋等一場惡意,心內早灰了一半。正悶悶的,忽然聽見老嬤嬤說起賈芸來,不覺心中一動,便悶悶的回至房中,睡在床上暗暗盤算,翻來掉去,正沒個抓尋。忽聽窗外低低的叫道:「紅玉,你的手帕子我拾在這裏呢。」紅玉聽了忙走出來看,不是別人,正是賈芸。紅玉不覺的粉面含羞,問道:「二爺在那裏拾著的?」賈芸笑道:「你過來,我告訴你。」一面說,一面就上來拉他。那紅玉急回身一跑,卻被門檻絆倒。要知端的,下回分解。(//www.dajiyu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