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天心到新昌送匯票那天的前一天,街道工辦李主任通知他翌日去出席84年度關城市城區經濟工作總結大會。沈天心素不喜歡開會,能推則推,能避則避,這次他也借口要去送匯票,會議他就不去了。回來后才知道,會上他被發到了一份“辦厂能人”的獎狀。照理第一筆复印机業務是在85年做的,要表彰也得等到85年度總結之時啊,可是獎狀就是來得這么快。沈天心對此心里并不高興,倒有一种怪异的感覺,對獎狀只看了一眼就擱到辦公室櫥頂上,從此不再去看,回家也沒給華靜文說。說實在,他心里倒是很想做辦厂能人的。中國眼前的積極變化主要發生在經濟領域,共產党想要在政治體制基本保持不變的情況下發展經濟,這對能有机會在經濟領域中顯身手的人來說,顯然是有利的。但沈天心在這方面自感很虛,己有的几筆業務,實際上都是依靠別人做的,根本不足于證明他自己的能力。他知道辦厂或搞貿易需要擁有技術,需要了解市場,需要資金和可靠的業務渠道,他在所有這些方面其實都還處于零點上,并無可恃的資本可言。現在就把他封為辦厂能人,是完全名不符實的。車木厂的生產有退無進,職工們人心浮動,只想天上掉下餡餅來;跟金老師搞复印机已失去大筆資金的可靠來源,前景驟然黯淡;對搞适合自身條件,具有持續性的其它業務,沈天心心中還完全無數。他离真正的辦厂能人實在太遠了。
這段時間里,他接到了上海長河鋼厂的一筆業務。上長鋼厂供應科的錢師傅是自己找上門來的,他們厂需要烘煉鋼爐子的木柴和墊在輸送帶下面的圓木棍,他看到沈天心厂門口挂著塊車木厂的招牌就進來試試。這兩樣東西与車木業務相近,應該說是有辦法搞到手的,所以,沈天心請錢師傅留下電話號碼,答應三天內給他明确答复。錢師傅走后,沈天心問厂里熟悉這方面情況的工人,他們說烏山縣山里有人以前給厂里供應過車木原料,他們還知道此人的大致地址。烏山是屬于關城市的一個縣,南面与莫干山相連,西面与安徽相鄰,境內大多是山區。沈天心即于次日一早先乘公共汽車到烏山縣的大丰鎮,再換乘一輛公共汽車到報福鄉,報福鄉在近山口處,到里面就只有小土路,不通公共汽車了。報福鄉的公共汽車站只是路邊一座售票的小屋,屋前一塊可供車子掉頭的空地而已,空地邊上停著多輛攬客的小三卡。小三卡是山區客貨運輸的主要交通工具,其箱式車罩大多是車主自己安裝上去的,車罩后部是兩扇門,客人就從車后爬進車內,坐于固定在兩側當長凳的木板上,一輛車最多可坐六人。沈天心一人租了一輛這种三個輪子的車,長驅直入,向山里進發。小土路坑坑洼洼,高低不平。這种車本身机聲很響,又容易顛,顛動時整個車罩就象散架似的,發出震耳欲聾的砰砰的響聲,顛得厲害時,坐在木板上沒抓牢什么東西的乘客會被掀得老高,再重重落下來。車子就在一片轟響的机聲、車罩的碰撞聲中顛簸著前行,好象存心非要把乘客的渾身骨頭震散不可。沈天心對這种意想不到的體驗覺得很有趣,他平常運動少,坐在這种車內使他意識到他是具有喜歡劇烈運動的天性的。他小時候就在自家大門前那條寬闊的市河里游過泳(那時候,那條流動不息的大河是多么可愛啊,他坐在石砌的河埠上看鄰居扳魚看到深夜,曾親眼看到過一條十多斤重的大鯉魚被魚网拉起水拚命蹦跳的激動人心的場景),在同齡小伴中他是第一個躺在板上划到河對岸的。后來,他曾多次做過在游泳的夢,甚至是在洶涌的激流之中,或許那就是他的這种受到壓抑的天性在潛意識里起作用吧。
小三卡拐了個彎,顛上一條更小的叉道,前面的層巒疊嶂就扑入眼帘。那是天目山方向,全國有名的烏山縣毛竹產地就在這一片無邊無際的山巒之中。隔著一大片纖陌縱橫的水田看那山的外緣,就給人一种奔騰澎湃的气勢感。那片山与關城近郊那些樹木稀疏的小石頭山不可同日而語了。聳峙的群峰呈現出連天接地、氤氳蒼翠的一片濃綠,那綠色可以使人感覺到是具有厚度的,顯得特別凝重。欲流的翠色浸染著空气,望之令人眼目清明,心肺澄澈,如受洗禮。小三卡駛入山口,沈天心就清清楚楚看到長在山上那密密層層的毛竹了。進山之后,開始時從一側山腳到小路之間還隔著不寬的水田,另側是一排排建在山腳下的農舍。這里的農舍有的是灰色的老瓦屋,有的已是新蓋的色彩鮮明的二層水泥樓房。三卡再駛一段路后,水田就完全被拋在身后了。小路一側背著山崖,一側俯臨山谷,蜿蜿延延伸向群山更高更深處。山谷底部是一條河床,布滿了大塊的礫石,有清冽的溪水在礫石間湍急流淌。三卡再往上開,對面的山越來越高,谷底的礫石越來越大。沈天心看到一些最大的灰色礫石如巨象般橫臥于谷底最深處,使他想起它們當初滾落時那惊心動魄的景象。時有小瀑布從對面高崖上跌落,他還在路邊看到了几座不知建于何時的,由急流驅動的巨大圓盤型水車。那緩慢轉動的木圓盤上已積著顏色深黯的厚厚苔蘚,与周圍環境組合成一片中世紀的古朴圖景。最終小路盡頭現出了一小片開闊地和掩映在樹木之中的農屋,那個山里人家的主人果然就是他要找的那個人。這地方离山口處有三十多華里,主人說他的木柴只有用拖拉机運到山口才能裝大車,而且數量不多,無法滿足沈天心這次的需要。時已過午,主人請沈天心和開車人吃飯,飯菜是一碟炒雞蛋,一碟炒黃豆,一碟腌羅卜干,從主人殷勤給沈天心夾蛋的情狀看,顯然炒雞蛋已是待客佳品。主人說此處交通不便,即使到報福鄉買菜一月之中也難得有几次。沈天心在飯桌上看到一盞油燈,抬頭看看,他們屋里還不見有電燈。沈天心對這种生活狀態心存怜憫,但他吃得卻津津有味,農家的飯菜自有別致的農家風味。臨走時,沈天心塞了一張五元鈔票給那個最小的男孩子,主人說什么也不要,沈天心說:“這是給孩子的,你們不可以推辭的。”主人告訴沈天心,近山口處有家姓蔡的,是常做雜木生意的,可以去看看。
三卡在返回的路上駛了到山口的一大半距离,沈天心遠遠看見兩個青年農民使勁拉著一輛滿載的大車朝山口方向緩慢走去。駛近一看,車上裝的正是長長的雜木料。那是清一色的青梗栗,大頭都有碗口粗,是上好的車木原料,用來做木柴是很可惜的,但青梗栗耐燒,對鋼厂烘爐,當然是最好不過的了。沈天心問:“這青梗栗賣嗎?”
“賣的。”拉車人停下來說。
“我要三十吨,你們有沒有?”
“你先訂貨,我們就能給你搞。”
“向誰訂貨。”
“向我爸爸。”
“你爸爸姓蔡?”沈天心問。
“是啊,你怎么知道?”
“我是來找他的。”
“那你跟我們一起去,我爸爸就在那邊倉庫里。”
倉庫就在路邊,大門進去是一個堆放木料的院子,還有一座大開間的平屋。里面安裝著鋸木的電動圓盤鋸。蔡師傅近六十年紀,小個子,黝黑精瘦的臉上布滿皺紋,但雙目有神,行動快捷,一副精干的模樣。沈天心看見院子里已經堆著一大堆与手拉車上相同的青梗栗料,心中甚喜。
“阿爸,這位師傅要買青梗栗。”拉車來的儿子對父親說。
蔡師傅打量著沈天心問:“是關城來的?”
沈天心說:“是的,我剛才到上面去過了,他們介紹我來找蔡師
傅的。”
“師傅貴姓,是關城什么單位的?”蔡師傅問。
“我姓沈,是車木厂的。”
蔡師傅指指那一大堆青梗栗料說:“我的青梗栗就是給車木厂用的,你看,多好的料。”
“什么价?”沈天心問。
“你是車木厂的,我不會給你報虛价,6塊錢一百斤,是老价格。”
沈天心知道這价格在路。“不過,我這次是為上海一家鋼鐵厂采購烘爐子的木柴,只要是硬雜木,長短不一、有開裂、有節疤都行,爐門很大,這么粗的木頭段都塞得進去,”沈天心用雙手比划了一下,“只要木質不松軟不霉爛,粗細不要小于10公分就可以。這業務今后是可以長期做下去的。我這次就要三十吨。”
“什么時候要貨?”蔡思忖著問。
“拾天后提貨。”
“硬木柴這儿有,不過一次要三十吨有困難。”
“不足部分就用這种青梗栗湊數。”沈天心說。
“那可以,我們分開計數計价就是了。”蔡爽利地說。
“柴料什么价?”
“4元一百斤。”
“那就這么定了。”沈天心說。
“車運怎么辦?”蔡問。
“我過兩、三天會再來一次,車運的事我來后再定。我另外還要三千支木棍,要青梗栗的。”沈天心說。
“還要木棍?多大規格的?”蔡一惊后問,顯然他對此項業務比木柴更感興趣。
“長1公尺50,小頭直徑不小于4公分半。”
蔡沈吟有頃,說:“這不大容易搞,那有這么多1公尺50的直木棍。”
沈天心說:“這种木棍是他們用來墊在輸送帶下面的,用時截成50公分一段,他們是為了裝運倉儲方便才要求每支長1公尺50的,你在截料時可根据木料實際情況,能截1公尺50就截1公尺50,能截1公尺就截1公尺,甚至截成50公分也是好用的。不過价格將會有區別,三支50公分長的木棍价格低于一支1公尺50的。”
“你說得對。這樣的話,木棍我這儿也能搞。”
“你能大致給個价格嗎?”沈天心問。
“這個价格到你下次來再定,你看好嗎?”蔡猶豫著說。
“那好。木柴就這么定了,需要訂份合同嗎?”沈天心問。
“哪里需要訂什么合同!我這年紀,你還信不過?”蔡爽朗地說。
“信得過。”沈天心一口就說。“蔡師傅,我先付你一百元定金,你馬上就開始辦吧。我不出三天就來。這次做得好,我們今后會合作下去的。”
“沈師傅,你盡管放心,我是個說一不二的人,這儿大家都知道的。”
“我喜歡蔡師傅這樣的爽快人。”沈天心說。
沈天心回來后,第二天即与上海錢師傅通了電話,說兩個星期內可以供貨。錢師傅說厂里兩位管物料的同志想乘机到關城玩玩,所以准備由厂里發三輛十吨車到關城提貨,請沈天心招待一下。价格問題可到關城再定,一切好說,反正不會讓他吃虧的,叫他放心好了。
沈天心說他將再到烏山山里督促辦貨,貨辦齊后,再与錢師傅聯系,确定發車日期,錢師傅連聲說好。
沈天心在与蔡師傅約定時間內又到山里,這次是到他家里。他家所在的村叫景溪村,就在近山口處,隔著一片水田,對面就是濃綠如染的高高的青山。下了小三卡,走過兩塊架在路邊一條流水嘩嘩有聲的清溪上的石板,沿著一條高低不平的卵石路進去不足三十公尺,就是他家那幢灰色的老式木結构兩層樓瓦屋。從斑駁的牆門進去,先是大天井,再是寬敞的中間堂屋,堂屋兩廂都是房間,后面是上樓的樓梯和通向屋子后部大廚房間的門。看得出那是個一向不錯的人家。蔡師傅有四個儿子一個女儿,此時,三個儿子和女儿都已自已成家,唯有小儿子仍然和父母生活在一起。蔡師傅說,四個儿子中只有老二會做生意,現在專將村里用毛竹燒熬出來的竹油賣到上海等地,竹油是一种制藥原料。老大和老三都是老實人,只能在村里做做吃吃。盡管已經自立門戶,但他有時還分派點活給他們干,前兩天沈天心在路上遇見那個拉車的年輕人就是他的三儿子。景溪處于山區和平原交界處,可說既占山區之利,又得平原之便,所以經濟狀況和生活條件要比其他農村胜上一籌。改革開放之后,山林与田地一樣,都被划分到戶,蔡師傅家既有毛竹山又有柴山,單毛竹一項,每年收入即穩有万元以上。他們家又有少量水田,所產稻米自足有余,豬棚里又養著豬。他家到報福鄉和大丰鎮又十分便利,無交通阻滯之苦。那天沈天心在他家吃飯,光景就与山里面全然不同,有魚有肉,有新鮮蔬菜,還有豆腐干之類。蔡媽媽人較瘦弱,但笑吟吟的,非常親切,非常從容,她燒的菜也很可口。
沈天心要的木柴,蔡師傅已在收購,他只要到村里其他人家打個招呼,他們就會把從自家山上砍伐下來的柴料賣給他。木棍他也按要求從柴料中截取了一些,如果沈天心認為可以,他也准備發動村里人加緊采伐。沈天心對他的工作十分滿意,并覺得讓上海人到這儿來領略一下大都會不可得見的山區美景,也不失為一個絕妙的安排。他對蔡師傅說:“三十吨木柴上海自己發三輛十吨卡車來提,木棍辦齊后,我自己從關城發車來提,可以稍遲几天。”
“上海來几個人?”蔡師傅問。
“五個,兩個管物料的,三個駕駛員。他們到關城后,先住一夜,第二天一早進山。”沈天心說。
“他們來就在我家吃飯,我去搞些山雞和野兔給他們吃吃。”蔡師傅高興地說。
“那他們必定喜歡。蔡師傅,你這里有比較好的茶葉嗎?”沈天心問。
“現在春茶已經下市,不過我可以到村里人家看看,放在家里准備自己吃的春茶還是有的。”
“有就給我買六斤,一斤裝一袋,他們來五個人,上海還有個錢師傅,到時候每人送一袋。”
“我給沈師傅自己搞個兩、三斤吧。”蔡師傅說。
“如果方便,也給我搞一斤,与他們一模一樣裝一袋,絕對不要比他們的多。”沈天心說。
“我有數了。”蔡師傅點點頭。
“蔡師傅,木柴辦齊后,你打電話通知我,我就与上海講定發車日期后通知你,你這儿打電話方便嗎?”
“電話要到鄉里去打,我打給你是方便的,你打來就不方便了。”
“電報能及時送到嗎?”
“電報可以。”
“那我就將發車時間打電報告訴你。”
“好,好。”
“木棍价格你确定了嗎?”
“我這里1米5的木棍收購价每根6角,到上海起碼可開每根2元,所以我開給你的价格利潤稍為高些,我想每根開1元,如果你開給上海每根价格不到2元,我們再作商量,你看怎樣?”蔡師傅開誠布公地說。
“可以。但木棍質量你一定要給我把好關,短的應盡可能少。這不是一次性的生意,做得好,他們每年都要的。”
“沈師傅,這你放心。我還想請沈師傅帶帶我的小儿子呢。”
臨別前,沈天心問:“蔡師傅,你需要我先付點貨款給你嗎?”
蔡說:“這次貨款大,沈師傅先付點,我就用不到去想辦法了。”
“那我先付你2千元吧。”
“上次已拿過1百,沈師傅只要再給我1千9百好了。”蔡師傅說。
沈天心點錢時,笑吟吟的蔡媽媽在旁說:“沈師傅真气爽,一點不象斤斤計較的生意人。”
蔡師傅大著聲說:“沈師傅哪里是做小生意的人啊,他是知識分子呵。”
沈天心笑說:“蔡媽媽,我喜歡跟蔡師傅一起做。”
蔡媽媽也笑說:“我們与沈師傅有緣呢。”
老倆口叫小儿子推出自行車送沈天心到報福車站。“要把沈師傅送上車啊。”他們囑咐道。
他們的小儿子叫阿六,那是由于在他之上還有一個去世了的姐姐的緣故。阿六有十八、九歲,個頭雖然不高,但身體極為強健,渾身都硬繃繃的,那是山里的體力勞動鍛煉而成的。他握著車把先跨上自行車,一只腳踏在踏腳板上,一只腳踮在地上,然后把穩車子叫沈天心坐上車后的書包架。“沈師傅,坐好了嗎?”他問道,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就縮起踮在地上那只腳,開始踩起車來。“沈師傅,你抱著我的腰。放心好了,不會摔的。”他又口气堅定地說。小土路高低不平,但阿六卻使沈天心感到特別可靠,盡管有時顛得厲害,但他相信阿六的控車能力。沈天心對阿六說,到下次送木棍去上海時,他就請阿六和他一起押車去。阿六高興地說:“沈師傅,我給你做保鏢好了。”到報福車站,阿六始終給沈天心拿著手提包,車到之后,他扶沈天心上車坐好,又在車外等到車子開動才向沈天心揮手告別,“沈師傅,路上小心呵。”他邊揮手邊叮嚀道。沈天心喜歡上這個質朴可靠,顯然又很机靈的山區小伙子了。
上海來車那天,沈天心先給他們開好旅館,安排好停車場,三輛大卡車在近中午時一到,就將他們安頓好。在旅館房間里,沈天心取出兩條好煙,分給他們每人四包,爾后就帶他們上餐館。上海人喜歡吃關城的新鮮水產品,這是由來已久,人所共知的。因為關城的魚、蝦在下鍋前都是活蹦亂跳的,上海人難得有此口福。再加上鱸魚、桂魚這些高檔魚种,在上海極為少見,對上海人更具有特殊的誘惑力。沈天心在席上又宣布了下一天的安排,不但可以看山,還可吃到山雞野兔,這就使他們更加高興了。
“烏山出茶葉的。”一位地方到得多的司机說。
“現在春茶季節已過,市場上已買不到了,不過農民家里可能還有,我已經叫那邊的蔡師傅去買了,每人一斤不會有問題。”沈天心說,這更使在座諸位增添了歡喜。沈天心又指著席上大湯碗里的千張包子說:“這种千張包子是關城的有名小吃,叫老大丰千張包子。”
“味道好的,”坐在沈天心身邊的喬師傅已咬開一只,他嘴里邊品著味,邊看筷子上夾著的那只被咬去一半的包子說。
“是用百葉包的。”一位年輕司机說。關城那种一張張象厚紙那樣的豆制品千張上海人是叫百葉的。
“百葉啥人勿曉得。我是說里面的餡料,好是好在餡料上。你看,精肉是切成小塊的,不是肉末,里面還有大開洋,干貝,還有黑芝麻呢。”喬師傅頗仔細地看著說。
“我來之前,家里人對我講過的,關城的老大丰百葉包老有名气的。”比喬師傅年輕得多的聶師傅說。
“關城還有五芳齋粽子,也是有名的。”沈天心說。
“對,對,五芳齋,是百年老店,我曉得的。”那位提起烏山茶葉的司机又說。
“我明天叫人給各位買點帶回家去。”沈天心說。
“百頁包也可帶到外地去的?”有人問。
“專門有供外帶的真空包裝。”沈天心說。
“那好,那好!”大家齊聲說。
“老錢對我說,沈師傅人很好的,果然我們一見如故。”喬師傅說。
“錢師傅為什么不來?”沈天心問。
“老錢很忙,而且他這個人沒有什么私心,可以出來散散心的差使,他總是讓給別人。所以大家對他都很信得過的。”小聶師傅說。
“我們給他帶一份東西回去好了。”一位司机說。
“那當然,茶葉我就叫蔡師傅多買一份的。”沈天心說。
“你用不到說,老沈有數的。”喬師傅對那位司机說。
餐后回到旅館,喬師傅對沈天心說,晚餐用不到他陪了,他們准備几個人自己走走,看看有什么特色小吃就自己吃點。沈天心馬上掏出兩百元錢,司机們齊聲說晚上他們吃自己的,沈師傅太客气了,不好意思的。喬師傅托實地說:“你們就听沈師傅安排吧,沈師傅是自己人,不要緊的。小聶,你就收著錢吧。”
沈天心告辭,喬師傅將他送出來時,拉他到門廳沙發上坐下說:“老沈,我跟老錢商量了,這次的价格這么定你看好不好。我們厂以前向其它地方進貨,木柴的開票价是每吨400元,木棍每支是2元5毛。這個价是包含運費在內的,供貨方送貨到厂里。現在我們自己發車,但我們給你的价仍然是我剛才所說的价,我們几個人來這儿的費用,包括旅館費,就由你來負責處理,你看這樣好不好?”
沈天心說:“我已經了解過了,從關城叫車到烏山裝柴,再送到上海,每輛十吨車車費要1千元。三輛車的車費要3千元,你們怎么化都化不了的。”
喬師傅說:“我給你說老實話,你也不必化太多的錢,化得太多倒有副作用,今后車隊里司机都爭著要來,反而不好。只要實實惠惠,大家來得開心就是。”
沈天心說:“那末這樣,我將用不了的錢提出現金來給你,你和老錢去處理。”
喬師傅忙說:“不要,不要。就放在你這儿,我們今后還會有需要麻煩你的事的,几個車間領導或許也會來。錢有得多就放在你這儿,錢不夠化的時候,我們會給你補上,我們不會讓你吃虧的。”
喬師傅最后又請沈天心給他們借副麻將牌來,他說他們几個都喜歡打麻將的,下午和晚上沒有事時,就在旅館房間里打打牌。沈天心問了人后,馬上就去小商品市場買了副牌,送到旅館給他們。
那天沈天心回到家里就對華靜文說:“明天我跟他們一起去烏山,你下課后給我去買點千張包子和粽子,是送給他們的。”
華靜文問:“要買多少。”
沈天心說:“他們六個人,每人二十只粽子,四十只千張包子。一共是一百二十只粽子,二十四包千張包子。”
“送這么多,能行嗎?”華靜文問。
沈天心就把喬師傅的安排向她說了。
華靜文笑笑說:“那你總不會叫我白跑腿吧?”
沈天心說:“你也給自己買點,這不就行了。”
第二天車到景溪,蔡師傅他們已經在路邊等了。小路上車子沒法掉頭,蔡師傅就爬上第一輛車的駕駛室,指引車子往山里邊開,里面有個地方,路邊上有片小空地,是可供大卡車調頭的。沈天心和喬、聶兩位師傅已先下車了,沈天心指著迎面高高聳立著的那片莽莽蒼蒼,綠得發亮,又綠得發暗的,巒气繚繞的群山,對他們說:“怎么樣?”
“呵,真正是好地方!”他們仰頭看著同聲贊嘆道。
“看那溪水!”沈天心指著身旁青石板下邊的小溪,那是一道不到一米寬的清澈明亮的湍流,不斷發出汩汩的水聲。
“那溪水直接好吃的,甜津津的。”阿六對喬、聶二位說。
年輕的小聶師傅蹲下身去,將手伸進溪水中,任溪水沖擊著。“呵,這么清,這么涼快,真舒服!”
蔡師傅收購的木柴分几大堆,都垛放在便于裝車的臨路有石砌護牆的高地上。車子掉頭回來后,喬師傅問跳下車來的蔡師傅:“蔡師傅,收起來的木柴總共有多少?”
蔡說:“我們統計過,總共六万零一百肆拾斤。上車時再過一次磅,好嗎?”
喬師傅說:“你統計過就不要再過磅了,裝上車后我們就有數的。”
阿六听說,便把事先准備好的跳板搭在護牆和停在下面路上卡車的車箱板上,指揮村里叫攏來的几個青壯農民開始裝車。蔡師傅則請大家到家里喝茶息歇。對山里的茶葉和水几位上海人都贊不絕口。“我們喝的水都是有漂白粉味的,象用這种水泡的茶出十塊錢一杯都喝不到!蔡師傅,你把這儿的水弄到上海去賣,保證你發大財。”他們說。
蔡師傅從房里拿出采辦好的茶葉給大家看。“這是沈師傅叫我給你們買的,你們看看,滿意不滿意?”
几個人爭相看著,都連連叫好。
這時,廚房里已傳來滋啦啦的燒菜聲,蔡媽媽特為叫女儿來幫忙,她們兩人已在灶旁忙開了。
小聶師傅和兩位年輕司机都忍不住想到山上去爬爬,喬師傅對他們說:“早點回來,不要叫老虎叼了去!”
小聶師傅回過頭來問道:“蔡師傅,這里不會有老虎吧?”
蔡師傅笑說:“老虎沒有,豹子和狼可是真有的。”
小聶故意伸了伸舌頭,對兩個司机說:“那我們近處山腳下走走
算了。”
蔡師傅說:“走走就回來,很快就要吃飯了。”
蔡師傅真的搞到了山雞野兔,還殺了一只自家養的雞,他們自己腌的咸肉切成一大塊一大塊的,豬壯肉厚,瘦肉鮮紅,膘肉雪白,配上象牙色的肉皮,放在碗里煞是好看,城里人家是不可能拿得出這么好的咸肉的。再有一樣令人嘖嘖叫好的東西就是鮮筍和腌制的小竹筍,那是竹鄉的特產。鮮筍是和鮮肉加咸肉放在一起白燒的,小筍干則作為配料出現在几种不同的菜里。蔡師傅說他搞了一些小筍干,等下讓他們帶回去分分,這是他送給大家的。
蔡師傅雖是山里人,卻滴酒不沾,會喝酒的阿六又在裝車,所以,他匆匆吃了碗飯就退席了。他說他養成習慣了,只會吃得快,不會吃得慢。“沈師傅,就請你陪几位上海師傅慢慢吃。”他說。山里人有規矩,招待客人,家里女人是不上席的。
一則時間寬裕,二則山鄉菜肴确實別有一番風味,自有胜似大酒家大餐館之處,喬、聶二位自然可以淺斟慢飲,細細品來。三位司机要開車,不可飲酒,但他們面對山珍野味,胃口也特別好。沈天心不會喝酒,只是稍倒了點黃酒做個樣子陪陪他們,后來也先吃飯了。沈天心吃好飯便与蔡師傅到房間里結帳,付清木柴,茶葉款,將二千元預付款仍留在蔡師傅處,待木棍提貨時再結。
這次山鄉之行使几位上海客人覺得非常愉快,實為他們始料所不及。
十吨木柴裝一輛車要裝得老高老高,阿六他們先用10公分左右粗細的青梗栗直料貼車箱板豎放著,每側立四根,以增加車箱板的高度。木柴一裝上去,那些直杆子就被固定住了。待木柴全部裝上車后,他們再用粗繩子將夾在兩邊直杆子中間的的整個柴體捆扎住。三輛車裝畢,里面也已酒興闌珊了。
一個星期后,沈天心自己又在關城汽運公司叫了一輛10吨卡車,一大早就出車去山里裝運3000支木棍。木棍裝上車,在蔡師傅家吃了中飯,即在阿六陪同下返回關城。蔡師傅和蔡媽媽都對阿六說:“在路上你要把沈師傅照顧好啊。”
從景溪到關城,路上要經過報福鄉和烏山縣所設的兩個檢查站,每個站都要對符合外運規定的木料收取一定的費用。阿六非常靈活,每到一站都由他下車去交費辦手續,沈天心只要安坐在車上等待即可。運貨卡車要到晚上十點之后才能進上海市區,所以車到關城后,沈天心和阿六可先回到家里,待吃過晚飯再与司机在汽運公司停車場會合,發車去上海。華靜文非常喜歡聰明伶俐,渾身透發出剛健之气,一進門就親切叫她“姐姐”的阿六。“阿六,”華靜文說,“沈師傅上次就向我說起過你了。沈師傅不方便,有你在他身邊我就放心了。”
阿六笑著說:“姐姐放心好了,我會把沈師傅照顧好的。爸爸媽媽給我說了几次,叫我一步不要离開沈師傅。”
華靜文也笑說:“你給爸爸媽媽說,沈師傅非常喜歡和你爸爸一起做業務,也非常喜歡你們一家人,今后我們會象親戚那樣常來常往的。”
阿六說:“沈師傅到我們家來,爸爸媽媽可高興呢。”
靜文笑問:“靜文姐姐來呢?”
阿六笑說:“要是姐姐來,我們不知會高興得怎樣呢!”
華靜文和沈天心都為此大笑。華靜文說:“阿六,你們家有五個兄弟姐妹,靜文姐姐家也有五個兄弟姐妹,我們兩個都是最小的。你給爸爸媽媽說,靜文姐姐是想要個叫阿六的弟弟。”
大家都開怀大笑。
阿六見了輝輝簡直愛不能釋,趁華靜文准備晚餐,他抱著孩子到街上去兜了一轉。
華靜文對沈天心說:“一看阿六,就知道他來自一個真誠質朴,天性純良的家庭。”接著她又問:“你一晚上不睡行嗎?”
沈天心爽然說:“我在車上會睡的,估計凌晨就可以回家了,你晚上放心睡覺好了。”
那時候,從關城到上海大約需要四個多小時,上長鋼厂接近上海市中心區,車一進市區,行程就不遠了。那天晚上,沈天心的貨車于五時半從關城開出,喬師傅和小聶師傅兩人在車到之前都在物料間等著。物料間設在一幢兩層小樓的樓上,緊靠此時正火光閃耀、碰撞的金屬不斷鏗然作響的大車間。樓梯在房子外緣,是用鐵板焊接起來的。車一到,阿六便先下車,然后連扶帶抱地將沈天心弄下車。喬、聶二人聞聲從鐵樓梯上下來迎接,并幫助拿帶來給他們的東西。他們對上次蔡師傅給他們的小筍干極為贊賞,入菜和放湯俱佳,這次特請蔡師傅買了三十斤;老大丰千張包子也深得他們家人的喜愛,盡管他們并未指定還要,沈天心還是叫華靜文再買了二十包,任憑他們自己去分。此外,沈天心還給他們買了兩條好煙,放在自己的手提包里。“老沈,你和小聶先上樓,我安排好卸車的人就來。”喬師傅說。阿六已一手提著包,一手扶著沈天心,喬師傅對他說:“阿六,你扶沈師傅走好呵。”物料間辦公室很小,雜物很多,靠牆還豎著放各种型號軸承、螺絲螺母等小鐵件的架子。連几張辦公桌上都攤滿了帶有油污的東西,除了桌子中間的玻璃台板之外,几乎沒有干淨的地方。一進辦公室,小聶就請沈天心和阿六在自來水龍頭上擦把臉,那龍頭是裝在辦公桌后面牆角處一只不再是灰白色的方形水泥水池上的。阿六說:“我不洗了,我去幫他們卸車,我繩子解得快些。”說著他就赶快下樓去了。沈天心擦好臉,喬師傅就上來了,“阿六去幫忙了,這就更快了。”他說。小聶笑著對喬師傅說:“看,老沈拿了這么多東西來。”沈天心從手提包里取出兩條煙說:“錢師傅不抽煙,你們二位就一人一條吧。”喬、聶說:“呵,已經有這么多東西了,這不大好意思吧。”沈天心說:“這么點小東西,算不了什么。”喬師傅轉而問:“木棍一共是多少根?”沈天心說:“3016根。”喬師傅轉頭對小聶說:“這樣吧,我們讓老沈開3300根。”小聶連聲說:“好,好!”沈天心忙揮手說:“不要,不要!”喬師傅說:“老沈,就這么開,你不要推辭。我們不能讓你吃虧。”
車很快就卸好了,喬師傅到下面去看后和阿六一起上來了。“老沈,阿六說你們要連夜赶回去?”他問沈天心。
“車子明天另有安排,我們講好要赶回去的。”沈天心說。
“呵,那太累了。”
“一點不累,來的時候我已經在車上睡過一覺了。”沈天心笑說。
“那我們去吃點東西吧。已經快十二點了,阿六肯定餓了。”小聶說。
喬師傅笑著說:“阿六很會干活,手腳快,力气也大。阿六,到我們厂里來做高興嗎?”
“沈師傅讓我來我就來。”阿六說。
“阿六,你別听喬師傅瞎說。到我們厂里做有什么好?能賺几個錢?著實比不上你們山里好呢!”小聶也笑說。
連同司机一共五人在厂外一家小酒店里吃了一頓半夜餐,沈天心叫喬、聶二位別掏口袋,由他來付錢。喬、聶二位送他們上車,吃飽肚子有了精神的司机就將車駛上了燈光暗淡的街道。
車到關城天已經亮了。阿六將沈天心送到家,就說他馬上要乘六點鐘的頭班車回烏山。下床出來開門的華靜文叫他進來在沙發上睡一覺,可他連門也不肯跨進來。沈天心掏錢給他做路費他也執意不要。華靜文看留他不住,就說:“阿六,你等等。”說著回房提了包東西出來。“阿六,這是靜文姐姐給你爸爸媽媽的,你一定要拿去。
你為我謝謝他們。”
阿六沒接東西,卻說:“該是我們謝謝沈師傅和靜文姐姐才對。”
沈天心說:“阿六,你拿著,你不拿,靜文姐姐就不高興了。”
阿六這才接過東西說:“謝謝靜文姐姐。”
華靜文說:“阿六,告訴爸爸,上海的業務我們要好好地做,保質保量,保證滿足他們的要求,這樣就能做得長。”
阿六臨走時說:“靜文姐姐,你有空和沈師傅一起到鄉下來玩。”
華靜文說:“今后肯定有机會來的。”
華靜文忙著打水給沈天心洗臉洗腳,沈天心邊將阿六一路上對他的照顧、在上海幫助卸車等事情說給華靜文听。
“阿六這么就走,我心里真有點不好受。這么好的孩子。他爸爸媽媽要舍不得的。”華靜文說。
“阿六說要是我這儿需要他,他就來給我做。我問他,他最想做什么,他說他最想開汽車。”沈天心說。
華靜文笑說:“要是沈師傅有汽車給他開,那就好了。這孩子開車倒是很穩當的。可惜沈師傅自己還得為兩車木柴疲于奔命呢。”
沈天心說:“我一點不覺得疲累,你看我現在不是精神很好嗎?”
華靜文說:“不要逞能了,快來睡會儿吧。昨天晚上我抱輝輝到媽媽那儿去,媽媽說:唉,想不到他還能那么耐苦。媽媽叫我多護著你點。”
輝輝在小床上睡得很香,小臉龐紅嘟嘟的。沈天心吻了吻他,就鑽進被華靜文睡得熱乎乎的被窩里。他擁抱住靜文,連連吻著她的臉,華靜文讓他用力吻了嘴唇后說:“快睡吧,不要想別的心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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