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前文)
海棠樹四周坐滿了詩友,過往同學或有投來好奇目光的。這時唐英說:「既然香山詩社要繼續下去,還是要選個社長、幹事、秘書,然後才好有人負責聚社的事務。」
我說:「是呀!大哥、大姐們早畢業了,留下的交椅,可要我們來坐啦!」
金芙蓉說:「大家又不很了解,就是投票選舉,也難保公正競爭和選賢舉能。倒不如大家先各自談談自己對詩社的看法,有什麼好主意拿出來一道商量,然後再以詩會友,最後進行選舉。」
這時古麗告訴我,那跟來的同學叫李鐵山,羌族人。家住川、青、藏交界處。
李少川說:「時間早了,我看也不必談什麼治社方針,先學《紅樓夢》中人,即景聯句,完了,再談其它的,怎麼樣?」
張武說:「聯完了每人作首小詞,發表五分鐘治社方略演講,然後選舉才能產生實效。」他見啤酒已經喝完,又說:「我再買酒去,對酒當歌,方能盡興。」
有人不讓他買去,說是浪費。楊紅蔓說他父母都拿工資,不妨讓他去買。於是大家不再攔他。就這樣,你言我語,最後決定先聯句取樂。
徐文說:「聯句也不要先限韻,由新來的同學起個頭,然後第二人承句的末字自然成了韻腳。」
大家叫好,我因心情沉重,無心於詩,主動要求記錄。
楊紅蔓等幾個新來的同學推李少川起句,李推一下眼鏡,不緊不慢地說:「燕地清秋麗,」
唐英忙接道:「長空萬里蒼。城巍青嶺峻,」
鮑士奇接道:「苑靜海棠香。翠接萍桃李,」
水芳接道:「枝迎風露陽。籐緣架茂盛,」
徐文道:「柳落道蔭涼。小徑書聲細,」
木子萍道:「飛蝶找群芳。胖葉嘻嘻笑,」
張武買酒剛回,放酒時,接道:「肥蜂陣陣忙。今晨得好雨,」
金芙蓉道:「昨夜飲瓊漿。招得嬌嬌女,」
楊雪貞嬌嗔用手指金說:「把別人也聯上了。」
我們知道古麗的小名叫嬌嬌。古麗嫣然一笑,聯道:「隨她淡淡香。亭台浸爽朗,」
楊雪貞道:「這是硬湊了。」
木子萍道:「沒關係,硬湊的句子也不少。若不有些硬湊,那些佳句還沒有陪襯哩,更顯冷清了。」於是聯道:「碧石歷蒼黃。日破花間隙,」
王文貞道:「好個日破花間隙,把日光穿透綠枝細葉,形象得活了。」於是聯道:「雲投月下塘。青叢蒸酒氣。」
楊紅蔓一直深思,此時轉而聯道:「歡語掃愁腸,風問殘花慢。」
水芳說:「你又胡謅了,又非暮春,哪有殘花之語?」
木子萍說:「豈不聞寶釵說詩原從胡謅來。何況眼前那邊的一串紅還有半片哩。你皆以滇地風物衡量北國,錯了。前幾日,這一串紅未凋之時,一片爛漫,你不曾記得?」
水芳經木子萍提醒,連連稱服。
鮑士奇說:「沒有人聯,我要聯了。」
徐文開懷一笑,聯道:「秋催燕子狂。西山聞古罄。」
馬剛道:「這才對頭,也應由近及遠。」聯道:「金殿起玲鐺。默默看峰色。」
李鐵山聯道:「遙遙數雁行。忽聞菊香勁。」
楊雪貞聯道:「又見柏針長。草戀紅裙俏。」
古麗說:「你看看,剛才人家由近及遠,想轉出大起大落的景致與感興,你又拉了回來,小巧了。」
唐英說:「管它哩,我來聯吧:枝驚清曲長。多言勝春日。」
金芙蓉聯道:「無語念家鄉。滿地梧桐壯。」
古麗道:「通天清氣涼。」
水芳開始搶聯道:「明池波染翠,」木子萍搶聯道:「玉樹綠生妝。」
徐文搶聯道:「不欲藏嬌屋,」唐英搶聯道:「惟求戰士裳。」
水芳搶聯道:「紅巾驅腐惡,」木子萍道:「鐵戟鏟豪強。」
至此,幾位男詩友,竟在一邊開心的笑,看她們搶對。
楊紅蔓聯道:「要得詩魂諦,」楊雪貞道:「何須話棟梁。黃花臨清水,」
金芙蓉說:「你又變調了,竟比人多了一句。」接著道:「靈氣繞書房。」
古麗又搶聯,道:「雪白何時至,」水芳道:「蕉紅已經光。」
古麗道:「心中裝典籍,」水芳道:「天際有汪洋。」
古麗道:「四處飛煙盡,」水芳道:「樓邊亂蕊揚。」
唐英說:「何時是了呀!我來強行收尾了:千言連萬語,止於塞秋霜。」
大家有說好的,有說不好的。很多人唏噓嗟歎,慚愧自己功力淺薄。
楊紅蔓對水芳說:「哪來的亂蕊呢?」
水芳手往東北方向一指說:「那文史樓前不是麼?」
大家舉首望去,只見那邊幾大片茂菊蓬蓬勃勃,周邊無名閒花,風中落瓣,菲菲揚揚。
繼續聊天中,漸漸形成各自的小群體——唐英、水芳、楊紅蔓、古麗坐到水池邊,欣賞那些花綱石砌成的小山;楊雪貞、金芙蓉、徐文、木子萍站到水池側面的一大叢紅榴邊,欣賞那幾個緋紅的石榴;羌族的李鐵山、土族的李少川、鄂倫春族的鮑士奇、哈薩克族的張武、赫哲族的王文貞、馬剛和我七人圍在園石桌上飲酒。
張武說:「馬剛老兄是武威人,與那唐朝的李益不是老鄉麼?」
大家一時愣住,張武補充道:「就是寫『受降城外沙似雪』的李益呀!」
大家這才頓時明白他的意思。
王文貞說:「我想李益七絕雖好,又覺得不如王維潔、劉長卿的五言,七言顯得婉轉了些,不如五言明快精簡。尤其是劉長卿的五言,將這種體的意境、情趣、手法、格調推到了峰頂。」
馬剛說:「那當然嘍,不然林黛玉教香菱學詩,為何第一本教材就是王維的五言精品呢?稱劉長卿為五言長城,是恰如其份了。」
鮑士奇說:「讀王維的『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始覺『白』、『青』二字不是俗字麼?但去年春日某黃昏,我在故鄉江湖之間遊轉,或見夕陽之下,水波一片白光,耀眼異常,風翻水波,皆一派青色,加上天明如水,地立叢青,突然間悟到非王維的二句真還無法將日暮春江、春野、春空、春色形容得逼真。」
李鐵山說:「王維詰性情恬淡,又得力於詩外功夫,我想沒有人不喜歡的。他那『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空曠中充塞無限佳景;『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松』,冷寂裡不無憫愛之情。這樣的句子是一班利碌薰心之徒寫不出的。」
李少川說:「劉長卿是自詡為『五言長城』,前日我細讀他的《劉隨州集》,擊節歎服,不以其自詡為虛妄。他那首《逢雪宿芙蓉山主人》,景境清麗至極,情思含蓄深長。『日暮蒼山遠,天寒白屋貧。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二十字有十二層意。換個人,就是王維也不一定寫得這麼叫絕。」
大家聽了,不免附和一番。
李鐵山突然說:「天民兄本為詩社先行,為什麼不講心得體會,使人們可學之有徑哩?」
他並不知我心為步木真家的慘事愴鬱不振,但為了不掃幾位新友人的興,我只得揀些陳套應付,說:「老兄在鼓勵我呀!我就不揣淺陋了。五言雖精簡明快,但總有些情感或內容,非七言不能生婉轉情深之效,比如說老杜的『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台』所言之景與情,若用五言表達,則必顯得倉猝無力,非七言無以道盡其無限傷感。」
李少川說:「能否再進一步詳解?」
我說:「你回校後,可找宋朝人羅大經所著的《鶴林玉露》看看,便知。」
王文貞說:「這些書,圖書館裡不過一、兩本,哪裡會借給我們。你還是將大意複述一遍為好。」
馬剛也這麼說。我只好說:「羅大經講:『此詩十四字,卻蘊含有八層意。萬里,地之遠也;秋,時之慘淒也;作客,羈旅也;常作客,久旅也;百年,暮齒也;多病,衰疾也;臺,高回處也;獨登台,無親朋也。』再拿老杜秋興八首開篇而論,也非七言不能盡達其心中丘壑,秋野蕭森。諸位誰記得此篇?」
水芳正過來找鮑士奇拿筆,說:「我記得,背誦給你們一賞。」隨即將杜詩背了一遍,快步走了。
我說:「我以為明人王嗣解此詩,切中要義。他在《杜臆》中寫道:第一首乃後七首之發端,乃三百篇之所謂興也。秋景可悲,盡於蕭瑟;而蕭瑟起於凋傷,凋傷則巫山、巫峽皆蕭森矣。但見巫峽江間,波浪則兼天而湧;巫山塞上,風雲則接地皆陰。塞乎天地,皆蕭森之氣矣。乃山上則叢菊兩開,而他日之淚,至今不乾也;江中則孤舟一繫,而故園之心,結而不解也。前聯言景,後聯言情,而情不極,後七首皆包孕於兩言中矣。又約言之,則『故園心』三字盡之矣。況秋風戒寒,衣需早備,刀尺催而砧聲切矣。你們看這老王的解詩功夫到家了吧。」
張武喃喃自語:「他日之淚,至今不乾也。噢,這就對了,難怪我從前怎麼也鬧不清『叢菊兩開他日淚』的意思,這下就明白了。」
有幾人開玩笑說:「到底是南方文化勝地的來客,知道得比我們多。」
我說:「不過是些鸚鵡學舌罷了。其實這詩,五言、七言、新詩、舊詩,各有各的優勢,就如同鐮刀與籃子,各有己長一般,無論什麼形式,體裁,還必有立意與功夫作基石,才能產生好詩。那種格律詩派指責新詩派淺薄,新詩派指責格律詩派迂腐,都失之偏狹,與盲人摸象大體相似。」@(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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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