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紀元3月21日訊】說軍代表向我下毒手,有點危言聳聽,卻非不實之詞。
一九七二年元旦,我和炊事班的同仁,想出一些辦法,銳意辦好伙食。其中一項主要措施,就是『招賢』。我們深信:辦好伙食,必須依靠大家﹔辦好伙食,必須廣納能人。只要有一技之長,會炸油條,會蒸饅頭,會磨豆漿,會烹小鮮,會做白斬雞,會燒掛爐鴨,會製作脆皮烤豬,會製作鹵味糯米大腸,等等等等,我們精心做好安排,每天都有『主廚』,炊事班的同仁只唱『 [配角』。果然,我們的伙食面貌大大改觀,全校五七佬無不肚滿意足。
當然,林彪﹑黃永勝的垮台,使軍代表管束幹校的不人道態度,有所收斂,也是不可否認的政治因素﹔幾年來的伙食結餘,又提供了頗為雄厚的財力支持。
幹校的茶園生產勞動,都移交給知識青年。我們搬到附近的沙子背,分別住進我們自己建造的磚瓦房。二百來人,只耕作數十畝水稻和少量菜地,比以前輕鬆多了。大家都有一個信念:幹校遲早要收攤,五七佬遲早要回廣州工作。現在最重要的事,就是吃好睡好,適當做些力所能及的體力勞動,養好身體,準備迎接新的工作。我當然明白,誰都盼望著早日與家人團聚。
我又何曾不是?機會終於來了,省文藝戰線辦公室一口氣下達了近百人的調令,我是其中之一,豈不叫我欣喜若狂?很快我就得到我一家人的『調令』:指定我和我的妻子余健,帶上兒子和女兒,限期到紫金縣革命委員會報到,工作和生活,由當地安排。
當天晚上,我一夜未眠,細細地把幾年來的遭遇,過電影一般在腦子裡過了一遍,深感到軍代表對我極不人道的歧視,最終的目的還是要把我逼上絕路。如果我自願接受『調令』,一家人到『基層』去,將來的一切後果,就全由自己負責了。對軍代表的用心,既然作出了自己的判斷,就不能掉以輕心,草率從事。我的結論是:只能軟磨,不能硬鬥。
我的妻子余健,兩年半前帶著兒子來到茶山。據妻子說,軍代表作出決定,把她們單位(音樂舞蹈專科學校)的五七戰士,合併到茶山文藝幹校來。那時我已『解放』(即解除管制),一家人又可以團聚了,當然高興。因為所屬連隊不同,妻子住她們的集體女宿舍,兒子白天走三公里上茶場中學,夜裡住媽媽連隊的男宿舍,吃飯也不在一個伙房。好在我們都是『自由身』,節假日還可以端著飯在一起吃。後來,說是照顧夫妻生活,我和妻子被安排在一間小小的茅草房裡,架子上墊著稻草,鋪上蓆子就是床,兩張竹凳子,開會吃飯時用得著,再也沒有別的甚麼家具了。這些都無所謂,最叫我和妻子難過的,是我們殘廢的女兒,至今還寄養在親戚家裡。
有一天,廣州的親戚拍來一封電報,說是女兒燙傷了。妻子連忙請假趕回廣州,才知道親戚有時要出門,怕女兒亂走亂動發生意外,就用一條繩子鬆鬆地拴著她。有一次買東西回來,發現女兒倒在地上,旁邊一座小煤爐上原來坐著的一個瓦煲打爛了,煤爐也熄滅了。後來才弄清楚,女兒站的時間長了,以為那煤爐是凳子,就坐了下來,瓦煲破了,一煲子水澆在爐火上,滾燙的蒸氣往上冒,全都讓女兒身上那件棉襖罩著,女兒又不會躲開,整個背部二度燙傷。醫生在給女兒治療處理時,女兒拼命掙扎,但哭不出來。到是妻子,早已疼得泣不成聲了。
我和妻子商量的結果,就由妻子向她們連隊領導請假,留在廣州帶女兒治病。我和兒子繼續留在幹校,一家人又分作兩地。茶山初中並非正規學校,沒有專職教師,學制又縮短為兩年,上課的時間少,勞動的時間多。兒子又喜歡跟著一位開大卡車的五七戰士到處去,我怕耽誤兒子的學業,就抓準了一個機會,送他回廣州去,由妻子安排他在就近一間中學繼續唸書。這樣,又剩下我一人在幹校了。因為不再受隔離審查,行動和通信不必再受限制,又按月照發工資,假期還可回廣州,也就不覺得有甚麼『不便與難堪』了。
這次近百人『重新分配』工作,而不是『恢復』原來的工作,顯然是兩年前那次兩百多人『重新分配』工作的繼續,其中大有文章。所謂『重新分配』工作,實際是文藝界『吐故納新』的一項重大措施。大部份人離開原來的專業,到基層去另行分配工作,學非所用,內行變成外行,即使少數人調回廣州,也不是給你原來的工作。例如,原來管絃樂團的首席提琴手,就『分配』你到粵劇院去當樂隊伴奏。原來是歌舞劇院第一把嗩吶演奏家,就『分配』你到音樂舞蹈專科學校去當音樂教員。為甚麼要這樣『亂點鴛鴦譜』呢?據說是為了淘汰『文藝黑線』的舊勢力,重新建立文藝界『新的階級隊伍』。上一次『吐故納新』能夠比較順利進行,是因為誰都不願意『幹在茶山,死在茶山,埋在茶山』,只要能離開茶山,到哪裡,幹甚麼,就不去管它了。
許多人心裡不服,在揭批林彪﹑黃永勝反黨反社會主義罪行時,有意無意地借題發揮,指控所謂『重新分配』工作,實質上是林彪﹑黃永勝『破壞文藝隊伍,分裂文藝隊伍』的大陰謀軍代表明知幹校的五七佬把『軍管』與『林﹑黃』視為一體,只是揭批『林﹑黃』是大前提,想壓又不敢壓,想解釋又無法解釋,十分尷尬。但又不肯認錯,繼續『保持一貫正確』的姿態,再來一次『重新分配』。因此,軍代表與五七佬之間的爭鬥,就處於十分微妙的狀態。
對我一家『重新分配』,貶到紫金縣去,我不置可否,沒有過早地暴露自己的態度。我悄悄地給妻子寫了一封簡短的信,告訴她這一不祥的消息,並表明我堅決抵制的態度。然後就收拾好自己的行李,等幹校開了盛大『歡送會』,狠吃了一頓肉,就隨大隊人馬打道回廣州去了。按規定,必須在期限內,親自到省文藝戰線辦公室領取『組織介紹信』和路費,立即『各奔前程』。我沒有按『規定』辦,而是先回家,好好地先休息了半個月,和妻子商量好對付的辦法,最基本的方針就是『以不變應萬變』:你不來找我,我絕不找你﹔你著急,我絕不著急。
一九六八年八月十日上午十時左右,我落入一個經過精心策劃的陷阱,被連續折磨了七個小時之後,押離光孝寺大院,投進西村監獄。四年後再回到光孝寺大院,滿地落葉,一派荒涼景象。廣東歌舞劇院的招牌還保留著,只是全院人員和家當,已於兩年半前遷往沙何頂一處新址。只有少數一些歌唱和樂隊演員,劃歸其他單位,不再屬歌舞劇院編制,新單位又不能安排居住,就只好還住在大院裡。現在的大院,一分為二,主體部份由省文物管理委員會管理,東操場小部份,成為省電影機械廠的工場﹑食堂和部份家屬宿舍。我那只有二十一平方米的住房,現在歸電影機械廠管,每月交五元房租,房子破了由廠方負責修繕。
在大院裡,我這間住房有相當代表性。五○年華南人民文藝學院開辦,教務長楊秋人入住。五六年省文化局新成立的《俱樂部》半月刊編輯部,我是編輯部負責人,這裡又成為我們的辦公室。六○年廣東舞蹈學校開辦,妻子任教務員,我和兩個孩子就住了進來。四個窗戶的鐵欄杆大躍進時全拆去『煉鐵』了,原來相當講究的細格玻璃窗和一扇浮雕油漆木門,已經破舊了。現在妻子又將外間隔開,分出大約三平方米讓十六歲的兒子住。房門外置一座煤球爐,方便做飯燒水。女兒背部大面積燙傷以後,脊椎骨變形彎曲,胸骨塌陷,身子再也無法挺直。屋瓦漏雨,牆壁出現裂痕,門窗破損,女兒傷殘,妻子勞累過度,顯得憔悴。本來好好一個家,竟變得慘不忍睹。
半個月過去了,有一位青年軍人找上門來,說是文藝辦公室領導讓他來了解一下,為甚麼沒有按期到辦公室報到?是不是有甚麼實際問題需要解決?軍人來訪,是意料中事。我立即請他坐下,泡了一杯自製的茶山鐵觀音,然後回答他的提問。首先請他把在房子裡看到的情況,如實向領導報告。然後才闡明我不能接受『重新分配』的理由。我說我不是應屆大學畢業生,不存在由領導『分配』工作的問題。我是現職幹部,和你們現役軍人一樣,都有原來的單位和工作,在茶山幹校走了四年多的『五七道路』,現在要我出來工作,當然是回原單位工作。作為一名幹部,工作崗位當然可以調動。我參加工作二十多年,從閩粵贛邊縱二支隊到潮汕文工團,到《工農兵》半月刊編輯部,到省文化局的《廣東文藝》月刊編輯部,再到廣東歌舞劇院,都是工作需要,又事先徵求過我本人同意,調動手續合法合理,你們文藝辦公室的張副主任,應當了解。再說,我的女兒傷殘成這個樣子,如何能帶她到基層去?請領導設身處地為我想一想。
青年軍人聽完我的意見,答應我一定向領導報告,起身走了。我不擔心青年軍人如何向他的領導報告,我已經做好充份思想準備,我不接受『重新分配』,一定會招惹麻煩,那也只能看一步走一步,見招拆招了,誰叫我就是這樣一個人!
一星期後,我按通知到文藝辦公室去開會,同時到會的還有其他七八位五七佬。辦公室張副主任接見我們,並對我們說:『絕大多數的五七戰士同志們都有很高的覺悟,服從組織分配,已經愉快地走上了新的工作崗位。在座各位,都有些實際問題或困難,我們在安排分配工作的時候,考慮得不夠仔細。現在,領導上做出新的決定,要求各位回到幹校去,既要解決認識問題,也要解決實際問題,解決好了再分配工作。去英德茶山的火車票已經買好了,願意走的就在這裡拿火車票。』我立即站起來,拿了一張火車票就離開辦公室。
這位張副主任,就是多年前早已認識的軍區俱樂部主任張大尉。現在大家都稱呼他張部長,估計應該是師級軍官了。幾年不見,臉色更紅,下巴也更長了,笑容似乎也更和藹了,只是說出話來,有一股逼人的寒氣。我知道這裡不是個說理的地方,沒有必要浪費時間和口舌,只表示願意回幹校去,拿了車票就走。我主外,妻子主內。同心同德,步調合拍,外面的事全由我一人擋著,家裡的事全由妻子做主。兩人工資合起來一百五十多元人民幣,歷來都由妻子掌握。所有的努力,甚至於再次分離,只有一個目的:維護這個渺小而又脆弱的家。
中國新年就快到了,我興致勃勃地幫著妻子把限量供應的各種年貨全辦妥了。乾貨通常都留起來,慢慢吃。鮮貨就做一點鮮吃,剩下的就想法子或曬乾或烘乾,可以放久一些。那時候還不知道電冰箱是甚麼樣子,幾年前用我一筆稿費買的一台五燈收音機,從我被抓走已後就沒用過。到處都是那神聖不可俯聽俯視的『最高指示』和『革命樣板戲』,回到家裡再打開收音機,能受得了嗎?家裡唯一的電器,就是一個20瓦的電燈泡。不管怎麼說,幾年的離散,一家人總算聚在一起了,高興還來不及呢,喝一碗白開水也是甜的。可惜的是,返回幹校的火車票,偏偏就定在除夕當天,徒呼奈何!臨走時,我對妻子說,不管甚麼人來找你,首先請他參觀一下家裡的情況,其次才是表明你必須留在廣州照料孩子的態度。別的事,全推給我,你一概不知道。
我回到茶山幹校,炊事班已有了新的班長,幹校領導依然指定我到炊事班去,大家依然把我當作班長。我當然感謝大家的盛情,其實大家心裡都明白,當個灶王爺,不外是燒火做飯,有甚麼好得意的?問題是幹校正處於『風雨飄搖』之際,剩下的這百來口五七佬,都面臨著『去留』的抉擇。大多數人走了,我卻頂著壓力回幹校來了,同情和觀望的心理狀態,我能夠理解。幹校空出許多房子,我選擇了邊緣的一間泥磚房住了進去,伙房的事忙完了,有的是時間,不是看書,就出門打斑鳩去。現在是冬天,北風呼嘯,斑鳩都飛到遠處山坡淺草地去覓食草籽,夜晚才在竹林或矮樹叢避風棲息。晚上九時以後,我穿戴好衣帽,揹著掛包和水壺,帶上一支三節電池的手電筒,順著白天看好的路線地形,到小河岸邊竹林裡打斑鳩去。
這種神秘又孤獨的夜行,不是親歷其境,旁人恐怕難以理解。周圍漆黑如倒扣巨鑊,蟲聲消匿,寒風呼嘯聲中,偶爾有枯竹殼爆裂脫落的聲響,令人不寒自慄。有時,我會反問自己,不和妻子兒女相聚,一個人跑來這裡幹甚麼?我無法回答,只能痛哭一場。不過,哭完了,又繼續我的夜間作業。我驚奇地發現,除了貓頭鷹,所有的鳥雀都患了先天性夜盲症。我還發現,斑鳩大多棲息在南面避風的低枝椏上,電筒一照,整隻斑鳩都罩在光圈裡,動也不動一下。這時,斑鳩還沒有睡著,珠子般的眼睛反光忒亮,可惜是個『睜眼瞎』,視若無睹,也不敢亂飛亂撲。又為了禦寒,縮著小腦袋,將全身羽毛微微鬆開,像個粉褐色絨線球。只要舉槍,百發百中。有一次,我發現一大群山麻雀,棲息在一兜勒竹叢裡,電筒一照,枝椏上一排排,個挨個,像是嫩黃淺褐色小絨線球。我大約花了一個小時,把一盒鉛彈全打光了,撿了滿滿一掛包山麻雀。第二天許多人自動來伙房幫忙,油炸山麻雀,連姓王的政委都說好吃。
中國新年過後,就是春耕大忙,春耕從我這裡開始。我憑十多年前在潮汕地區農村搞四清運動時的見識,單獨負起浸育穀種的任務。我請兩位同事幫忙,將三擔穀種浸泡了兩天兩夜,然後就學著老農的辦法,觀察開始發芽的稻種,保持適宜的溫度和濕度,一個星期後,芽頭就出齊了,送到秧田播種。然後,育秧插秧,按步就班,春耕就完成了。當然,伙房又殺豬,還宰了三條狗,讓大家美美地吃了一頓。
正高興的時候,我突然接到口頭通知:我和妻子的人事關係已轉去紫金縣,從本月起,兩人的工資由紫金縣發給。真是斜刺裡射來的一枝暗箭,企圖逼我就範的一記毒招。幸好我早有預料,不但沒有驚慌失措,還能從容接招拆招。首先,我在幹校宣稱:從本月起,因未能及時領到工資,無發繳交伙食費,請大家見諒,念在幹校四年『同窗』的情份上,讓我繼續在伙房吃飯,等領到工資,再如數補還。此招一出,五七佬的輿論,全都倒向我這一邊。接著,我同時發出兩封短信:給省文藝戰線辦公室張副主任的信說,有關我和我妻子人事關係的口頭通知,不知是真是假,又恐口說無憑,如果『錯傳聖旨』更有損領導威信,因此請發一文字通知,以為執行的依據。此外,請開具一份證明文件,我可持證明文件到指定的地方去領取工資。給妻子的信說,領導已宣佈停發工資,省吃儉用,照顧好自己和孩子,渡過難關。
張副主任不會給我半個字的回覆,也是可以預料的。不過,我的這封短信,至少令他頗傷腦筋,恐怕也不是毫無根據的猜測。一位五七佬從廣州回來告訴我,張副主任託他轉告,我的信他收到了。這一簡單的口訊,說明張副主任不敢再輕視這一事件了。當然,張副主任也還算聰明,只作口頭傳達,不留文字依據。
五個月後,又口頭通知我,工資照發。這一下我不依了,我又公開宣稱:當時根據那一項政策,停發我的工資,現在又根據那一項政策,發還我的工資,要有文件依據,起碼也要當面向我說明。不然,我決不接受。我這一態度又得到大家的支持和同情。幾天後,管發工資的出納員來對我說,你的工資一直由我保管,數目這麼大,如有閃失,我如何賠償得起?請你還是把工資先領回去,再慢慢跟他們打交道。我立即意識到,我沒有任何理由為難這位出納員,立即領回被無理扣發的的全部工資,並迅速轉去廣州給妻子收存。
我知道自己絕對不會屈服,也知道他們不會輕易放過我。為了我和妻子共同維持的這個小家庭,必要的時候,我將作出犧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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