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經常感覺聽到秋瀟雨蘭靈魂深處的呼喊,「我不願意!」「我不幹!」
「我不喜歡!」你若猛然問她,你不喜歡什麼?她會一時語塞,說不上來,然後咕噥著說:「反正我不喜歡!」「不喜歡我?」「不!不喜歡你喜歡的!」這時候她會雄辯滔滔、情緒滾滾地數落開了:「比如說,你年輕時代喜歡草原,我卻更喜歡太平洋的波濤;你喜歡中國,我卻喜歡世界;你喜歡夢巢,我卻喜歡摩天大樓。我不喜歡寧靜,我喜歡衝刺和冒險。等到我什麼都經歷過了,並且也像你一樣功成名就了,我再回到你的夢巢來,回到你身邊。現在不,我希望闖蕩世界,我要親自目睹倫敦是什麼樣子、紐約是什麼樣子,還有巴黎、東京、柏林。不管紐約亂成什麼樣子,黑人有多麼可怕,夜間外出的人們多麼沒有安全感,但我不怕!我就是要親眼目睹一下吸毒、兇殺、搶劫、殘暴,然後再來品味世界的和平與安寧。我要衝,我要走,我要把夢巢砸碎,寧可以後再重築被砸碎的夢巢……」
其實,她也並非不喜歡夢巢,不喜歡我所喜歡的一切。祗是她不喜歡任何一種單一的、固定的、一成不變的生活,不喜歡任何一種穩定和超穩定的心理結構和精神類型。她喜歡流動,喜歡鮮活,喜歡變化,生活和情感如行雲流水,永遠不趨於凝聚成形。如果讓她過著今天重複著昨天、明天重複著今天的日子她就會發神經病,管不住自己的情緒,寧可去死……
「人生總得有個歸宿,你看林語堂、沈從文,包括現在活著的其他人,包括我。」
「歸宿是歸宿,我現在不需要歸宿,我希望你也不要心安理得、老死山鄉,像糞坑裏的老蛆,永遠依戀著一個地方,就像老蛆眷戀臭糞坑一樣,你也快成為一條老蛆了。」
「人總得有個巢窩,不管是動盪的巢窩,還是寧靜的巢窩。夢巢不也充滿了動盪的寧靜和寧靜的動盪嗎?我們的夢巢並不局限於一片竹林,一方池塘,一棟房舍,夏天的一把涼扇,或冬天的一個小泥爐,而是整個人生!人同飛鳥一樣,飛倦了,總得有個棲息的暖巢。」
「暖巢也好,冷巢也好,自由就是我永久的巢窩!我不要偏安一隅的生活,不要一個固定的居所,至少是現在如此。以後等我飛倦了,老了,翅膀搧不動了,秋瀟雨蘭再來陪你看白雲、聽鳥叫吧。現在我要從夢巢到北京,從北京到紐約,從紐約到宇宙太空,最好你能發射火箭,把我送上天宇去,哪怕在半空中嗤呼一聲火箭連同我一起粉身碎骨!」
秋瀟雨蘭這一陣情緒激動好容易纔平順下來,但是早晚有一天她的精神病還會復發,並且以數倍於現在的兇猛的來勢。在迅猛發作的情緒浪潮中她無法駕馭自己,說不定某一天出去上街買菜一去不返,或者某個平平常常的夜晚她單獨出去散步而永遠銷聲匿跡。等到她歸來的時候,夢巢迎接的將是一個滿頭銀髮、舉止穩重端莊的老婦人;而那裏也許人去巢空,她祗能來此憑弔故巢故人。秋瀟雨蘭不對嗎?我也說不清楚;我不對嗎?我也無從回答。但我覺得我仍然還是理解秋瀟雨蘭的,她的焦灼,她的衝動,她的嚮往我也曾經歷過。我讚賞秋瀟雨蘭,因為我覺得我自己仍然還年青,我並沒有衰老,我的雙腿還能在大地上走動。我要隨同秋瀟雨蘭或者讓她隨同我一起出去。夢巢留在這裏。我們要一起把夢巢的邊沿擴大開去,延伸到北京,延伸到紐約,延伸到整個世界去。夢巢既是生命的歸宿,也是生命的起點。腳印在這裏收攏又從這裏鋪展開去。可不能像啞默安居野鴨塘,永遠停留在池塘安靜的水面上。我們要讓夢巢捲起夢濤,讓我們在世界的大巢中沉浮起落,從一個漩渦到另一個漩渦。我與秋瀟雨蘭會有一天雙雙出走,什麼時候?將聽取心靈大夢的潮汛。
待我整理此文時,我與秋瀟雨蘭已置身紐約,當時怎麼也沒有想到,我們後來果然被潮動的夢浪將我們雙雙推過了太平洋彼岸。
唐山出版社2001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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