賓伯駿隨譚四毛的小車到了麻園灣,感慨系之:“啊,麻園灣!這個居住了16年的地方,這個闊別了16年的地方!”
麻園灣在城北一隅,北向被國家糧食倉庫及其加工廠的圍牆擋住了,是個死胡同,比較僻靜。1970年秋,賓伯駿搬住這裏的時候,前面還有一小片菜園。
1986年搬走之後,賓伯駿就沒有來過這裏。2002年仲夏這天,偶遇四毛哥,獲悉其父譚大伯辭世,正在舉辦追悼會,便來這裏行告別禮,不期而然地舊地重遊。
麻園灣的面貌有所改變:路修好了,變寬了,前面菜園被一棟高樓佔據。舊居圍牆裏,原來兩棟老公館不見了,變成了一棟七層居民住宅樓。
走進院門,便看見帳篷式靈堂內,紅燭高燒,香煙繚繞,譚大伯的遺像懸掛在靈堂正中,遺體放在火葬場的鐵棺材裏,周圍堆著大冰塊。靈堂兩旁掛滿了祭帳、花圈。
賓伯駿趕緊走上前,跪在拜墊上,向譚大伯的遺像、遺體,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
這位好鄰居,當年在河西某化工廠當保管員,每週星期六傍晚回家,星期一趕早去上班,在廠裏“守廠”五個夜晚,兢兢業業,幾十年如一日。譚大伯性格柔和,臉上總是掛著和藹的微笑,從不多說話……賓伯駿默念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在那個狠抓階級鬥爭的極左年代,他們一家對賓伯駿暗中關照、保護,使他度過了種種難關。知恩應報啊!
譚二毛、譚四毛和譚六毛三位孝子,見賓叔叔跪下磕頭,趕緊面對面跪下回禮。
靈堂靜悄悄的,樓裏有做晚班的職工在睡覺,因此,沒有吹打彈唱,也沒有鳴放鞭炮。
行禮完畢,賓伯駿看見旁邊擺著一張書桌,書桌上放了一個本子,一位老者端坐那裏,便掏出200元,去上禮簿。走近一看,收禮金的原來是這裏居委會的老治安主任郭公公。
“郭公公,你好!”賓伯駿上前打招呼。
“啊,原來是賓叔叔,今天,怎麼捨得來羅?”
“怎麼不來呢,譚大伯的事,當然要來啦。”
接著,便交錢,簽名。
“過兩年,我走,你還來不來?”郭公公一邊收錢,一邊開玩笑。
“當然要來。不過,您老身體健旺,還要等二十年。”賓伯駿回答。
“哈哈哈哈……”郭公公小聲笑起來。
“您老還在抓治安工作吧?”
“嘿,老了,多時沒搞那個背時路了。”郭公公說著,臉上露出一絲隱隱的歉意。
賓伯駿假裝沒有看見,走到四毛哥身邊,輕聲說:“先去看看你媽媽吧。”
四毛哥帶路,上了東二樓,推開門,看到滿頭白髮的譚媽媽正躺在靠椅上休息。
“譚媽媽,您好!”賓伯駿進門,趕忙問候。
“賓叔叔來了。”譚媽媽說著,準備坐起來。
賓伯駿趕緊上前一步,一把摁住她的肩膀,說:“您別動,我坐到您身邊來,隨便聊一聊。”
“這麼多年不見,你也老了一點。”譚媽媽說。
“老了,今年62啦。”
“你過了花甲?”
“我比您小14歲,比四毛哥大15歲,不是62歲嗎?”
“真的,”譚媽媽感歎說,“日子過得好快,你也是花甲老人啦。”
“您倒沒變什麼,就是頭髮全白了,滿頭銀絲,雪白雪白,真好看。”
“唉,還好看,老啦。”
“老了好嘛,好享福,千萬富翁的娘老子,還愁沒錢用?”
“不是愁錢咧,孫伢子、外孫子中,有兩個不好好讀書的。”
“唉,您操心太重了。我算一算,您有四個孫兒、孫女,四個外孫、外孫女,八個中間有六個聽話,會讀書的,夠意思了。那兩個不愛讀書,不見得將來沒有出息。您的六個兒女,前前後後,都碰上背時的文化大革命,讀了多少書?一個個都出息得很好。您已經盡職盡責培養了一代,下一代,又何必那麼操心著急呢?”
“只有賓叔叔會講,”譚媽媽笑著說,“聽了你講的,我一點都不著急了。但過會兒,忘記了,又會著急。你還是住到麻園灣來,天天提醒提醒我。”
四毛哥把茶、瓜子、花生端過來,聽到媽媽的話,不屑地說:“賓叔叔要出國了,還住到你麻園灣來!”
“真的,你要出國了?”譚媽媽聽了,很興奮。——雖然改革開放後出國不算稀奇事,但普通百姓人家的老年人,有機會出國看看外面精彩世界的,畢竟不多。
“賓晶和她愛人,在澳洲定居,多次邀請我去旅遊、探親,去年她媽媽去了,我沒去。今年他們買了房子,有一間單獨房子給我住,我才願意去。”——賓晶是賓伯駿的大女兒。
“賓濱呢?”
“賓濱和他愛人,在新加坡工作,他們是做電腦軟體的。”——賓濱排行第二,是賓伯駿的大兒子。
“賓傑呢?”
“賓傑和他愛人在美國,一個讀博士,一個讀碩士。”——賓傑是賓伯駿的小兒子。
“你看,你的兒女多出息,都是高學歷,一個個飄洋過海,遠走高飛。”譚媽媽感歎中帶著羡慕。
“還不是搭幫您,搭幫譚大伯。”
“我們起了什麼作用?當年也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啊。”——譚媽媽說這話的意思,老熟人才知道,他們家雖然出身好,但譚大伯在舊社會當過幾年小職員,有這麼個“政治污點”。
“難得您在他們面前說那麼一、兩句公道話。您是這裏的老住戶,人品好,威信高,雖然是無意之中與他們就話答話,旁敲側擊,但話從您嘴裏說出來,意義就不同羅。”——“他們”,是指居委會那幫狠抓“階級鬥爭”的積極分子。
“那倒也是。”譚媽媽點點頭說,“只有你,記得別人的好處;要是換個人,只怕早已忘得九霄雲外去了。”
“我是不會忘記的,今生今世,永遠不忘您的恩情。”賓伯駿帶著深深的感情說。
“還要怎樣?差不多每年都收到你的年禮。我知道,你不大願意到這個彎角裏來。”
賓伯駿歉意地笑一笑,每年送譚媽媽的年禮,都是由四毛哥轉。
“你對我家幫助也很大,四毛最佩服的就是你。”譚媽媽說。
“我算什麼?一個窮光蛋。如今哪個錢多,哪個就是大哥大,最有本事的還是四毛哥……”
這時,外面有人喊“開飯羅”,四毛哥便帶賓伯駿去吃午飯。譚媽媽在裏面吃,女兒給她送飯來。
……待續(//www.dajiyu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