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流鶯

自從那天晚上淩凱吐血明志後，邱志國不再敢跟他提洋垃圾的事情。

淩凱第二天回去，就跟麗麗和好了。麗麗不敢問他那晚去哪里，以後也都小心翼翼。過了幾天，大夫說她可以出院回家療養。淩凱把她接回自己公寓，邱太太覺得和邱志國金燕一起不舒坦，就搬來跟女兒住一塊兒，照顧她。

邱家老大老二等妹妹一出院就回國了，因為生意離不開。邱立書想申請D大就留了下來。他在加州本來就是上的社區大學，上不上無所謂。

麗麗的身體其實已經好得差不多了，但是她覺得自己跟淩凱的關係明顯不如剛受傷時，內心十分煩惱。這當口她不想讓她的家人離開她，雖然她跟淩凱的關係搞成這樣，她家裏人應付主要責任，但是事情已然如此，她覺得身邊沒人只會更慘。

邱志國徹底放棄淩凱，卻並不等於放棄他的計畫。白天邱立書拉著他跟金燕在到處亂竄，晚上金燕上網看資料。邱志國去看女兒，總是挑白天淩凱不在時，他不想見到淩凱這麼個怪物。每天晚上總要咒駡淩凱很多遍，恨他恨得牙都癢癢。

他們住的酒店就在西電旁邊，有時他散步走過去。那幾座大廈依然立在那裏，停車場卻空蕩蕩的。他想像著當年十幾層的停車場都停滿車，那一定是電訊業最紅火的時候。

金燕每天都在看西電的網站，研究這個分部的規模。她還去中國城吃飯，購物，認識了幾個從前在西電工作的老中，跟他們打聽到不少情況，漸漸的心裏有了主意。她也研究另外一些倒閉、合併的公司的情況。她善於交際，很快就成了唐人街的地保，對這裏的公司和老中比來了好幾年的人都熟悉。

可是就在她剛摸到門的時候，邱志國忽然想回家。這令她很不甘心。

邱志國想回家是因為麗麗傷已經好了。麗麗的傷沒留下後遺症，他便放心了。雖然胳膊動起來不如以前順溜，但慢慢應該可以恢復。另外這裏吃飯吃不好，天氣轉冷，他開始想念涮羊肉。重要的是，他一看見淩凱就堵心，在他女兒的威脅下還不得不跟淩凱敷衍。想著自己最寶貝的女兒要送給自己最不喜歡的人，他滿腔都是怒氣，還是早點回去，眼不見為淨吧，這樣還可以多活幾年。

倒不成洋垃圾當然很遺憾。金燕每天研究這研究那的，也沒拿個正式的方案出來。不知這女人瞎忙什麼。

邱志國不理會金燕的軟磨硬泡，決定回北京。金燕看他去意已決，只能依他。

走前一段很忙，要看麗麗，還要買東西。麗麗現在不上課，白天在家沒事，就天天跟金燕去逛店。麗麗像所有女孩一樣愛給心上人買東西，所以給淩凱買了不少襯衫、T恤、皮鞋什麼的。又想著邱志國馬上就要走了，心裏依依不捨，買東西都一式兩份一模一樣，淩凱一份邱志國一份。麗麗買東西品味不錯，跟她挑男人一樣痛下過苦功研究，又很有天份。她買的衣服淩凱挺喜歡，邱志國寶貝女兒給他披麻袋他也會高興。有天邱志國看女兒時間長了一些，淩凱下班回家他還沒走，結果一看兩人穿一樣的衣服和鞋子，兩人都氣得夠嗆，從此倆人都不穿麗麗買的衣物。麗麗十分不理解為什麼這兩個人這樣水火不容。

臨走前兩天的下午，淩凱陪麗麗去裝假牙，向尼爾請了兩小時假。邱太太來賓館整理東西，累了便在里間睡覺。邱志國在沙發上打著小盹，被金燕叫起來。金燕穿件耦荷色衣服，同色的短裙，背個寬寬扁扁的包站在他面前。邱志國睡眼朦朧看著都覺得美，這女人真是絕色，又會打扮，漂亮得不露痕跡呢。他忍不住伸手拉她，被她用力推開說：“你別睡了，年紀大要多活動，防止腦溢血，我們出去散步。”邱志國在賓館呆得也悶，就穿了衣服隨她出去，金燕叫上邱立書一塊兒。

三人在賓館門口的小路上慢慢走著，不知不覺來到西電的門口。金燕看著那樓，歎了口氣。

她傷感的情緒感染了邱志國。邱志國咬牙道：“都怪那死小子，榆木腦袋。看見賺錢的機會不僅不要還吐血，真是怪胎。”

“他還是瞧不起你。你聽他那天笑你攢機子出身。覺得你檔次太低，不可能和這麼大公司做生意，來這兒撿垃圾都不配！” 金燕還盯著西電大門看，一邊挑撥。

邱志國更加憤怒：“他有什麼了不起？多念兩句破書，滿身酸氣。麗麗說他是遺腹子，也不知道遺的誰的，這樣古怪。”

金燕趁機說：“反正我們都要走了，死馬當活馬醫。乾脆自己進去把這裏的大頭搞定，順便替你血了他認為你不能撿洋垃圾之恥。”

邱志國吃驚地看她，這可能嗎？沒想到她這麼滿懷豪情癡心妄想。

邱立書嗤之以鼻。“別的不說你連門都進不去。”心裏暗罵她瘋婆子。邱立書和邱太太感情最好，所以最討厭金燕。

金燕不理會這沒用的二世祖。世紀之初的電訊走廊，她怎樣也得瀟灑走一回。

“我都打聽好了，這裏就剩幾十個人，大部份是管理和行政人員。大約過完聖誕後全部關掉。淩凱會去北卡羅來那的分部，他正在給你閨女辦轉學。現在這裏負責的是西電總部的副總裁。”金燕說著，從她那寬寬扁扁明顯是放資料的包裏拿出一本舊的時代週刊，封面是個白髮老頭。

邱立書瞅一眼插嘴諷刺：“怎麼你還想見到真人哪。”

金燕堅定地說：“別說這裏就只剩下二三十人，就算還是當年上萬人的地方，我們也得想辦法擠進去。”

邱志國疑惑樣子看著她：“你志向雖好，但你剛才說的都是空的，沒拿出辦法呀。”

邱立書笑起來：“就是。不過我覺得，這裏要是鋪了釘板你倒還有希望，只要不怕死，就可以滾進去。”

金燕強忍著對這父子的蔑視：“你說的對，不行就滾釘板。”她從包裏拿出一個檔夾遞給邱志國，邱志國一看裏面都是英文他看不懂。金燕指著告訴他：“這是我們公司的簡介。等下進去見到這老頭子，你要叫他魯賓遜先生。他的名字是尼爾。邱立書給你爸當翻譯。把這資料給尼爾看。”

邱立書抱著手冷笑，邱志國有點膽怯。

“成不了咱也不缺什麼，成了呢，那你就真能成億萬富翁。”金燕鼓勵道。

邱志國想算了，反正要走了，就陪這女人瘋一場吧。便朝金燕點頭。

金燕立刻拿出移動電話，那是她來這裏臨時買的。她熟練地撥了尼爾辦公室的電話。她聽到一個蒼老沉穩的聲音，立刻說她們是某某公司的，她叫Catherine，要找淩凱商量一些事情。尼爾說你過一會打，他就會回來。金燕說她剛才找了淩凱，淩凱說這事情要向您請示，他做不了主，不如讓我們直接和您聯絡。尼爾喜歡聽金燕說英文帶很重的英國腔，以致於他數次想掛斷這突兀的電話都不忍，最後同意見面。

金燕大學四年都和一個來自利物浦的外籍教師深情相戀親密同居，所以說一口地道的英式英語。

他們走進尼爾辦公室時，尼爾立刻變了臉。原來以為是同胞，沒想到是三個亞裔，又和淩凱有關係，肯定是中國人。

金燕朝邱志國使眼色，邱志國大致亂講一遍，邱立書突然來了興趣，心說這瘋婆子還蠻有辦法，真混進來了。他高興地把他爸要倒洋垃圾的意思解釋了一下，話沒說完，尼爾憤怒地摁鈴叫了保安。

邱志國一看保安嚇得快要尿褲子，從前裝黑社會嚇人的感覺一點也找不到了。他看一眼金燕，見她漠然站在一邊好像這事與她無關的樣子，以為她嚇傻了，趕緊讓邱立書解釋說他們是淩凱的親戚。尼爾不理會，讓那幾個黑人保安把他們轟出去，自己鬆口氣坐下。這時金燕突然反身沖進尼爾辦公室，立刻被那幾個保安揪住。尼爾這才看清這個剛才電話裏冒充他老鄉的中國女孩，她和自己站得距離近極了，他估計不出她的年齡，但是很漂亮，他喜歡的那種職業漂亮，絕不業餘。他突然意識到他在達拉斯這短暫的工作期間十分寂寞。他不明白：淩凱在搞什麼，這算美人計嗎？剛才那個人出去時拼命說是淩凱的親戚，又說什麼交易。他不由嚇出一身冷汗，是不是淩凱知道了什麼？他鎮定一會兒，揮揮手讓他們把那女孩請出去，稍微禮貌一些。保安把手鬆開，金燕不看尼爾卻掃一眼落地長窗，然後慢慢朝門外走去。保安也跟著出去，只剩尼爾一人，他想著那女孩奇怪的眼神，不由也朝窗外望去，這已是黃葉凋零的季節，他看了個滿眼蕭瑟，受不了往外走，走廊上還亂哄哄的，那兩個男的篩糠一樣的哆嗦，他不由憤怒地罵了一句：“中國人，豬！”。

淩凱正好從電梯出來，聽見這句話，不相信這是一貫和藹的尼爾嘴裏說出來的，憤怒地朝尼爾走過來：“你再說一遍！”尼爾強壓怒火道：“你搞的什麼鬼？這些人是你從哪裡叫來騷擾我的。”

淩凱這才注意到站在保安中間的是邱志國，氣得他險些又吐血。尼爾示意保安請那三人走，自己往辦公室走，扔給淩凱一句話：“進來解釋一下他們的行為吧。”

淩凱跟著進了辦公室說：“我沒法解釋，我辭職。”尼爾愣了一下，看他難堪的樣子，願意相信他和那些人沒關係。淩凱說完往外走：“我一會兒會送辭職信給你。”尼爾喊住他：“我不批准。”他不說話繼續往外走。

他回到辦公室把辭職信打好，又回到尼爾辦公室。尼爾差不多能肯定淩凱不會出如此愚蠢的招數，他把淩凱的辭職信用力推回去，樣子誠懇地說：“我不會批准你辭職的。從明天起你休假兩周，下個月直接去北卡羅來那。”說時用力拍拍他的肩，“去吧，把手中的事情跟同事交代一下，然後放個假。”

淩凱拿著辭職信回自己辦公室。邱志國鬧出如此不堪的事情，尼爾這樣對他已經十分給面子。尼爾是不可能為他說的侮辱中國人的話道歉的，淩凱心裏感到悲哀和無奈。

他把手上的工作向同事交待完後，已經過了下班時間。出來西電，他朝停車場走，遠遠看見尼爾的黑色勞斯萊斯車窗搖下，寒風中他的白髮飄著，窗外站著的女人淩凱認出是金燕。夜幕已開始降臨，深秋的達拉斯，她穿短短的裙子看起來像是流鶯。一會兒她坐進車裏，車開走了。淩凱意識到她就是流鶯。

他重新回到辦公室，把那封辭職信拿出來，放到尼爾辦公室的門口。

他走出西電，尼爾那句“我這半生都在為西電工作，但我一生都屬於我太太”一直在他耳邊迴響。

尼爾是好上司，淩凱今後也許很難再碰到這樣知人善任的老闆了。一個人的才華被確認與賞識，在淩凱心中是一種恩情的獲得，尼爾對他有恩。但即使這樣，他還是選擇離去。

他的車開到路口，他再度下車回首。

他知道，自己這一次真的是永遠離開西電了。

秋風又起，他的車踏過滿地的落葉。他聽不見落葉碎裂前支支嘎嘎的聲音，汽車緩緩走過，破碎的落葉在空中跳舞，為那些赤磚黑簷的樓群跳舞；為一個時代，也為與這相似的無數個千年萬年中的年代，那些落葉就在破碎的狀態中，盡情舞躍，像末世的群妖。(//www.dajiyu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