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眉，你在哪里，我可以邀你入夢嗎？

憶眉從未入過他的夢。永遠都是一個煙霧環繞的屏風若隱若現，屏風上的畫像是沒有對準焦距的照片，模糊不堪。有時他會彎下腰，尋找屏風的夾層，許多的陽陽跳出來，卻又立刻消失；有時他要繞到屏風後面，那屏風就會在煙霧中轉圈圈，他始終無法接近屏風的內側。那些煙聚攏了，濃霧就罩住了屏風。煙霧只朝一個方向飄，緩慢遲重，卻十分整齊。
夢裏傳來他的喊聲，我看不清你，你是什麼樣子的？

醒來他沮喪，為什麼我的夢裏沒有憶眉, 憶眉後悔和我在一起嗎……

回國他看見母親頭髮全白了。

“我的生活……”他頓了一下，搖搖頭望著母親：“我沒有處理好。”

“對不起陽陽，讓他失去媽媽。”

“我對她不夠好。”

母親陪他在燈下坐了一整夜。

第二天淩凱就走了，向公司請了兩個禮拜的假已經要到期。他堅持不讓母親送他，臨走時抱陽陽：“陽陽聽奶奶的話，爹地過幾個月回來接你。”

陽陽點頭，並沒有十分難過的樣子。他還小，不懂生離死別，以為媽咪就是暫時出趟遠門。

淩凱回到達拉斯。

西電的產品展覽介紹是由周宇代做的。那日淩凱走得十分匆忙。只將報告交給周宇。中途周宇打電話詢問，淩凱無心應付，最後將手機關掉。

敘利亞方面並未立即和西電簽署正式協議。周宇在大小會議上抱怨不斷，認為是淩凱的責任。事實上中東局勢動盪不安，敘方採取的是拖延戰術，希望過一段時間再看。

週一的早晨，他坐在辦公桌前看工作記錄。最近他們部門的工作量明顯增多了，而且他發現有兩個網路診斷方面的產品，周宇以前從未和他提過。還有一些奇怪的程式，不知道是開發來幹什麼的。

他有些慚愧這段時間無心工作，本部門做的工作都不瞭解。他強打精神把所有小組的工作記錄看了一遍。

看完心裏更疑惑。覺得無論如何要跟周宇談一次，他拿起電話找周宇，周宇不在。他接著做了些其他公事，然後他感覺有些乏力，他站起身走到窗前。

主樓的大門外，出現一條車流。

幾個月前，也是這樣車流，在白雪的映照下，車流是那般觸摸驚心；今天是個撒滿陽光的夏日，這車流卻顯得淡漠許多。仿佛是同樣一幅油畫，那些讓人驚心或者痛心的色調，無論畫者當初的筆力怎樣狠重，曝露在這世上，風吹日曬，那些顏料終究是要退色的。

公司第二次裁員。

淩凱並不感到驚訝。前一段風聲就很緊，人人都認為西北電訊第二次裁員是遲早的事情。而且這次沒和敘利亞簽約，公司當然有理由認為這裏不再需要這麼多員工。

窗外一片混亂，他這一層樓卻十分安靜，大概他們部門沒有裁員吧。他這麼想著，開門往外走。

他停住腳步，人事部的主管和兩個職員正朝他這方向走來。

他明白了。

他朝他們點點頭。

他重新回到辦公室裏，他說你們能不能請周宇過來一下，我有些工作上的事要和他交待。說罷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

等了很長時間，周宇才到。

他將手上的幾個產品向周宇做交代。周宇並不仔細聽的樣子，淩凱還是堅持把話說完。在西電工作了十年，工作上從未出過差錯，他希望善始善終。

最後他看交代的差不多了，忽然改用中文說：“你在用公司的人幹私活，對嗎？”

周宇心中一驚，這小子嗅覺還真不差！剛回來就知道了。暗暗佩服納什，老傢伙心思狠，黑板事件後就下決心要把淩凱踢掉，而且這次跟敘利亞簽不了合約，可以全部推到他頭上。

“你胡說什麼，講話要付責任！”周宇瞪眼道。自己真是大意，知道這小子要被解雇了，防範松下來，結果臨走還被他發現。

淩凱看他表情，心想是這麼一回事了。他對周宇說：“我要講的都講完了，你可以走了。”說罷繼續收拾自己東西。

周宇氣壞了，你什麼人呢你，臨走你套我的話不說，還擺這樣的架子，還敢叫我走！

他瘋了一樣口不擇言叫喊著：“你有什麼了不起！這樣跟我講話！”

淩凱不理他，朝那幾個人事部的職員說：“走吧。”扔下嚎叫的周宇往外走。

淩凱從人事部出來往大門外走，周宇不知什麼時候已跑到門口，像陰魂一樣守候著。周宇大聲用中文道：“你現在是鰥夫加無業遊民！”

惡語傷人是非常愚蠢的辦法。一套智囊爛熟于胸的周宇固然知曉這個道理，但卻莫名其妙控制不住。

淩凱頭也不回走出大門，扔下一句：“知道我為什麼從不和你爭嗎？”

周宇急忙追出去。

淩凱沒有再說話。

周宇一直跟到停車場，眼巴巴看著淩凱上了自己的車，卻依舊沒有等到下文，氣得想紮他的輪胎。

淩凱打著火將車倒出來，周宇急忙閃身。淩凱望了他一眼，周宇等著他的下文，淩凱依舊一句話不說，一踩油門走了。

淩凱把車開出西電的小徑，走到十字路口，他忍不住將車停住。

西北電訊那幾座大廈，立在高速公路旁。

那些樓很高很高，樓頂上浮滿白雲。

淩凱仰頭看天。

後面有車摁喇叭。

他朝開車的人抱歉笑笑。轉身上車把車開了出去。

卻不知該去哪裡。真像周宇說的那樣，他如今是沒有家沒有工作的人了。

他的手提電話響，是鄭巨集。他在憶眉的葬禮上獻上一大束百合後又去了上海。

鄭宏喝了很多酒：“淩凱，你是個自私的傢伙。你若放憶眉離開你，她就不會死。”
淩凱關掉電話，把車往公寓開。

那一條深灰色的高速公路，被水泥牆與草坪漸次隔開，來往的車輛急速穿梭著，細碎的塵埃被車輪蕩起，茫然浮動於空氣中。這路他每天走，像老路，又像新路；歲月每天都不同，每天又似乎是昨日的拷貝。當他已經習慣這單調的行走時，他半生的事業與婚姻，走到這個五月，頃刻之間化為烏有。

人生是個一次性的玩意啊，驀然回首，連個備份都沒做過。

滿天的白雲。人在歲月的泡沫裏沉浮。

淩凱的心恍恍惚惚。憶眉為什麼一定要去見李恂？還跑去休士頓？

十年前，也是這樣陽光下的五月。那時他心裏只有李恂。她美麗，她讓他刻骨銘心。他想把所有世間的一切都給她，假如除此之外沒有更強烈的表達他對她感情的方式。

淩凱將車開回公寓樓下。他開車門下車。

公寓樓前是兩棵半高的雲杉，碧綠的樹葉發出一陣撲簌簌的聲響。夏季中午的風，溫柔熱烈的一陣吹拂，好像執意要吹走些人們感覺上的不適，卻不知帶來的卻是更加酷熱的折磨。

風吹起李恂的短髮。

正午的陽光照在她白皙姣好的面容上。

淩凱的視線竟然有些模糊了。

如果十年前，李恂在盛夏的中午出現在自己的公寓門口，淩凱會覺得人生有再多的苦處都能甘之如飴。

十年的歲月。

淩凱感覺熱風拂面，卻無一絲汗意。

李恂開口道：“去喝杯咖啡，好嗎？”她穿了上班的衣服，像是從醫院趕來的。

淩凱隨她來到社區附近的一家咖啡館。

李恂問他喝什麼，他說水好了，咖啡太苦。

李恂眼淚掉一顆在咖啡裏。白色的細瓷杯，鑲兩道藍色的邊。褐色的液體冒出鐵銹色的煙霧。李恂的眼淚落進去後，就隨那煙霧消失。

淩凱拿水杯的手指冰涼刺痛，他放下水杯，杯上五條濕濕的指印。

“你打算怎麼辦？”

淩凱抬起頭，不懂李恂指什麼。

李恂艱難啟齒道：“剛才有西電員工帶孩子來看病，我聽說你已經……”

淩凱的臉立時漲得通紅：“你跑來跟我說這些幹什麼！”他氣憤地四處看，準備找侍者結賬。

李恂立刻意識到自己這話講的不是時候。淩凱已召手叫來侍者。李恂忽然伸手握住淩凱的手，那侍者有些驚愕，李恂揮手示意她離開。

淩凱拿過水杯的手，散發出冰冷的氣息。

第一次，李恂主動握淩凱的手。淩凱的眼睛睜了兩下又眯上，眼底充血，眼淚從血絲間滲出來，他抓過紙巾用力拭去。

“你看你多好心。你來找我，是因為我丟掉工作嗎？”他不讓李恂說話，自顧說下去：“你這輩子都開收容所嗎？謝謝你了，我腦子沒毛病，不用你照顧。”說罷他用力將自己的手抽回。

李恂手有些顫抖，胳膊肘碰翻了咖啡杯。侍者急忙過來收拾好。

淩凱看她難過的樣子，有些不忍，立刻說：“對不起。我心情太差，剛才那句太過份。”

“你當年說過，什麼時候我想開始新生活，一定要來找你。”

“太晚了！”

“十幾年，因為我一直惦記你，因為這個憶眉才死的！”

“不，不是這樣的！”

“就是這樣，我對憶眉太不好了。”

他的倔脾氣上來，李恂無法解釋。憶眉活著的時候，她一直贏憶眉，就算憶眉和淩凱結了婚，也依然如此。但是憶眉一死，她就輸了。

淩凱獨自走出咖啡屋。

李恂心裏喊憶眉的名字。你若泉下有知，幫幫你最愛的人吧，你已經傷害過他一次，別再有第二次了。

淩凱把車往郊外開去。

鄭宏說的對，如果憶眉離開自己，就不會死。

那時他是怎麼想的，他不願意憶眉離開自己，他要保全自己的婚姻，他不願意自己的妻子離開自己。

他不明白，他原本是不喜歡這個世界的，為什麼會這樣固執的去維持一個形式上的東西。他這半生都在做與自己的心願背道而馳的事情，他一直把這叫做成功……

淩凱來到湖邊時已是日落時分。

夕陽為美麗的路易斯維爾湖撒上了一層金粉。波光粼粼的湖面像拋光的銅鏡，倒映出輕舟的曼影。淩凱慢慢踱向一塊凸起的堤壩，那是釣魚者的愛處。

正在靠岸的小船上，一個少女躍下船頭，靈活地跑向停在不遠處的一輛卡車，迅速把車退到岸邊，船上下來的年輕人用繩鉤把船連在卡車上，少女啟動卡車緩緩將船拖上堤岸。年輕人把船上的冷藏箱搬入卡車車廂，身後有人喊他：“梯米！”

“淩凱，怎麼會是你？”

淩凱幫梯米搬東西。曉雯下車向他問好。

“這冷藏箱可真重。”他揭開箱蓋，裏面的鱸魚歡蹦著要跳出來。

梯米咧開嘴笑。

梯米肥了不少，樣子不像以前那樣英俊，頭髮剪得十分短，看不出捲曲。穿件棉布襯衫，扣子都敞著。曉雯穿條牛仔布的短褲，上身是短短的白色背心，腳上是一雙露趾涼鞋。她的頭髮剪成男孩子的樣子，白晰的皮膚曬成蜜色，倒顯得比以前結實和健康。

梯米看他臉色不好，就問：“你一個人跑到湖邊來幹什麼。”他有些扭捏不願說的樣子，梯米拍他一巴掌，“走吧，去我家裏住幾天，當度假……”

淩凱想想自己已無其他地方可去，就點點頭。

他跟著走進梯米家的小院。小小的房子在湖邊孤獨的立著。他回頭望一眼，大地被拱形的天際線環繞，水天一色，像一張密封的網；西北角，一大塊黑影彌漫過來，天於是像漏了個洞，又仿佛是這密封的網被悄悄掀開了一隅。(//www.dajiyu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