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10月25日。夜

親愛的翔，又有很久沒有記日記，沒有用筆向你傾訴了。我感覺我欠債了。我想你啊，可是我太累，這些天我都是在忙亂、勞累中度過的，每天，當我做完了後，我實在沒有精力再去記日記，沒有用筆向你傾訴了。這些都記在我心裏了，我在心裏向你傾訴。今天晚上，我迫使自己記日記，把欠的債還清，其實，我還是很累，很想睡覺的。

　　　　　　　　　　　　　獄書令我淚如雨下

十七日早上，項目組的三個公安人員送來了你入獄後寫給我的第一封信。
他們來的時候我正在埋頭寫日記，從起床就一直在寫著，我趕緊放下手中的筆，合上筆記本，接過你的信如饑似渴地看起來，那留在審訊記錄紙上的熟悉的筆跡剛剛進入我的眼簾，淚水刹時就大顆大顆地湧出了眼眶，滴在信紙上，我邊看邊痛哭失聲，怎麼也克制不住自己。

“玲：拾元錢我不能用，我忍受不了!你等著我!看好家和小孩，我在獄中就放心了。
我的東西你歸在一起。
我問了辦案的人，每月你叫黃說去領我的勞保工資。
早上你給他早點費，中午和下午你怎麼安排他的兩餐呢?
不要給我買任何吃的、用品，千萬不要，也送不到，有點錢你安排一下目前生活。
……
晚上你叫黃說陪你。黃說，現在你每晚不要亂跑，在家陪伴娘娘，你千萬要懂事，要聽話，星期六，星期日暫時不要去你媽那邊。你一定要聽爸爸的話，張玲娘娘的話，晚上你一定要代我陪伴她。爸爸現在牢房裏腦子裏想著她，也想著你。你代爸爸陪伴張玲娘娘，相依為命!孩子呀，你一定不要讓娘娘孤獨!爸爸心裏痛苦極了!玲，我心裏很苦……你等著我!每週你督促黃說換一次衣服。你為我受苦了，我對不起你，玲，相信我們會見面的!
玲，我在牢裏想念你。
黃說，孩子，你一定要懂事，聽話!讓爸爸放心!如果廠裏或街道上有刁難或歧視，你找看守所預審處××反映解決。
翔
10月15日”

讀完信，我己經泣不成聲，淚如雨下，親人的每一句話都叫我心碎。啊，我最心愛的詩人，最親愛的丈夫，你在獄中受苦了，只有我才能感受你這苦難深重的詩人心中有多麼痛楚。你不能離開我，你不能失去自由，你不能不寫詩呵——翔，你一定要保重!
尤其令我辛酸的是我送給你的十元錢你竟捨不得用，還叫他們帶還給我。我不知道他們的心是不是肉長的，如果最後的一點良心還沒有泯滅的話，知道這件事後會作何感想。十元錢!這在他們的眼中是少得多麼可憐的一點錢啊，可是一個詩人竟捨不得用，竟忍受不了他的妻子將這點錢送給他!他想到的是他家中的妻兒僅僅只剩下十元錢的生活費了，經濟馬上面臨絕境，失去保障!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慘況呀，怎不叫我心痛欲裂!啊中國，你為什麼要讓一個深深摯愛你的優秀兒子遭受如此的煎熬和迫害?
翔呵，翔，你叫我向親戚求援，可你知不知道我還沒開口向人家求援，僅僅是告訴你被捕的消息，就已經受到什麼樣的冷遇；忍受了什麼樣的悽楚呀?我決不開口向人求援!
這一切多麼讓人辛酸不已!
你信中說，你想我，我最親愛的人，我也想你啊?但我們咫尺天涯，毫不能見面，這多麼令人痛苦，多麼叫人肝膽欲裂!我匆匆寫給你的回信上只有兩個字：
“保重!”
翔，你明白嗎?你明白妻寫的這句話嗎?這句話語重心長，一字千斤呀，它凝聚著我要對你傾訴的千言萬語，你懂嗎?

　　　　　　　　　　　　　友情給了我力量

我開始寫關於你的一些材料，好給黃傑作辯護參考。
我一鼓作氣地寫呀寫，什麼也不想吃，一天幾乎只吃一頓飯。我想儘快地抓緊時間趕寫出來。再有，我感覺我身體差得快支撐不住了，眼前發黑，視線模糊，憑著一股子毅力，我幹著這些事，為你。
寫完材料，我把家中裏裏外外收來的一大堆髒東西洗了。洗鞋子時，抹布堵塞了下水道，我費了半天功夫都弄不出來，急得我團團轉，最後還是黃傑來了以後幫我把抹布弄出來。生活中，有些事情，女人碰上後真沒辦法。比如房門的壞鎖也是黃傑和別人來幫我修好的，使我不再因為鎖不上門而提心吊膽了。這回發生的“下水道堵塞事件”，又是他來幫我解決的，唉，一個女人獨自在災難中掙扎，在艱難困苦的生活中煎熬，與厄運抗爭，簡直太難了。
十七日晚上，S從水城回來到我這兒，帶來了晉德、王剛給我的信和四十元錢，並帶來了水城的文學青年對我的問候，他們在遠方知道你被捕的消息後大家都悲憤萬分，希望我多多保重，不要太悲傷，說他們會幫助我的。
朋友們都是拿微薄的工資吃飯，有的還得養家糊口，他們要勻出錢來幫助我們，令我感動，也令我慚愧，我真不願意給朋友們增加負擔，多想靠自己的力量撐起這個家呵。
朋友們的關懷與幫助，給了我溫暖，也給了我力量。
使我更加有勇氣與厄運和災難搏鬥。
由於我們得到了及時的經濟援助，我和黃說度過了這月令人心驚膽顫的困迫日子，並且，我還能勻出一些錢為你買點物品，真是天無絕人之路!
S又和他的好朋友Y一起來看望我。當我拿你獄中的來信給他們看時，他們的眼中都充滿了淚水。
翔，青年們對你的崇拜和忠誠，對你的深厚感情，使我深深感到，不管世間多麼險惡，多麼骯髒，多麼虛假，真正美好的人類感情是存在的，並且永遠磨滅不掉。
正如有支歌所唱的：友情，人人都需要友情，不能孤獨走上人生旅程……

　　　　　　　　　　　　　誓與生命共存

做完家中的雜事，我開始滿懷深情地為你清理書籍、文稿和房間。我把書籍歸好類，一本一本地放回書架；我把你的文稿整整齊齊地包好，莊嚴地寫上“誓與生命共存!秋瀟雨蘭
”然後藏在家中隱秘的地方。我清楚我把全部的青春和熱血都交給了一場悲壯而又偉大的事業，我要用生命來捍衛它!
我把家裏佈置得整潔、清雅，一切都在等待著你的歸來。再忙再累，我心裏都充滿了對你的愛，我感覺你很快就要回家來似的，儘管我知道這一切都是癡心妄想。我期盼著你，好丈夫，好寶寶。我盼著你回家來繼續寫你的《獻給詩人的抒情詩》；盼著你回家來使沉寂的書房又充滿無限生機；盼著你回家來和我和孩子一起過溫馨而又寧靜的生活……

　　　　　　　　　　　　　我們的處境很可怕

這段時間深更半夜有敲門聲，有一晚尤其嚴重，開始使勁擂門，後來還用腳踢了很久時間，真不知道是些什麼人。嚇得我和黃說大氣都不敢出。我以為是查戶口的，第二天早上，我問鄰居，他們說沒有這回事。
太可怕了。家裏沒有男子漢，一個弱女子和一個小孩子隨時都可能被加害，況且，我們的房子又是個獨院，鄰居冷漠、勢力，並非良善之輩，真有什麼罪惡發生，有誰來管呢?又有誰為你伸張正義呢?
我向預審處的那幾個辦案人員反映了這件事，希望他們管一下，他們說去問問派出所。鬼知道他們瞭不瞭解內情呢?
他們還告訴我，他們去給工人文化宮的負責人做了工作，同意我繼續去上班。他們這樣做，是天良發現了吧?其實，我知道像他們這種辦事人員，如果，脫下外面的那層“包裝”，回復到平常人的的意義上，並不是壞人，也許內心還有很多善良的成分，可是，一旦他們自覺不自覺地把自己塞進那層“包裝”中，他們就是“第二十二條軍規”的無情的執行者。

　　　　　　　　　　　　　親人呀你冷不冷

這期間，我花了二十多元錢給你買了一雙毛皮鞋。冬天馬上要到了，監獄裏一定非常寒冷，我想你穿上毛皮鞋要好受點。可是給你送去時，那個冷漠的鐵面老者任你磨破嘴皮，就是堅決不收，說看守所不收皮鞋，哪種皮鞋都不收。給你送去一件舊皮衣，那該死的鐵面老者還是不收，說上面有鐵扣子和鐵拉鏈。可家裏除了一件軍大衣就再沒有厚衣服了呀。
天太冷了，我被困禁的親人呀，你冷不冷?我揣著兜裏一點少得可憐的錢，走遍整座貴陽城都買不起一件穿起來暖和的衣服。我心裏非常焦急，害怕你在監獄裏凍病了，於是，我只好把衣上的鐵扣子和鐵拉鏈搞掉，再把它給你送去，那個冷漠的鐵面老者才收下。
我在皮衣內襯貼胸的口袋上用線繡了幾句話。

“翔：
我愛你!
我等你!
保重。
妻”

我只能用最簡單的字表達我對你的深情厚意，親愛的翔，你發現得了嗎?
我給你送的每一件衣物都包含了妻的深情呀，翔寶，你明白嗎?

　　　　　　　　　　　　我為你做了件美麗的禮物

今天中午(二十五日)，又收到你從獄中寄來的信。一看到信封上那熟悉的字體，我就激動得渾身發抖，如獲至寶，迅速展開來讀：

“玲妻：
這裏地方很窄!不要再送東西了。棉衣、錢也不要送了，無處撂。
家中無人，你要注意保護自己!安心看好家、關心一下小黃說的飯食和作業。
事情該怎麼解決就該怎麼解決，妻呀!不要為我擔心，你要為了我愛護你自己。千萬別難過!!千萬不要再送東西，送了東西也無用處——
夫：
翔 淚字
87，10，23。”

翔呀，我把這封簡短的信翻來複去地看呀，讀呀，淚水盈滿了我的雙眼。妻知道你的話
語也是語重心長，一字千斤呀，親愛的丈夫。
下午，我在一塊薄薄的木板上糊上雪白紙作底，再貼上兩幅小小的俄羅斯風景畫：《春天的洪水》和《五月的初綠》，就這樣，我為你製作了一件美麗的禮物。
這是我倆都共同喜歡的列維坦的畫。翔，我選擇這兩幅畫寓意深長，你明白嗎?
《五月的初綠》象徵著我春天般美好的年華，已被我築起思念的柵欄封閉起來。那關在柵欄裏的我愛情的庭院春意盎然，春夢如水；那庭院中水淋淋的陽光，暖融融的樹林，以及蕩漾在林間的金子般純淨的青春的旋律……一切的一切，原都是屬於你的，可現在，你——我愛情的主人不在，所以，我為你深鎖著庭院，關上我生命的畫廊。只有等你。我心靈的居住者遠行歸來，再讓我為你打開庭院的小門，重新回到裏面居住，享受我愛情的明媚春光，暢遊我青春的大自然。
《春天的洪水》象徵我對你的情愛，如洪水般洶湧不息，漫延無邊。那屬於我們的愛情的小船，因無人劃動，擱淺在我心靈的岸邊，被思念的繩索栓著，整日對你懷著陣陣熱戀。
啊，親愛的，這幅畫使我想起你寫的一首詩：

河岸上停著一隻空船

初冬的河水澄清又明淨，
水裏面的雲天又深又空；
林間河岸上一隻空船，
被一條鐵鏈子拴住。

仿佛還停在夏天的水面上，
還沒有和那一雙情侶分別；
仿佛未劃出豐盛的五月，
載著闊葉樹的喧吵，針葉樹的歌。

船頭曾飛來一隻白鶴，
如今被留在盛暑的晨霧裏；
森林的圓月租借過船艙，
偶爾被粗暴的雷雨擠走。

初冬的河水澄清又明淨，
一隻空船在風中不住地晃動；
似乎想掙脫那時間的鎖鏈，
也渴求幸福，也渴求淡泊

多美呀，這首詩。多美呀，那兩幅畫。
整個下午，我被自己設計的禮物迷住了，陶醉在對愛人的深深思念中。
可惜，親愛的翔，你不能看到這件傳達我整個心靈的這件美麗的禮物，這是你心愛的小妻子專為你做的呀，我在上面寫了幾句話，以寄託我對你的思念之情：
“——謹以此件禮物奉獻給獄中的丈夫：詩人黃翔。”
翔：我永遠是你的愛妻。我永遠對你懷著俄羅斯般純真、深沉、而又熾熱的情感……”

哦，我的愛人，我要把這件禮物好好存放著，等你回來，再獻給你。

　　　　　　　　　　　　痛苦，被我深深埋在心底

小黃說在《少年文藝報》上發表了兩首詩：《月光河》和《天上的新年》。《星星》編輯部
又寄來了刊物，上面登載有黃說的兩首詩。我把這些發表的作品都複印了，叫辦案人員轉給你，他們給你了嗎?我想讓你為兒子放心，讓你為兒子取得的成績高興，翔，你明白嗎?
沒有送進看守所的那雙毛皮鞋，我拿到原來買的那家商店去換了一雙皮鞋給小黃說，然而沒有合適的，只有稍大一點的。孩子高興極了，馬上脫下腳上穿的小皮鞋，換上這雙大皮鞋，有點長，我用一些棉花塞在鞋子的前面，他穿著新皮鞋高高興興到媽媽那兒去了。
在當前如此艱難困苦的條件下，能讓可憐的孩子高興起來，我心裏也感覺一些欣慰。不管我在寒冷的冬天只有一雙穿了很久的帆布旅遊鞋，外出辦事，也許我比孩子更需要一雙好點的鞋子，然而，在我的心裏，孩子比我自己更重要，我幾乎忘記了自己，只因為他是你的小兒子，只因為他的父親在坐牢。這一切，使我對他充滿了憐憫之情，我心裏越來越多地滋生出一種前所未有的母愛。
儘管我作出了那麼多努力，可是現實令我越來越失望，我感覺孩子的心靈深處根本不願接受我奉獻給他的這顆心。自從他頻繁地去他母親那兒以後，我感覺他變得對我越來越冷漠，心裏悲傷極了。我越來越明白，我是他喜歡不起來，更愛不起來的後媽。我常常獨自落淚，黯然神傷。我不能把內心的痛苦在孩子面前流露半點，只有默默地忍受，讓苦澀的淚水往心裏流。
翔，你知不知道，你留給我的是一個多麼大的難題呀，你在家時沒有解決好，現在你不在家，這個問題更難解決了。
你希望黃說能多陪陪我，和我相依為命，這對於我，簡直是天大的奢望啊——
我竭力像一個真正的母親那樣做到無私奉獻，不求回報。
把痛苦深深埋在心底。
……
我對短期內改變這種現狀不抱希望，我只能默默地忍受和做著一切，順其自然。
我想對你說，親愛的翔，我會帶好黃說的，你可以放心。不管怎樣，我要對你盡責任，也要對你的孩子盡責任，我身上的母愛也要我包容這一切令人傷心的事。
我把母愛給他，而不想從他身上獲得什麼。我只希望他幸福，可他會幸福嗎?他父親承受的苦難是這麼深重，他會一點都不受影響嗎?他那天真的小臉蛋啊再難看見開心的笑顏。

　　　　　　　　　　　　　我默默地思念你

翔，這段時間我都是深夜入睡，第二天，一大早就起來了。你不在我身邊，我很驚醒，早晨一醒來就再也睡不著。現在不像往昔了，我像頭軟軟的小動物鑽進你溫暖的懷抱中盡情地睡，睡得天昏地暗都不在乎。現在我孤苦一人，孤獨和緊張隨時在剌激我，使我不能安穩入睡。
我身邊沒有丈夫，哪怕是有個小小的孩子在我身邊我都覺得有個依靠，都有一種安全感。然而黃說這小孩子不懂事。對我又沒有愛心，有什麼辦法呢?我只有獨自一人忍受孤苦、寂寞、緊張、恐懼。
我默默地，苦苦地思念你，為你耽心。
夜已很深了。想說的話差不多說完。
翔，我強烈地思念你，你知道嗎?
臨睡前再看一眼為你製作的禮物，再看一下你獄中寄來的信，聞一聞上面那親切而又熟悉的氣味，就像往日臨睡前吻你，睡時呼吸你的氣息一樣。
輕輕地道聲：晚安，寶寶。
妻子想念你。
26日，淩晨1點半。

1987年10月26日

　　　　　　　　　　　　我要為你保護好自己和文稿

今天一早晨，派出所的一位管段民警來踢我家的院門，進來後虎著臉很不客氣地丟下一句話：“這段時間不准亂喊人到這兒來!”我冷冰冰地看著他，什麼話也不說，他剛一走出去，
我就“砰”地一聲關上院門，讓響聲傳達我的憤怒和蔑視。
我實在是肺都快氣炸了，恨得咬牙切齒，真想發作!這種狗東西!好像因為你丈夫被捕你就低人一等了，敲門、說話的態度與從前大不一樣，一凶二惡的。由於我不想讓派出所的人以後常來驚擾我，我強忍下了這口氣!我不是怕，是不想和這些狗東西爭吵，惹惱了他們，就會常來尋碴。這些人差不多都和地痞一樣，什麼壞事都幹得出來。因為我的戶口不在本地，我在這兒是“黑人黑戶”，所以不想惹他們，免得他們常來找麻煩，雞蛋裏面挑骨頭。
今天我從街上回家，在車上看見一位男青年擠了一位背孩子的少婦，少婦講了他兩句，男青年罵出來的話極其下流，骯髒和惡毒。儘管那少婦也非常厲害。最後還是被氣哭了。這情景讓我想到了自己。我一個孤身女子，無依無靠，親人不在身邊，朋友又離得遠，惹了事只有自己吃虧。現在，我只能是該據理力爭時就毫不相讓，該忍耐時就克制自己忍耐，因為生活對於我太艱難了，而且，我肩負的擔子又是那麼重，我不能因小事而壞大事，如果我被摧毀了，誰與你患難與共呢?翔，你信中說家裏無人，要我保護好自己，妻明白你的話語重心長。我知道你在獄中為我和孩子深深地憂慮著，擔心我們被人欺負，被人加害，尤其是擔心我——你最心愛的妻子被人加害，因為在我們的周圍有多少邪惡的人想趁人之危呀!有些甚至是披著人皮的狼!親愛的翔，你放心，我會為你保護好自己的，不僅要保護好自己，還要保護好你的文稿。我發誓要讓你珍貴的文稿與我的生命共存亡!為了你，也是為了人類，但那些什麼都不懂什麼都要毀滅的白癡，狗日的蠢貨，他們對這一切是殘酷無情的呀!我出去上班以後，真不放心家裏的文稿，可是我不能把它們完全託付給別人。但我不上班我和黃說的生活又沒保障，帶不好黃說，我怎麼對得起獄中的你呵，親愛的。儘管朋友們說要每個月支助我們，但他們的工資都很微薄，我不願意增加別人的負擔，況且，我的性格也不喜歡靠人家的支助過日子，所以我想自己掙錢來養家糊口，並為獄中的你送錢送東西，這樣我的心才坦然，才安寧。
親愛的，我要做一名自尊、自強、自立、自愛的女性，否則我會瞧不起自己的!

　　　　　　　　　　　　愛人，你聽得見我的呼喚嗎

我把火生起後，沒有多少事可做了。事情差不多被我一股作氣在前幾天做完。
當我的神經從緊張、勞累狀態中鬆馳一點後，我感覺我真要癱瘓了。無比的空虛、孤獨和憂慮籠罩著我。我想你想得快要發瘋!我想哭!我想見見你，擁抱你和狂吻你啊，丈夫!親愛的丈夫!
幾天前，就是十七日的那天，我在空空的屋子裏做著事，突然，我無意識地喊了聲“翔——”，忘了你已不在家，仍然像從前那樣自自然然地喊你。當我猛地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時，淚水奪眶而出，我感覺我真是快失常了，於是辛酸得放聲大哭。
還有一次，是我把你的藏書全部整理好、把你的文稿全部歸放好的那天下午。黃說不在，去他媽媽那邊了，我沒生火，整天都在沒命地幹著事，整天沒吃一口東西，我不願意停下來，
因為那書中有你的氣息，那文稿中有你的影子，我要和你在一起呀。當事情做完後，我的腦
海裏仍然想著你。天又冷又陰沈 ，我仿佛看見單薄又瘦弱的你在地獄中備受煎熬；想起你
的苦難的半生，我仿佛看見一座座黑暗的監獄吞噬了你的多少青春歲月美好年華；想起你為
詩歌、夢想、人權和生命自由所走過的艱難的人生旅程，我仿佛看見那條漫長的路呵血跡
斑斑……啊，我的親人，我最熱愛的詩人呀，想著你呵我又辛酸又心疼。我拿出影集來反復
端詳你，吻你，親你，默默呼喚你，突然間我傷心得大哭，怎麼也止不住我的哭聲，我邊哭
邊呼喚你，用我平時喊你的各種名字呼喚你。當淚水哭幹了，我再也沒有一絲力氣，癡癡呆
呆地靠在沙發上，像死了一樣。黃傑來看我，還以為我睡了，囑咐我不要把身體拖垮。我告訴他，我整理你的文稿時想起你苦難又悲慘的一生，我太辛酸了。

　　　　　　　　　　　　請永遠不要說“對不起”

親愛的翔呵，只要想起你苦難的一生，我什麼都能為你忍受啊!
你在信中說，你讓我為你受苦了，你對不起我。親愛的，你為什麼要這樣說呢?我們之間不應該說這樣的話，我們永遠不要說“對不起”。即使我做錯事心裏有時感覺對不起你，我也會將它化作數倍的愛來回報你。
翔呵，一切的世間恩怨都會被愛情的激流沖散。
只要我們心中懷著對對方永不枯竭的愛，就請不要說：
“對不起。”
讓這句話化作情流湧進愛人的心田吧!
我們是恩愛無比的夫妻與情侶，我們是親密無間的朋友和戰友。
讓我們的愛情永遠是初戀與熱戀，比初戀更深沉；比熱戀更火熱。

　　　　　　　　　　　　我要做你會當家的妻子

翔，忙完一天的事後，我又可以坐下來對你傾訴我心裏的話了。
今天，我上街買東西受了一次小小的驚嚇。我剛為你選好一塊毛巾準備付錢時，突然間發現身上僅有的七元錢不見了，急得我找遍了所有的口袋(唯獨沒想到摸一個口袋)都找不到我以為被偷了，惱火得很。在這個窮困時期，丟七元錢是個不小的數目呀。回家來後，我剛想告訴黃說我的錢被偷了。突然間又想到摸一下那個漏網的口袋，發現錢還在，原來是我自己恍惚記錯了，我這才高興起來，馬上愉快地為黃說做午飯吃。親愛的，你的那個對金錢從不看重的小女孩，現在學會珍惜每一分錢，學會一文錢掰成兩文用了。因為她知道每一分錢對你、對孩子、對我、對維持這個清寒的家都非常重要啊。她決不做金錢的奴隸，可她要做你的會勤儉持家的好妻子。

　　　　　　　　　　　　小小清單傳遞我的深情

親愛的，這幾天我都沒有去看守所看你，我好憂心呀。我想著要為你送點什麼東西，因為只有送東西能寫張清單遞進牢中，也只有見了清單你才知道我去看望過你，你才知道你的妻你的愛人在思念著你，在關懷著你呀。
翔 ，有時我真想找東西給你送去，僅僅是為了能使你見到一張清單，那上面有我的筆跡，有我的名字，有我傾注的愛呵，我的寶貝，你每次能看到條子嗎?你能明白我的用意嗎?
第一次我給你送西時，裏面夾了一張我的小白手帕，我還給你送過一套我經常穿的運動衫，這些是我貼身的衣物，那上面有我身體的氣息，我希望能通過它們傳遞給你，這一切都深藏著我對你的深情厚意。今天，我給你送的東西中又有一張我的小白手帕，我在上面用嫩綠色的彩筆寫著這麼幾句話：“我愛你，寶寶，我等你，我想你”，我怕被看守人員發現了送不進去，所以不敢用顏色太深的筆寫。也許人們會覺得我太癡，太小孩子氣，但我確確實實是想尋找每一絲難得的機會，尋找一個最簡單的字，尋找每一種最隱晦的暗示，向你傳遞妻子對你的深情。因為我們都知道這個世界上充滿了太多的背信棄義，棄滿了太多的寡情負心，所以，我多麼想讓獄中的親人對他外面的妻子和家庭放一千個心，放一萬個心，堅強地與厄運和災難博鬥而無後顧之憂呀!親愛的翔，你不會粗心得忽視這一切吧?你是一個多麼細心又多麼粗心的男人呀。我還選了一本畫報給你送去，裏面有山口百惠的像，由於我給你送像片他們不收，所以我想送這份畫報給你，讓你看見山口百惠的像就好像看到我的像，你不是老覺得我長得像她，和像她扮演的一些純情角色嗎?你不是說上次你坐牢時，對一張偶然得到的舊報紙愛若至寶，就因為上面有一張山口百惠的像，你天天對著她的像，就仿佛天天看到我，是我的形象支撐你熬過獄中漫長的歲月。然而，親愛的，這一次我的良苦用心又遭到看守所那該死的鐵面老者無情拒絕，他哼著鼻音，打著官腔對我說，“在裏面看報都不准，還想看雜誌。哼!”

我搜腸刮肚，費盡心機才想出的一個可憐的小小計畫，被他們輕而易舉就摧毀了。
親人，我所有要對你傾訴的話，所有要對你表達的情，全都藏在那張小小的清單中，你發現了嗎?

　　　　　　　　　　　　　我要跟隨你一同受難

親親的翔，我好想你呵。
飯桌上，黃傑講你的往事給我聽。他說你年輕的時候是美男子，有的女人寧可花錢為你買煙，僅僅是為了央求你陪她們走一小段路程(要知道那時的生活多麼艱難)。我爭辯說你現在更美，這種美充滿智慧，內涵更豐富、更飽滿。我們兩個人為這個問題爭得面紅耳赤，互不相讓。親愛的，我知道你年輕的時候一定很美，那是一種充滿生命活力和青春氣息的美，但那時的你不屬於我，這讓我遺憾，也令我嫉妒。我只能從你早期的作品中去感受那種美洋溢的光彩。我對黃傑講，你生在這個國家也該命苦，如果你生在英國或法國，或者其他尊重藝術、熱愛詩歌的國家，你一定會像拜倫、雪萊那樣令無數的女人傾倒在你的腳下，哪像在這個國家，長期忍受無愛而又僵死的婚姻的煎熬，並且為了愛情還得付出自由去蹲大牢，更不用說追求民主與人權，詩歌與夢想了，這付出的代價更為慘重。
親愛的詩人，現在，你屬於我了，僅僅屬於我了，我的愛佔有了你心靈的空間，你愛情的庭園裏，只有我一人在那兒盡情嬉戲著，棲居著，我多幸福呀，我可以盡情地狂飲你那愛的甜密而又濃稠的酒漿，想飲多少就飲多少，甚至飲得爛醉如泥，癱倒在你愛的沁涼的甘泉旁邊，任你用那溫柔的泉水淋濕我嬌憨的臉龐，驚擾我的酣夢。這一切僅僅屬於我這小女孩，多麼讓我心愛呀!親愛的，你不會認為我自私吧?你有時愛責備我耍小孩子氣、心胸狹隘，吃過去那些女人的醋，我真氣你，你太不瞭解我這是因為什麼，因為我珍愛你呀!丈夫，心愛的丈夫，我最親愛的詩人!
夜已經很深了。
屋子裏黑沉沉的，只有一團昏黃的燈光籠罩著我的思緒。
如果你在我身邊，我既不會感覺寒冷，也不會感覺孤獨和恐懼。只要我倆在一起，寒夜對於我們也充滿了光明與溫暖。
我的丈夫，親愛的翔子，你什麼時候才能回到你心愛的小妻子身邊來呢?這一別要多久呀，愛人?
我已經決定好了，如果他們硬要判你幾年，離開這座城市送你去很遠的地方比如沙漠等地“勞動改造”，我把家和孩子安排好後，一定要跟隨你去受苦受難，我不能讓你長期看不到我，我怕你活不出來，你歷經苦難的折磨身體是如此虛弱呀!我的生活不能沒有你，絕對不能!我不能眼睜睜地讓你獨自去遠方受苦，我忍受不了。只要我在你身邊，“苦”也不成其為“苦”了。親愛的翔，我想好了，我決定好了，我一定會這麼做的!
想起你時，就翻來複去地讀你的信，看你的像，親吻這一切。
只要想起你，我的心就充滿了深情，充滿了力量。
命運早就註定了，我們必須患難與共!
我思念著你，心愛的人。
此時，你也在思念我麼?
親愛的……好好入睡吧，不要冷著了，妻不能用身子為你取暖……你自己要多保重……剛才黃說從睡夢中叫了起來，我得去看看。沒事。我也困了。晚安，翔。
夜 、十一點

1987年11月3日 夜

　　　　　　　　　　　　我變得孤苦伶仃了

又有好多天沒有記日記，沒有去看守所探望你了，儘管去了也見不到你。我心裏一直不安呵。
這幾天，除了忙其他事情，大多數時間我都在趕著給你織毛衣。我要給你織一件厚厚的毛衣，讓你穿得暖暖和和的，我的心才安寧呀，親愛的翔。我從未織過毛衣，但只要我下決心幹，就一定能幹好。我自己想像著怎麼打，居然無師自通，織得很好。
黃說幾乎天天過他媽那邊去，孩子害怕孤寂和寒冷，就讓他去尋找溫暖吧。我獨自在家，一個勁地給你織毛衣，像個機器人似的。
親愛的，有時，我莫名其妙地生你的氣。你過去粗心大意，總是想不到要培養我與孩子的感情，聽之任之，老讓他去他媽那兒享受母愛，當然這樣做是合乎人性的，可他一過去就受許多不良影響，有什麼反應就直接波及到我這個“後母”身上，害得我心裏好苦。都怪你都怪你，為什麼老要把孩子從我身邊推走?現在，這個家是如此貧寒，我空有一腔母愛也無法留住孩子的心呵。
尤其是在這樣的時刻，在這種危難時期，我希望得到哪怕是一點點支離破碎的天倫之樂，和人的溫情來支撐我痛苦的心也要讓我絕望。
有時，我幾乎是快要求孩子不要離開這個家了。可是在這種特殊的時候，我不願意使一個小孩子為難，儘量的滿足他的願望，他想走我就讓他走。翔，我多麼希望他留在家裏讓我能感受些微人的氣息，同時也給我一絲力量和勇氣。我關閉在冷清清的家裏，只要聽到孩子的聲音，我也會感覺這個家仍然跟你在時一樣呀。現在，我一個人在家，也像坐牢似的，孤獨、寂寞、無依無靠。如果僅僅是我一人承受這一切災難，無後顧之憂，還好過點，可是，黃說的存在不僅不能帶給我一點溫暖，加上他母親對他的影響，使得孩子對我越來越冷漠無情，常有言行刺傷我，給我痛苦的心又增添了許多痛苦。
這孩子!他和我之間沒有一絲感情的紐帶。我心裏太苦太悲哀。儘管這樣，親愛的，我獄中的丈夫，我也要對得起孩子，我要為他盡義務，為他付出一切，不求回報。
親愛的翔，我是那麼無私地愛你，為什麼命運又要讓我飽嘗這種辛酸呢?為什麼這種不幸要落在我頭上呢?我本來夠超脫的了，只是時不時觸到這根神經，痛苦仍然擺脫不了。
我現在真成了無依無靠，孤苦伶仃的人了。
只有黃傑還不時來看看我。
偶爾，來一個我不喜歡的人，我就告訴他(她)以後不要來了。我真的不希望這些人來看望我，看望有什麼用呢?
我寧願一個人沉浸在孤獨寂寞中，而不願意看到那些似乎同情和可憐你的面孔。
每天盼望的就是見到黃說和黃傑，與我講幾句話就夠了。
我常常是整天整天地沒有人和我說一句話呀。
記得那天很冷很冷，我肚子痛得要命，一個人在空寂的房中掙扎，呼喚你的名字，家裏一片止痛的藥也沒有，好不容易熬過來。只有當我犯病的時候我覺得我好可憐好可憐，此時，我好想你呀，我那關在獄中的丈夫。除此以外，我什麼人也不需要。
前天，一位朋友的母親來我們家，聽說我丈夫被捕了，說我一人太孤獨，硬要陪我一晚上。夜裏，我們坐在床上，她陪我聊天，我給你織著毛衣，冷清清的家裏，第一次有了一絲溫馨的感覺。我心裏悽愴地想到，要是媽媽在身邊該有多好呵。
昨天吃了晚飯後，一個人覺得無比的孤獨、寂寞和空虛。我又看了你的像片，讀著你的信，我沈浸在思念中什麼也不想幹，幹什麼也提不起勁。
和衣躺在床上，想著你。乾脆把燈關了，免得空蕩蕩的房間刺得我心痛。屋子黑沉沉的，外面人聲喧嘩。我真感覺被人遺忘在黑暗中。
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我又沉入了孤獨的夢境。

　　　　　　　　　　　　　決不能被嚇垮

前次，我去預審處反映了深夜有人踢門的事後，這類事好幾天沒有發生了。
星期六深夜一點鐘，我正在孜孜不倦地為你織毛衣，土匪似的踢門聲又猛地響起了。我大著膽子問，一個男人的公鴨似的聲音使勁叫“開門”，又不講明原因。我大聲吼道：“深更半夜踢門幹什麼?!有事白天來!再踢門我就喊人了!”那人不僅不停，反而使勁踢得更厲害了。我嚇慌了，打開後窗喊人，可是沒有一點回聲。外面那人聽見我喊人，仍然不停止踢門，越踢趣凶，我感覺連內門都開始抖起來了。我嚇得不得了，把刀握在手中，繼續向鄰居呼救,還是沒有回聲，我嚇得哭喊起來。一會兒，隔著一條深溝的對面樓上打開一扇窗戶，伸出一個腦袋朝我這邊探望，我哭喊著請他幫幫我，那人無動於衷，好像在看稀奇，一會兒就把窗戶關上了。我拼命地哭喊著，站在窗邊準備著，只要門被踢開了，我就往窗子外門的深水溝跳，我自知沒有力量與壞人拼搏，甯為玉碎不為瓦全!過了很久，隔壁單位那邊才過來幾個值班的人問我發生了什麼事?我哭著告訴他們門外有人要害我，請他們幫我看看究竟是什麼人。一會兒，他們過來了，在門外叫我，我開門出去，踢門的那個壞蛋在他們來之前跑掉了。儘管這幾位好心的人安慰我不要怕(他們中有人知道我丈夫坐牢了)，叫我有事喊他們。可是我感覺我的神經快要受不了哪，今夜再也不敢呆在家中。我手裏握著一把小刀，揣在褲包中，頂著寒冷的夜風，大著膽穿過寂靜的大街，想到你的那位親戚家投宿。可是，當他們聽出是我叫門時，他們不開門，很不客氣地叫我第二天去，我說有要緊事，門終於開了，但老婦人把我擋在門外，邊穿衣服邊說帶我去外面談。我滿懷悽愴忍不住哭起來，告訴家裏發生的事，老婦人很不耐煩地制止我哭。他們不收留我在他們家住，我真想轉身就走，後悔自己不堅強，跑到這兒來受氣。可我又去哪里呢?在這樣的深夜，我有家難回，又無處可去。老婦人突然間心轉了，拉住我，極不情願地帶我去她的老母親家住。路上她不耐煩地責備我：“遇到這種事自己解決。不要給別人添麻煩!”我氣得真想轉身就走，可不知為什麼性情剛烈的我那夜竟又如此懦弱，如此忍氣吞聲。我深深飽嘗到了世態炎涼，人情冷暖。很舊的一座木樓，黑黑的屋子裏只有一個很老的女人，然而她溫和地收留了我這個痛苦萬分的女孩，這座老房中關閉的一小塊散發蒼老氣息的黑夜，暫時使我獲得了一種安全感，我默默忍受委屈，就是為了尋求它呵。
第二天早上，我去派出所備案。其實，我心裏很清楚這種事就是這些人或他們叫人搞的，還有某些“二拐子”民警，即所謂的聯防隊員在挾嫌報復，平時我冷淡他們，這下正是他們報復的時候。這些人是真正的痞子，真正的流氓，他們自稱“警匪一家”。我憤怒地正告管段民警，一口咬定這些事就是他們或他們支使人幹的，我說：“以後再發生這種事，我就拿起斧頭開門出去亂砍，反正人也有橫下一條心拼命的時候!”管段民警對我反應的問題不置可否，反而冷漠地告訴我說公安局通知他們註銷翔的戶口和糧油，要我把這戶口本和購糧證交給他。聽了這話，我心裏更是冒火，心想我的親人根本無罪，被你們這些烏龜王八蛋迫害成這樣，簡直不讓人活了!(因為我在貴陽是“黑人黑戶”，一家三口就吃兩個人的口糧，現在要註銷一個人的，光靠一個孩子的怎麼夠吃?我們這種經濟狀況，根本吃不起黑市糧油)我氣憤地說：“壞人深更半夜搞恐嚇你們不管，反而要剝奪一個根本無罪的人的口糧，你們是不是要把人逼死?!”管段民警沈著臉說：“你作對只有你吃虧的!”我氣極了心想，偏不給，就是不給，看你們把我抓起來。
星期六發生踢門事件後，星期天晚上又有敲門聲。星期一，一早我就去預審處專案組反映這件事。他們對此不當回事，反而與我辯論黃翔有罪無罪這一問題。他們說他們就是認為有罪。我說：我們至死認為黃翔無罪。項目組的頭目徐處長說黃翔的《火神交響詩》含沙射影，惡毒攻擊共產黨的領導。我憤概之極，責問他們說：《火神交響詩》表現的是文化大革命中整整一個民族在極權與專制重壓下的痛苦心聲，反對現代迷信和偶像崇拜，呼喚自由民主和呼喚偉大的社會變革，難道錯了?如果你們要認為《火神交響詩》有“問題”的話，簡直連“四人幫”時代都不如。他們無話可說，便一口咬定你就是有罪，還陰陽怪氣地說：如果你們認為黃翔無罪，到時可以辯嘛。好像他們料定沒有一個律師敢為黃翔辯護似的。而且從他們自信的口吻裏透出的東西是，即使有人給他辯護，也絲毫改變不了他的命運。我嶄釘截鐵地說：“是的，到時肯定會有人出來為黃翔辯護!”
最後我責問他們：“黃翔憂國憂民。你們認為他有罪，可你們的人夜半三更踢人家的門，搞恐嚇活動，你們反而認為自自然然，而且無罪?天理何在?”他們甩出一句強硬的話：“你怎麼認為是我們的人?如果你有根據你可以去控告嘛!”我氣憤地說：“我就是有根據，如果再發生一次這樣的踢門事件，我就向整個社會控告!如果你們把黃翔抓起來覺得還不夠，連我也不放過，經常叫人來恐嚇，那麼，請把我和黃翔關在一起好了，這樣我還有安全感，勉得在外面發生流血事件!”
我在預審處的項目組大發脾氣後，這段時間沒有發生夜半敲門的事了。夜裏，我還聽見有摩托車在我家附近開來開去。我心裏很清楚，是他們在外面“保護”我。不知以後還會不會再有“夜半敲門聲”，但願沒有了，不然我的神經都快受不了啦。
儘管我在他們面前那麼強硬，可我畢竟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面對強暴，除了以死相拼，我能有什麼辦法。我做不到像真正的職業革命者那樣，對什麼都無所畏懼，英勇無比，也堅強無比。我多愁善感，在丈夫面前愛哭愛撒嬌，我身上有堅強的一面，也有嬌弱的一面。我不害怕社會的、人生的“狂風暴雨”，可我害怕現實生活中的“妖魔鬼怪”。除了披著人皮的，還有我想像中的我也害怕，當然這是很可笑的，自己嚇唬自己。但這總沒有別人用一種更加陰暗、險惡和卑鄙的方法來恐嚇你可怕。所以，在我失去保護的時候，我只有步步設防，自己保護自己。現實，是多麼殘酷而又嚴峻啊。
親愛的，我要為了你而好好活著。我要堅韌地承受一切災難和痛苦，勇敢地伴隨你在充滿狂風暴雨和荊棘泥濘的人生道路上走下去，為了那永恆不朽的信仰，我們一定要好好活著、決不能倒下。
我愛你，我不能沒有你。我要挺住，你也要挺住!

– – 待續

Cozy House Publisher 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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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SBN 1-932002-2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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