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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季夏令营——俺的一九八九之后(12)

蟈蟈
老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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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蟈蟈

  九零年的冬天到了。
  一天中午德寬來商店看我。
  我們議論北方近鄰蘇聯的政治改革,談論戈爾巴喬夫。德寬在蘇聯有個表大爺,六十年代挨餓時越境跑過去的。德寬說他想去蘇聯尋親,正在刻苦自學俄語。
  我們正說著,史進打來電話。聽筒裡傳來他喜滋滋的聲音:「老燈,北京來信了!」
  我萬分驚喜:「真的?」
  他說:「哥哥啥時候騙過你?女大學生的信。 我看了,字字含情,句句有意!那傢伙,情真意切啊。」
  哎呀,真是王嬙來信了!但我有些不樂意:「你給打開看了?」
  他說:「打開看咋的?誰讓你讓她往我這兒寄呢!」
  這個鳥人,他還有理了!
  我說:「那你給我送過來吧。」

  過了一會兒,史進到了。
  我伸出手:「信呢?」
  他瞪著眼睛說:「能這麼簡單就交給你麼?大冷天的,為你傳書遞柬那麼容易嗎?再說德寬也頂風冒雪的來看你,您老破費破費招待招待吧。」
  正好到了飯時。我說:「為了省錢,咱們去我家吧。今天我老婆帶孩子去親戚家了,不在家。在家裏喝酒方便。」
  我們騎上自行車,到副食商店買了白酒啤酒香煙和一些涼菜,趕到我家。

  我們把折疊飯桌支在客廳裡,史進坐在單人床上,我跟德寬坐在椅子上。
  擺好了酒菜,我說:「大官人,該把信給我了吧。」
  沒想到,他嬉皮笑臉地說:「沒信。就是想見面喝酒,編了個理由。嘿嘿。」
  德寬對我說:「靠,把桌子掀了!」
  史進說:「等喝完了再掀!來,先整一杯!」
  他拿起酒杯,對準我和德寬面前的酒杯各撞一下,逕自一飲而盡。
  真拿他沒辦法。

  喝過了幾巡,史進對我說:「我今天碰見文聯的張主席了,跟他說了你被文聯開除的事兒。我向張老土求情,說老燈只是開玩笑,沒惡意,讓他儘量保留你的會籍。張老土說,文聯已經發出文件了,具備法律效力了,不能改了。他還說『本來俺們就想開除他呢,不能讓一個反革命分子當俺們文聯的會員。』看來,文聯這些領導也知道你是干民運的,早就要跟你劃清界限了。」
  我罵道:「讓他去他嗎地!他發的文件,都不如擦屁股紙!他要能把我開出中國才好呢!」

  史進說:「那次文聯組織的詩會,張老土上台朗誦了一首大作,題目叫《俺們農村喜事多》。」
  他喝了一口酒潤潤嗓子,學著張主席的農村口音朗誦:
  「俺們農村喜事兒多! 
  去年我趕著破牛車,
  今年我開上了夜特車(拖拉機)。
  黨的富民政策好,
  咱農民個個喜心窩。
  芝麻開花啊節節高,
  你說蟈蟈不蟈蟈(牛逼)?」
  德寬說:「是挺蟈蟈兒的。」
  我們都笑了。

  史進說:「老燈,你別老假裝憂國憂民的,影響大家的情緒。我們一起來對對詩,助助酒興,樂呵樂呵。」
  德寬積極響應,我也被迫同意。
  借鑒文聯張主席的那首大作,我們一人一句作起了蟈蟈詩:

  一
  蟈蟈喝酒找蟈蟈
  大事小情煩蟈蟈
  蟈蟈急了一甩手
  誰願蟈蟈誰蟈蟈

  二
  蟈蟈逛大街
  蟈蟈罵咧咧
  蟈蟈戴墨鏡
  蟈蟈楞裝爹

  三
  蟈蟈要隨蝴蝶飛
  蝶說蟈蟈淨瞎吹
  蟈蟈來氣揍蝴蝶
  蝴蝶喝了敵敵畏

  ……

  連說帶笑,我們喝了很多酒,抽了很多煙,都有了醉意。
  我打著酒嗝建議:「咱們總憋在城裡,沒意思。我們應該走出去,到野外,搞一個夏令營,好好玩玩兒。」
  德寬笑我說,「老燈,你可真醉了。現在是大冬天,怎麼搞夏令營啊?是冬令營吧?」
  史進把筷子往桌上一摔說:「沒錯,我們就是要在冬天搞夏令營!」
  大家一起哈哈大笑。

  正在談笑間,德寬抽了抽鼻子說:「不對,有糊味兒!」
  我們趕緊站起來找,到底甚麼東西燒糊了?
  找了一會兒才發現,原來是史進向床上彈香煙灰,把舖在床上的褥子燒出了一個大洞,已經滋滋的冒火苗了。
  德寬趕緊把褥子扯到地上用腳踩。我衝到廚房裡端來一大盆水,澆在褥子上,把火撲滅了。
  火是撲滅了,但屋裡一片狼藉,瓷磚地面上污水橫流。剛才還蟈蟈長、蟈蟈短,現在誰也不蟈蟈了。
  我們剛要清理現場,偏偏這個時候院門響了,是妻子和孩子回來了。
  史進知道我老婆的厲害,很害怕,披上大衣就走。德寬也不敢怠慢,抓起棉帽子,搶先推門出去了。

  我聽見妻子和他們兩個打招呼,並從窗子看見妻子把他們送出了大門。
  情況緊急!馬上要面臨一場內戰。妻子那少奶奶脾氣,發起火來可不管你是否喝多了。她歷來極其反感我跟狐朋狗友一起酗酒,今天這般災後景象她豈能饒我?
  不怪老婆反感,這些傢伙哪有靠得住的?兩個人全溜了,誰也不肯留下來陪王伴駕,與我共度難關。

  屋門打開,妻子領著孩子走進來。
  我腿一軟,腳下一滑,撲通坐在地上。
  妻子吃驚地打量著客廳裡的場面,漸漸地柳眉倒豎、杏眼圓睜——
  我靈機一動,以手掩面,嗚嗚大哭。
  妻子收斂了怒容,趕緊問我:「你咋的了?喝醉了?」
  我坐在水淋淋的地上,邊哭邊念叨:「我的……心難受啊!我的……祖國,我的……人民,我的……戰友啊!中國啊……你咋就……不民主啊……啊啊啊……」
  妻子和孩子嚇得愣愣地站在一邊,不知我發了甚麼神經。
  我越哭越傷心,真的涕淚交流,悲痛慾絕。

  妻子緩過神來,拿了一條濕毛巾給我擦臉,邊擦邊安慰我:「別哭了,中國肯定能民主,你別著急,這不就快了嘛。你起來吧,去躺一會兒醒醒酒。我收拾屋子。」
  我晃晃悠悠站起來說:「我不……躺,我要……上廁所!」
  她關心地說:「你能行嗎?我扶你去吧?」
  我揮手拒絕,搖搖擺擺的推門走出去。

  出了門一見風,我感覺要吐。胡同裡的公共廁所不算遠,我要堅持到廁所裡再吐。
  我扶牆走出院門,迎面與兩個人碰上。
  是公安局的小那和另外一個警察。
  小那看見我,攔住我說:「老燈,我們接你來了,先進屋吧。」
  我竟然十分鎮靜,也伸手攔住他:「別進……我家,嚇著孩子。我……這就跟你們走!」
  小那打量著我說:「咋整的,喝高了吧?」
  我回答:「沒高!還……能喝!」

  綠色吉普警車就停在院子門口。
  我被小那攙上了警車。另一個警察開車,小那陪我坐在後座。
  車開動了,小那掏出一副亮晶晶的手銬:「對不起了,按照規矩,得給你戴上!」
  沒等小那把銬子給我戴上,我先伸胳膊摟住他的肩膀,笑嘻嘻地對他說:「哥……哥們兒,等到了地方,咱們還得……喝!嘿嘿。」
  小那沒有發作,呲牙笑著說:「你這個傢伙,真他嗎的喝多了。」
  開車的警察也笑。
  我更是開心的嘿嘿嘿笑個不止。
  一路歡聲笑語,抓我的警車向公安局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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