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二十世紀的中國,有一個人創造了兩個神話,這個人就是黃翔。他首先以大半生的精神追求創造了一個文化滅絕時代的文學神話,后來一位青春少女秋瀟雨蘭奮不顧身地投身于這一神話之中,這不但使得業已成型的文學神話增添了許多神圣的光輝,由此他們還共同創造了一個超凡脫俗的愛情神話。這兩個神話都奇絕絢麗,惊世駭俗。在個人精神受到嚴重壓抑的二十世紀出現這樣的愛情神話更是奇跡中的奇跡。它們不只是超越了社會形態和制度的局限,也超越了文化和种族的局限,頑強證明著生命個體內在的精神自由就像地火一樣難于扑滅,無論在多么惡劣的環境中都騷動著燃燒的激情和渴望,一旦有一條縫隙,更是會蓬蓬勃勃地展現她的瑰麗、輝煌和神話般的魅力。它們還證明著人類無論如何受到各种非人因素的扭曲与摧殘,人性深處那領悟神旨、憧憬圣愛的靈性,已經成為一种基本素質、一种近乎本能的能力。每一個嚴酷的年代每一种荒涼的環境之中,都必定有這樣一些人,他們的這种素質和能力比別人更加發達,更加堅定,更加頑強。于是,那個年代、那個環境最鼓舞人心的人文現象、最耐人咀嚼的精神故事,自然而然地由他們的思想、性格、現實選擇、創造行為及其成果體現出來。黃翔和秋瀟雨蘭無疑是這樣的优秀人物。他們用一生的選擇和行為所創造的神話,對于二十世紀下半期的中國社會來說,其惊世駭俗的程度也許不低于几千年前夸父逐日和愚公移山的神話故事。闡釋這兩個現代神話的意義,對于我們建設精神文化具有不可忽視的啟示作用。不久以后,我將以長文就此予以專門的研究和討論。在這一研究中,黃翔自傳體作品《喧囂与寂寞》、秋瀟雨蘭自傳體作品《荊棘桂冠》無疑是最為寶貴的第一手資料。与遠古神話的高邁、簡約、模糊大相徑庭的是,現代神話往往是在世俗生活的漫長跑道上凌空起飛的,不但可以追索神話主人公的運動軌跡,而且常常可以敘述完整的故事和丰富的細節。《荊棘桂冠》正是一本為上述兩個神話提供大量細節的著作。在這篇簡短的序言中,我既不可能闡述這兩個神話的意義,也不可能全面討論《荊棘桂冠》的价值。我只能結合書中的一些細節,簡短地闡述我喜愛這本書的几個理由。
我喜歡《荊棘桂冠》的第一個理由在于,這本書描述了兩位主人公共創幸福、共擔患難的坎坷經歷和心路歷程,以及一些不為他人所知的細節。在這一惊心動魄的經歷中,兩個人所表現的堅定、執著、勇敢确實令人贊嘆。尤其是秋瀟雨蘭,她作為一個入世未深、不諳世故的十几歲的少女,在面臨波折、壓力和危難時,雖然不是完全沒有惶恐和脆弱,更多的時候則是那么沉著、那么具有判斷力、那么堅不可摧。記得黃翔第一次給我打電話時,盛贊我在《巨人何以成為巨人》中對俄羅斯貴婦人義勇精神的弘揚之后,很驕傲地對我說:其實我們中國也有這樣了不起的女性,我的妻子秋瀟雨蘭就是這樣的女性,要是沒有她的支持,我的發展是不可想像的。我當時對他的話感到惊訝而又疑惑。要知道詩人所迷戀的永遠是夢中的情人,一個詩人對現實中的妻子予以這樣隆重的贊譽,這絕對是超乎尋常的。后來從其它材料中,從一些朋友的談論中知道了黃翔与秋瀟雨蘭的曲折故事,才慢慢認可了黃翔的說法。在黃翔入獄時期,是秋瀟雨蘭這個甚至無法正常履行結婚手續的“非法同居者”,支撐著黃翔的精神和黃翔的家。在黃翔最為絕望的時刻,秋瀟雨蘭多次在衣物上繡字明志,“翔:我愛你!我等你!保重。妻”“丈夫/你放心吧/我等著你/整個屬于你/——永遠/忠貞不渝、堅韌不拔”“銘心刻骨/思念你/你的少女妻——/秋瀟雨蘭/冰清玉洁 情深義長”這些故事好象是從古代貞女故事或者神話故事上抄襲而來,令人讀來恍若隔世。我甚至設想,倘若沒有一位這樣的妻子,黃翔也許早就万念俱灰,甚至找不到离開監獄以后重建生活的理由。他們被迫旅居美國以后,是秋瀟雨蘭極力适應美國社會,用“非人世的”艱辛和汗水為黃翔創造了能夠安心寫作的條件。她對黃翔的文學事業的介入是如此深刻如此重要,黃翔在一篇文章中說:“秋瀟雨蘭使我的創作不僅發生了變化而且產生了某种非人世的‘質’的飛躍,開創了一個我前所未有的黃金時期,一個接一個的創作的黃金高峰接踵而至。”直到讀過《荊棘桂冠》和《喧囂与寂寞》,我才完全知道黃翔對秋瀟雨蘭的談論是多么真實、多么准确。為了捍衛這份愛情,秋瀟雨蘭在精神上所承受的折磨是我們局外人所不可想像的,只有讀過這本書之后才能領略一二。黃翔將那些不尋常的贊譽獻給這樣不尋常的女性和這樣不尋常的愛情真是天經地義。無論對于什么年齡段的人,轟轟烈烈而又如煎如熬的愛情總是具有感染力的。就書中的愛情主線而言,這本《荊棘桂冠》無疑值得任何類型的讀者跟著作者一起轟轟烈烈一回,如煎如熬一回。
我喜歡《荊棘桂冠》的第二個理由在于,這本書描述了黃翔身邊一批熱愛文學、迷戀詩歌、追求精神自由的朋友,這些朋友不但可敬可愛,而且他們對于黃翔的理解和支持,使讀者感到極大的心理安慰。黃翔在中國受到長期的壓制和封殺,他作為當代最重要的詩人之一,勤勤懇懇寫作一輩子卻至今几乎完全不為人知。得不到讀者認可是一個寫作者最恐懼的境遇,如果因為人為的原因根本無法讓自己的作品走到讀者面前,這對一個寫作者來說乃是最殘酷的折磨。黃翔的遭遇不但讓人壓抑簡直讓人絕望,你甚至可能因此而對一個民族產生絕望情緒。可是,通過秋瀟雨蘭的生花妙筆,啞默出現了,黃杰出現了,張嘉諺出現了,秋瀟雨蘭本人出現了,呂晉德、王強、王剛出現了。所有這些理解黃翔、熱愛黃翔、支持黃翔的人,在黃翔身邊形成了一道暖色調,使黃翔得到許多溫慰,也讓我們讀者感到舒了一口气。在結构上和內容所占比重上,這些人當然都是配角,但是他們在給讀者傳達信息方面,卻具有舉足輕重的作用。中世紀以來,文學作品雖然主要是經由個人創作而誕生,可是它依然深深植根于人類的精神需求和社會群體對于文學的熱愛和期待之中。也就是說,文學作品不但在傳播意義上仰仗讀者的接受,即使在生產環節上,文學作品也是与讀者一起誕生的。如果沒有那些詩歌迷、文學迷,文學現象就無從發生。書中許多故事無疑是對黃翔文學神話的熱烈呼應。青年詩人王強和黑大春因為爭辯黃翔与芒克究竟誰是最偉大的詩人而大打出手,頭破血流。這一個小小的故事就讓我對這兩位年輕詩人刮目相看。當黃翔深陷囹圄的時候,可愛的王強正在因黃翔而住院療傷。比這個故事少點幽默味卻無疑更加感人的故事還為數不少。還是這個王強,曾經因為黃翔而被捕,受到各种威脅和恐嚇,可是出獄以后,他戰胜內在的恐懼和外在的阻力,馬上赶到貴陽給黃翔通風報信,要他千万小心。更加意味深長的是,《荊棘桂冠》的開頭就是一個文學青年(呂晉德)由于擔心黃翔的政治安全,頂著政治風浪、冒著政治風險,專程來貴陽接黃翔去鄉下躲躲風雨,“他說,他要在威宁自然保護區——草海給黃翔秘密搞間房子寫作,那儿有大片大片的草和大片大片的水,還有大片大片的黑頭鷗,風景美極了,一生都充滿苦難的詩人黃翔可以在那里好好休息和寫作,享受一下美好的人生。”這個開頭讓我們最明顯地體會到了黃翔与他的民族、他的同胞最深切的精神聯系和命運聯系。接下來的全部篇章,就是圍繞著世俗力量對于黃翔的迫害和一批文學知音對他的愛戴、支持而展開的。當他因莫須有的罪名真的被捕以后,發生了以下兩個小故事。秋瀟雨蘭是這樣記述的:
l 今天,王強的哥哥王剛又從水城專門赶來看我,像走訪親戚似的,給我帶來許多東西,全是水城的文學青年送的,他們還贊助我四十元錢。王剛說,他來貴陽的前一天晚上,水城的文學青年們在他家搞了次聚會,專門讓他和呂晉德介紹黃老師的創作和人生經歷,大家無不感動得熱淚盈眶,沒有誰不為詩人受到的不公正對待和殘酷迫害感覺義憤填膺,最后大家庄嚴地舉行一場黃翔作品的配樂詩朗誦,以此紀念被囚禁的偉大詩人。
l 呂晉德從水城也來了,還帶來了許多水城文學青年舉行黃翔作品朗誦會的像片,以及他們贊助我的七十元生活費。
讀著這樣的故事,讓我想起十九世紀俄羅斯青年傳播車爾尼雪夫斯基思想的動人場面。當這樣的故事頻頻出現在中國時,我們還能批評中國人對詩歌、對文學、對精神自由缺乏理解、熱愛和追求不息的勇敢精神嗎?我很感謝秋瀟雨蘭真實而又公正地寫出了這樣的感人故事,讓我第一次有理由深情地打量自己民族的文學讀者和文學土壤。
在自己被捕入獄以后,有忠于自己的讀者冒著各种危險為自己的作品悄悄召開朗誦會和研討會,在當代中國作家中,還有誰領受過如此至高無上的榮譽?黃翔出獄以后,一定會感到內在的精神力量正在這樣的氛圍和滋養中拔節而長。除了煥發起更加高漲的文學激情,寫出更加美好的文學作品,他難道還會有別的選擇嗎?雖然黃翔一生都在頂著壓制寫作,可我同時相信他所有的作品都是在這樣具體的期待、贊譽、鼓勵之下誕生的。我甚至還傾向于相信,當黃翔向我稱贊他的妻子的時候,他的心中閃動的人物形象不止他妻子一人,同時還有這些曾經被他的作品深深感動、也以自己的血性和義勇深深感動過他的文學朋友。
我喜歡《荊棘桂冠》的第三個理由在于,這本書一定程度地展現了八十年代中國一些重要寫作者的文學形象和生活形象。我歷來喜歡閱讀這种自傳、回憶錄或者文壇紀實之類的文字,其中所看到的作家形象与作家的作品和史家記述互為補充,好像整個時代都會更加真實地呈現在面前。當我們談論五四新文學運動史的時候,我常常因為沒有一個局中人像赫爾岑、巴納耶夫等人寫回憶錄一樣,系統地記下陳獨秀、蔡元培、胡适、周作人、魯迅、劉半農、李大釗等人的文學活動、生活行狀和相互交往而感到遺憾。中國文人習慣于寫作羅列优點的怀念、追悼文章,而不喜歡客觀全面地記述行狀。
《荊棘桂冠》沒有落入這种俗套。盡管作者對黃翔其人其詩贊頌有加,但她所用主要還是客觀描述的筆法。秋瀟雨蘭跟黃翔一起卷入了當時一系列具有轟動效應的文學活動,黃翔入獄以后她又曾經多方奔走,企圖組織營救活動,因此她与當時活躍于文壇的許多人物有比較多的接触。她以女性的敏感對這些人物所作的描述,在我看來真實、准确、生動、可愛。比如北島的冷峻,徐國靜的熱烈,芒克的俠肝義膽,劉索拉的沉靜高貴,都給人留下了深刻印象。“索拉披在肩上然后又挽在手臂上的紅綢巾多美啊,她文靜地坐在那儿,端庄而又高貴,她的身上,一點也沒有被災難和風暴摧殘的痕跡,那么從容,那么自如。說心里話,作為一個年輕女人,此刻,我真有點羡慕索拉,真希望像她那樣活得那么輕松和自信。”如此簡約的語言,卻有浮雕一樣強烈的表現力,最后吐露的那句感受,既體現了命運的沉重与殘酷,又體現了一個年輕女性承擔命運的勇气、力量、義無反顧的決絕態度和偶爾閃現的疲憊感。這樣的記述不止具有史料价值,也很有文學价值。在為讀者留下形象化的文學史料和丰富的細節方面,只有徐曉關于《今天》雜志的一系列記述和老威編選的《沉淪的圣殿》可以与《荊棘桂冠》相比美。但是他們的文字都是單篇文章的組合,而《荊棘桂冠》則是這方面第一本系統的專著。說它具有開創意義也不算過譽。
尤其重要的是,書中對于至今不為人知的“地下詩人”啞默有大量的記述。和黃翔一樣,啞默也是文革期間最有深度、最有規模的主要地下寫作者;和黃翔一樣,啞默也是文革結束以后沿著文學道路埋頭走到黑而死不改悔的真正的詩人;和黃翔一樣,啞默也是勤勤懇懇寫作一生年過六十依然沒有在中國出版過一本著作的最不著名的作家。他和黃翔是在中國西南邊陲凌空而起的文學雙子星座,他們的才華、文化底蘊、精神高度足以照耀整個中國的詩歌天空,可是,中國讀者所捧讀的文學星座圖上,卻至今找不到他們的身影。他們之間恩怨交織、肝膽相照、霞光互映、命運与共的特殊而又動人的關系,一定會成為當代文學史上一頁詩意盎然的插曲。可是,啞默比黃翔所受到的冷遇更加嚴重,在默默無聞上他比黃翔有過之而無不及。雖然他們曾經刻意發起過一場“中國詩歌天體星團”文學活動,積極地推出自己的文學主張和成果,也依然沒有改變這一局面,還為自己招來了牢獄之災。現實的不公正到了令人不可忍受的程度。我相信總有一天,歷史的公正會主動修改現實的不公正,黃翔与啞默的作品都會成為我們民族重要的文學資源。尤其是他們文革時期的文學活動和文學創作,是那個寒冷時代頑強開放的高貴而又神奇的自由之花。秋瀟雨蘭在放歌自由的時候,沒有忘記將啞默与黃翔相提并論,再一次體現了她的文學良知和文學判斷力。她的這本著作,与黃翔的《末世啞默》一起,是較為完備地向世人介紹啞默其人其詩的最初的資料。我將此看作他們夫婦對中文讀者的重要貢獻。秋瀟雨蘭對啞默的描述,已經超越了文學,而是對他精神气質的全面把握和理解。“啞默的房間是明淨而又优雅的,啞默的款待是溫情而又优雅的,啞默的音樂是抒情而又优雅的,啞默的文學是宁靜而又优雅的……如果是冬天,還有一只溫暖而又优雅的火爐,有時爐上丟有几塊金黃的桔子皮或者一壺濃濃的黑咖啡,它們都散發著优雅的香气……總之,啞默是与优雅二字分不開,不僅講究优雅的風度,也講究优雅的情調。狂放如大河如烈火如猛獸的黃翔也非常喜歡啞默的优雅,他把啞默生活的環境看成一片宁靜的池塘,而啞默是這片池塘里的一只优雅的野鴨。”借助這樣准确而又美麗的文字,一個從容淡泊的詩人形象躍然紙上。我突然想到,如果這位作者不是因為一段神奇的愛情陷入了謀求生計的永恒奔波之中,也許她在文學上也必有一番成就。
我從這本書中擷取了這么多色彩亮麗的細節,一一羅列在序言中,好像黃翔与秋瀟雨蘭的天空要么是陽光燦爛、要么是繁星閃爍。事實當然不是這樣。誰都知道,所有的古代神話都是由先民無邊無際的苦難凝聚而成,現代神話在苦難的含量上絕不亞于任何民族的原始神話,只是抗爭苦難的自覺意識比原始神話大大加強。我突出這些美麗的細節,正是為了突出上述兩個神話的創造者們自覺抗爭苦難的精神力量。《荊棘桂冠》的出版,無疑是體現這种抗爭意志的一個儀式。在這個儀式上,我想像秋瀟雨蘭就像當年的劉索拉一樣披著美麗的紅紗巾,從容而又沉靜,遼遠而又高貴,微微含笑面對所有的歲月、所有的人事。因為万千苦難和罪惡都已經化為東山頂上的云霞,它們剛剛從黑暗深處遠道而來,但是它們只愿意給世界獻上光明的微笑。
2003年1月8日,北京黃村棗園小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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