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前,開車上下班。沿波托馬克河岸走「華盛頓濱河路」(G.W. Parkway),大樹林中穿行,波托馬克河水相隨。總是選沒有銅管加入的交響樂弦樂慢板,把音響放大。在那些來自這個世界深處的旋律撫摸中,能感到車裡 的荒蕪,不一定在哪一瞬間,突然就被觸動,就變成不言不語的溫柔,心中的荊棘就變成風中貼地翻捲的草浪。我就又會看見生命的遠方,那些風的顏色,聽見山的和聲。
那段路來回四十分鐘,是我一天當中遠離中國、修養生息的交通命脈。
後來,改乘地鐵上班,把交通命脈省略了。不過仍然要先開車到地鐵站停車場。停車場一共有七層。第七層露天。站在七層露天,目光平視,觸到的是四周遠處綠色茂密的林梢;仰頭高眺,看見無極蒼穹和壯麗的晚霞。雖然那裏不是散步的好去處,但是出電梯、到車前,一分多鐘的路,總是要走。那時節,可以極目遠望,與高遠的寧靜溝通。即便是夜裡雨裡,也可以片刻休養生息。我每天上 班開車到此,總是繞大遠,順時針轉六個圈,把車轉到最高一層,停在最遠的一個車位。車是到美國十多年之後第一次買的新車。平時沒時間洗車打臘,本來已有 「虐車」之嫌,還故意捨近求遠停在露天,讓它日曬雨淋,就對它心生歉意。一面繞一邊對它說:你多繞一點,多費一點油,我下班時就有一、兩分鐘的心曠神怡。 謝謝你!對不起!心疼你。可是我真的不想下班後,把那些荊棘帶回家。
每次下班出電梯,走到車位那一分鐘,成了我一天當中躲避那些眼睛和沉吟,扔掉中國的又一個交通命脈。
泰奧.安耶洛普洛斯(Theo Angelopoulos)導演的電影力作「尤利西斯的凝視」裡,輪渡甲板上,列寧的巨型雕像蒼白而肅穆,他被肢解的腦袋仰望蒼穹,鏤空的眼睛目空一切。 他在長長的、無聲的河流中緩緩推進,從早從晚,從頭從尾、從左從右、從東從西從南從北,從白晝從黑夜。河岸上人們奔跑追隨,俯首下跪,或在胸前劃十字。最後,終於,當這個無產階級革命家在那無聲的河流上駛出已然靜止的畫面,我發現自己已經淚流滿面……
你匆忙一生,不知道自己在哪裏奔跑。你偶爾駐足,不知道自己凝視的是甚麼。 可是,有一天,有一刻,你無意間一瞥,竟發現自己早就身置一個意想不到的境地:社會主義、共產主義,是你身上消除不掉的烙印。你在成為一個人的時候,就已 經是一段歷史的見證了。不然你不會十幾年如一日,在自己的母語中,在語詞、語脈、語意、語氣、語感中,清除黨文化的任何因素,而經常感到力不從心。簡體字 的現代漢語,是你的母語,是你白天思維夜裡夢話的工具!只這一條,你就死定了。
看過安耶洛普洛斯這部1995年的傑出舊作不久,有一天下班來到停車場露天七層。剛一仰面極目,心已秋暮蒼蒼。突然意識到,即便是波托馬克 河邊路上那種短暫的心曠神怡,也已然成為過去。我發現自己竟要如此費盡心機地擺脫中國,哪怕片刻!卻不能。望著頭上壯麗的晚霞和遠處蒼綠的樹影,心裏全是淚水:
甚麼時候開始的?當獨自身置如此遼遠美麗的自然,擁有如此珍貴的自由時,剩給我的,竟只有默默的啜泣!
從容優雅的人們啊,你們是如何做到不掛念無辜死去的和正在遭受苦厄的中國的?
瑪托阿卡的歐洲情人把煙草種進美州大陸遼闊的原始森林了。瑪托阿卡終於捲入現實的矛盾,開始調節英國商人與印第安部落之間利益衝突了。1614年春,瑪托阿卡跟一個英國煙草商人約翰.羅費(John Rolfe)結婚了,受洗了。
她徹底進入世俗了。
與瑪托阿卡同一文明之源的東方大陸讀書人李贄,在奮力拋棄人世俗務、返回空靈之後,寫來寫去,卻總是和政治有關。
謊言消解後,我為時已晚地重審中國精神遺產的來歷,發現抱定「一肚皮不合時宜」的,何止蘇東坡一人!從孔子、屈原開始,那長長的流放隊伍就前仆後繼到如今。除了數也數不清的中國讀書人,還有荷馬領先的歐洲各國流亡知識人。還有俄國貴族們的流放長隊,尤其是蘇聯作家、詩人、音樂家流放、監禁、勞役、驅逐、自殺的漫漫長隊。這長隊中僅作家,就有兩千多。
我很懦弱,但經常仰望文化英雄。不僅上下求索,而且來回尋覓:他們的風的色彩是甚麼色彩?山是和聲甚麼和聲?
資訊關乎視野,視野關乎人生。沒有充分的資訊,生命不可能存活於真實中。在黨貴們刻意虛擬的歷史和現實裡生存,人可以快樂無比,但不可能比籠子裡的動物更有尊嚴。甚至感情都可能是虛擲。甚至學術都可能全無價值。甚至文學都可能找不準自己的脈搏。甚至音樂也可能淪為未來心理醫學的臨床見證。
幾年前,台灣文學評論家齊邦媛教授曾經對我毫不客氣地指出,大陸學術論文連體例都不規範, 況乎學術價值!她是從歷次在美國和台灣召開的國際學術會議上得來得印象。我為此一結論心中悄然掙扎很久。終於接受這個事實。體例不過是技術問題,但是意識 形態化導致資料選擇的偏頗,是致命缺陷。等到聽見余英時先生這樣寬和厚道的史學大家,在談及中國近代史研究時,感慨「中國沒有歷史」,而且學術水平停留在 「策論」階段、缺少獨創建樹的時候,我自己已經從世界最大的圖書館,華盛頓國會圖書館那些紙頁發黃的中外歷史文獻中,聽見了歷史喉管被割斷、被扭曲的掙扎 和歎息。
多少次多少次,不甘接受腳下這片棄地,總是回望心中的伊甸園。不斷問自己:你如何出埃及?
將荒沙裝滿行囊,去告訴醉生夢死的人們,我們的前景不過是海市蜃樓?或者做「自由主義」策士,尋找一千條理由,勸諫壓迫者跟被壓迫者相互理解合作,彷彿「革命」或「改革」可以盡在「安排」操控之中?或者擠出一條窄路,給這個金鐘毀棄、嘈雜不已的世界再添一聲瓦釜雷鳴?還是回到從前,好生關照自己,去找一棵千年大樹,對它傾訴心中的大惆悵,掏出一腦門子中國官司,放自己一條生路?
自從舊作《史前意識的回聲》出版,流亡十多年,心中大雅久不作。卻因廣播職業需要,不能「修口」,說了不少由腳下大地透入心中的話。沒有創意,沒有優雅,當然也沒有學問,沒有播種。不過是把謊言扭曲顛倒的事實再顛倒回去,把負數再扳回到零,剷除宣傳工廠製造的塑料植被,讓荒原成為荒原。
已經漸行漸遠了,還是一步一回頭:要不要就這樣,把全世界都沒有爭議、只有中國聽不見大實話說下去說下去,直說到沉入心裏寸草不生的荒野,忘卻甘泉,埋入故國千里萬里沉陷的土地,忘卻天空?
小時候的一個老朋友過海順路來看我。而今他已經是中國某大城市裡一字難求的有名書法家和當地政府的文化官員。見面後送了我一副字,「清氣如 蘭」。我讀後笑笑,全當他懷念我小時候,不想揭穿我臉上的歲月造化。我也就不揭穿他。東西南北聊了一氣,次日又送我一幅字,「行世界知天下萬千氣象而後覺 悟」 。我這次信以為真,繼續跟他古今中外地論了不少。不過這次他斷言我是出於無奈,就範於帝國主義逼迫,不得不把中國的事情看得一團糟。隔日道別,又送我一幅字,「葉落歸根」。他笑瞇瞇吐出一個斷句:「回來吧,你!」
他走後我望著清香撲鼻的三副墨寶,明白如果再讓他知道我更多,下面的字就該變成「枯籐老樹昏鴉」一類了。幸虧他駐留時間有限,話說完之前走了。
三十年前一個毒日高照的中午,當我們部隊文工團的敞蓬卡車駛過大片東北黑色土地的時候,他站在車幫邊,指著在地裡勞作的農民身影對我說,「你看他們,就是這樣,從早到晚,臉朝土地背朝天,辛辛苦苦一輩子。死了,炕席一卷,土圪垃裡一埋,就沒了。」
我當時十四、五歲,不大懂他說的是甚麼。歲月漸漸流失,這話卻一次次從記憶中浮現,以至於後來定格成為不變不逝的畫面。
還有一個關於他的鏡頭也難忘:頭天我們巡迴演出抵達的城市遊街示眾槍斃一名「反革命政治犯」,次日凌晨,我看見他站在寒風凜冽的樓頂平台,一言不發,面色鐵青。周圍地下全是煙頭。他一夜沒睡。我猜出他失眠的原因,但不理解他為甚麼那樣沉重。他和我出身相似,但年長我十多歲,是莊稼地裡滾過來的「老插」。七十年代,文革正紅火。
為了這兩個後來定格在記憶中的鏡頭,我尊他為我思想啟蒙的兄長。他如今卻不見容於我,不是他看好身在其中的祖國氣象,就是我已經走得太遠。
我把三幅字以塑料紙包裹,統統封存在地下室。心想,「清氣如蘭」是混沌未開,「行世界……而後覺悟」是「為學日益」,「葉落歸根」是返樸歸真。如果這三種境界都不是我,如今我竟是誰?
有一點他不願聽,但是我不能騙自己:如今中國的農人受的是三千年加起來的苦,他們仍舊是中國人口的大多數。而如今的「反革命政治犯」如果不是遍鄉遍野,就是已被殺絕了種。
肖斯塔科維死後用他的生前的文字(《肖斯塔科維回憶錄──贈言》)告訴我們,他的第七、第八交響曲,從來就不是世所認為的、誓死保衛列寧格勒 的號角,他的「交響曲多數是墓碑。是獻給因政治迫害而死在何方、葬在何處都不知的每一個受害者的」。這個傑出的蘇聯作曲家生前扭曲自己,人格分裂,隨時準備阿諛奉承偉大的黨。但他沒有用自己的作品撒謊。他沒有蒙著自己的眼睛說我看不見,更沒有讓自己的心肝一道跟著硬化了去。這就是為甚麼,他生前就決定死後必須公佈真 相。音樂無字,因而他可以犬儒一生,但他絕不愚弄後世。他畢竟贖回了自己的良心。法捷耶夫也把良心贖回來了,不是用生前落筆、死後發表的文字,而是用死本 身:他自殺了。這一行為被認為是由於他在政治大清洗中扮演曖昧角色,導致他的作家朋友們遭到處決,他為此感到罪孽深重。在蘇俄,成群結隊的蘇聯文學藝術家 寧願流放、監禁,絕不與當權者合作。
當我為時太晚地讀到這樣的文字,突然意識到了我是誰:
我是當代中國的縮影。我是中國斷代的空白。我就是前無滄古,後無未來的荒蕪之地。
寫下如此字句,不是寫下一種比喻一個象徵。我想,在知識貧乏、視野窄小、沒有傳統或人格萎縮、行為怯懦、擅長苟且而特別自大這些特徵上,我可以代表幾代人。
「生在紅旗下,長在新社會」,除了數學,從初級教育到高等教育中學的政治(無產階級專政的政黨政治)、中文(領袖語錄、新華語體灌輸系統)、中外歷史(階級鬥爭為綱的誤導性版本)、哲學(馬克思列寧主義、辯證 唯物論)甚至文學(政治的宣傳工具)甚至經濟學(公有制、集體所有制)一概等於負。而在心理學、宗教學、精神現象學、人體科學、文化人類學等學科方面,即 便不是一無所知,所知也只是共產文化掃蕩後的戰場硝煙,斷壁殘垣。中國傳統文化中深厚的人文主義傳統,到我這裡已經被黨文化所強姦或 斷裂。白話文確實用得熟練,順出些味道,可是把古代漢語及其承載的國學統統丟失了。半道上生就的白話怪胎,血脈裡幾乎不見祖宗遺產。孔子、王陽明、四書五 經、曹雪芹、海瑞們是以反面教材正式進入我們視野的。說的徹底些,49年以後出生者如我,初出國門,連正體字(我們叫做「繁體字」)、豎排板,都讀著彆扭,寫不完全。
除了對祖先精神遺產一知半解,也沒有工具認識西方人類的精神遺產。在日本,作家文人大都能講英語,台灣、南韓英語普及程度似乎也比較好,新加坡就更不用說了。可是長久以來大陸我這幾代人,只能從翻譯筆下瞭解外國思想、精神資源。英國當代哲學家布朗.麥基(Bryan Magee)總結他積累知識的方式說:讀書最好讀一手書,聽音樂最好聽一流樂團演奏,千萬不要拿著別人的心得亂感想。看看老子有多少英文譯本,譯的有多糟糕,就能想像不能讀原著損失有多大。可是我一旦精神反芻,只能把錯誤百出的譯文當正品,把中央樂團當正宗。偶爾西方文化到訪中國,也是大觀園建在劉姥姥村兒,閃不閃光都是金餑餑。現在官方倒是不批「精神污染」了,可是把西方的陳芝麻爛穀子裝點了滿江山,不是被百姓當洋務崇拜,就是被「新左」當資本主義經典批判。
我的「二手」問題還在於,如果不是被迫流亡,難以建立流亡文學的概念,難有渠道瞭解 流亡文學在世界文學史上舉足輕重的地位。輝煌燦爛的世界文學藝術之門,經過了意識形態化的白話文、簡體字的篩選,才對我們開放。「德國流放了海涅,英國流 放了拜倫,法國則把自己最偉大詩人雨果流放出境」,這樣的字句,閱讀中撞也撞不上,撞上也不懂。還以為所有作家藝術家都和我們一樣,拿政府的津貼,專職寫 作。擁有作家稱號,就應該是前呼後擁,高朋滿座,否則就摔筆不干,出門下海。
雖然家國不幸詩人幸,但被人出賣了還幫著點錢,點完了,將數量可觀提成存入銀行私人帳戶。這樣的手和腦,如何可以寫出文學傑作?五十多年以來,過眼雲煙一樣一茬茬的標題命名文學過後,是否有堪稱偉大的作品浮出水面?被「文藝為政治服務」強姦過 的中國當代文學,從強暴中醒來,第一件事就是揩淨身上的政治荒淫污穢,發誓獨立。但同時它把生命的真實一同拋棄了。從古到今,從東到西,從贏得國際聲譽的 西方名著到中國地下至今默默無聞的傑作,從那些文學大師的生平,到他們的自我認同,我還沒有見過中國當代這樣懼怕政治,剷除真實,切斷背景的文學作品。這實在是政治強暴中國文學的最大成功,是中國文學因此高位截癱而不能站立的證明。
就算跟著叫喚喜歡蘇俄文學、音樂十幾年,幾十年,如今還是發現,在眾多需要重寫的人文教材中,需要重寫的還有一部,是蘇俄文學藝術史。那些作 家們,詩人們,音樂家們對極權迫害的反抗、對良心道德的堅守,對傳統資源的清理,對歐洲虛無主義的批判,對社會責任的承擔,對人類尊嚴的挺舉,已經成為二 十世紀最壯觀的人類精神景觀。他們擁有歷史的力量,擁有彌賽亞主義在苦難中保守愛與救贖的資源,可是我無緣擁有他們。他們的榜樣從來沒有成為我們面對苦 難、抗拒墮落、抵禦魔性的力量。所以當他們為抵抗暴政而導致踏上放逐、犧牲和死亡的征途時,當這種放逐、犧牲和死亡「達到一種整體的、紀念碑群的程度」時,我播放他們的音樂,誤讀他們的旋律,滿足自己的藝術飢渴!閱讀他們的作品,錯解他們的文字,裝點自己的精神門面!
由於崇拜優雅,我們固執地在深埋著血跡的土地上尋找自己天鵝的身影。可是忽略了一些基本常識:沒有尊嚴,何來優雅?棄絕誠實,如何創造?拒絕認知苦難,超脫有多少份量?游刃於權力賜予的縫隙心安理得,標榜哪門子獨立?
古今中外各類資源全部封殺,「豪華」已無可能,如何「豪華落盡見真純」?
在一個遠離人性人道的社會裏,繆斯為何要駐留?
「貴族」,是人類社會中的一個特殊階層,「貴族精神」從古到今,不消彌的內涵是對「榮譽」的看重。榮譽,來自超越庸碌大眾的一種特權。特權,是肩負家國命運、承載民族苦難、義務奉獻自我、蔑視汪洋般的庸俗、誓與詆譭人格尊嚴的強權決一死戰的特權。可是「貴族」在中國怎麼就成了附庸風雅的稱號?成了明牌產品的商標?成了拜金的人們別在衣服上的胸針?
蘇聯在極權統治時代非正常死亡的人數,從最保守的估計到最大可能都以數千萬計,和我們的一樣多,但是偉大的俄羅斯知識群體以自己前仆後繼的抵抗行為和個性化的文學創作證明,「在真正的悲劇中,毀滅的不是英雄,而是歌隊」。可是我們遍地歌隊,偏偏嘲弄英雄。在應當響徹安魂曲的中國大地上,嗩吶和腰鼓響徹雲霄,不知在慶祝誰的豐收。輓歌流失:勒索救助者,歡呼遭殃者;身心在劫,卻敲鑼助陣。
—–這苦難的時代已經喪失了悲劇的特徵。
真正的問題是:祖國的風是否有顏色?祖國的山是否有和聲?
我是否曾經擁有過一棵真的千年老樹,擁有過一片蘭天?
阿卡托瑪遠征倫敦,見到了城市和工業文明。返回家鄉的大海上,她終因不能抵擋異族病毒的入侵,患上肺炎,死於途中。時年22歲。可是她的風的色彩,山的和聲所代表的天人合一的理念,據說被溶進了美國基督教寬容和平精神中,至今迴旋在唱詩班的歌聲中。
李贄。讓我把《焚書》裡那段被引用多次的結局再引一遍:
被捕入獄後,他趁為他剃頭的侍者短暫離去的機會,以剃刀割脈自刎。不甚成功,鮮血淋漓地,還和返回的侍者有段對答,不過他當時已經不能說話,是用手指在侍者手中寫字做答的。
問曰:和尚痛否?
答曰:不痛。
問曰:和尚何自割?
答曰:七十老翁何所求!
割的位置不准,李贄在生命的最後時刻飽受苦痛。兩天以後,他終於求仁得仁。
不過,顧炎武在自己流亡的路上追念說,「士大夫多喜其書,往往收藏,至今不滅。」
野蠻成性的黑暗中,人類文明的薪火,就是這樣傳遞下來的。
幾年了,獨自聽歌唱阿卡托瑪的那首好萊塢的通俗歌曲,「風的色彩」(「 The Color of the Wind」),還是會突然淚流滿面,甚至泣不成聲。受西方古典音樂教育,從來對流行歌曲不大以為然。不是改了理想,只是不忍離去,必須離去。
在英雄遠征的時代,女人要像美洲新大陸開拓者那樣,一匹馬,一支槍,站在自己的籬院裡、家門前,守衛自己的土地。在缺少紳士、貴族、男子漢的時代,女人,哪怕只是男人身上的一根肋骨,也要勉力撐起整個天。
「分手的時候到了……」
十多年流亡,如影隨形的感覺竟然是無處流浪。
不過終於知道了一個極為簡單的事實:自己前無東方薪火,後無西方燭光,擁有的只是故國千里萬里沉陷的土地。
退而結網。繼絕存亡。就治理土地,回覆荒野吧。就沉入荒野,做一粒草種吧。就在沉陷的土地裡,期待生長發芽吧。
然後,再擁抱天空。
即使萬劫不復,我永遠拒絕接受沒有美在生命中存在這個事實。我將會經常傾聽身體裡天然的、純淨和諧的脈動,就像欣賞巴赫音樂對位於人類心靈中的神聖和聲。
可是現在,為了生命中的朗朗乾坤,自在光明,出發的時候到了。
2004年8月10日開頭
2004年10月28日改定
美麗嵐.墨根窯
原載:台灣印刻出版社《不死的流亡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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