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巢上空一隻白鳥盤旋飛翔,仿佛在為
大地上消失了一個可愛的小生命致哀!
小烏龜死了。頭朝前伸著,兩隻前爪縮起,兩隻後爪拼攏在一起朝後伸。也許是夜裏死的。第二天早上也沒有注意,直到秋瀟雨蘭起來喚它起床時,纔發現它已經僵硬了,她急得直叫喚。龜龜,龜龜,我的小龜龜,你醒醒,你醒醒,你是不是冷了?是我害死你的。她已經哭了起來,越哭越傷心,衣服也沒穿,又撲到床上,泣不成聲,直至嚎啕大哭。在我入獄的日子裏,她曾為陪伴她的凍死的小兔子哭,也曾為忘了餵食而餓死的金絲鳥哭,但哭得最傷心的莫過於為小烏龜哭了。她哭小烏龜的死,簡直像哭死去的親人。她後悔沒有早一點送小烏龜回去。啊,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呀,小龜龜,小龜龜呀,你快醒來吧,哎約,你活過來吧。上次她做了點小手術,今天該去拆線,她也不去。她躺在床上起不來,好像生病了,結果真的生了一場大病。她把包在毛巾中的小烏龜捧在手裏,眼淚直往下滴,一聲一聲地喚著小乖乖。可能是冷著了,它喜歡乾的地方;可能是脹著了,它吃那麼多螺絲不消化,脹得難受,痛苦又無法表達,就這樣死了。小烏龜死的時候自己爬入水中,看來它思念老家和河流心切。
她飯也不吃,勸了半天勉強咽了幾口。這種情況祗有她外婆去世和未出生的嬰孩以手術人為地死於腹中纔見到她如此悲慟。最後總算勸了她進城看病。病病懨懨的,眼睛哭腫了。小菩薩盤腿花生草編織的花圈中,仿佛在為小烏龜作道場。醫院回來,秋瀟雨蘭簡直成了另一個人,她因悲慟過度頭疼得要命。她的兩個太陽穴貼滿了麝香虎骨膏,纔得以止痛。她已再承受不了這種悲愴。人瘦了許多,小烏龜若有靈,真該為她這片癡情感動。願小烏龜靈魂升天,保佑秋瀟雨蘭和我生活平安。她時時木呆呆地坐在不定什麼地方,眼光癡呆呆地似在望著遠處,其實眼光是飄移的,她任何景物也看不見。她在心裏為小烏龜默默祈禱。天晴了,地上變乾了,夢巢上空見一隻白鳥盤旋飛翔,我和秋瀟雨蘭都感覺這是鳥在空中為死去的小烏龜致哀,為大地上消失了一個可愛的生命致哀。曾幾何時,小烏龜還是活鮮鮮的,現在卻已經化入了永恆。人生、生命、存在是多麼短暫啊,生存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人為什麼來到這世上、為什麼活著、為什麼死去?這是任何哲學也無法作出解答的問題,也是任何詩學也永遠不能揭示的萬古之謎。小烏龜停放在潔淨的四方簡易書桌上,秋瀟雨蘭一見,眼圈又紅了,眼淚又掉了下來。昨天她在編織花環時,也許就是一種天意,一種莫名的不自覺的預感,一種冥冥中的暗示,小烏龜要離她而去了。當時她若知道她真該送小烏龜回去。她真後悔,她自責,她內疚。
小烏龜的遺體在家裏停放了三天。
秋瀟雨蘭也在床上躺了幾天。她放《氣》曲給小烏龜聽,在某種意義上也代替哀樂。她躺在床上默聽,直至睡著。一本希梅內斯的《小銀和我》放在桌上,翻至「懷念」那一頁。這幾天我主動承擔了一切家務。小烏龜仙逝的那天,我見秋瀟雨蘭飲食不思,就為她做瘦肉糰子雞蛋湯餵她。她疼她的小烏龜,我也疼我這隻可愛的小烏龜。她說要把烏龜埋在柳樹底下,埋在它來的那個位置,她怕放在河裏被人撈走,死後也傷害她的小烏龜。她抱怨我這幾天露出笑容,飲食量不減,小烏龜死了還這麼高興。她不准在停放小烏龜的屋裏同房,嚴禁任何不潔的褻瀆哀慟的事物和念頭。她的哀傷已近乎宗教的神聖!這幾天的氣氛使我幾乎聞到房間裏有一種香煙火燭的氣息,雖然並未點燃這些供物。她說小烏龜不在了。我說還在,祗要你想它,它就在。於是她果然似在空缸裏又看見了小烏龜。在生命的意義上,動物和人都是一樣的,她說。她專為小烏龜寫了一篇祭文。
我們為小烏龜的葬禮設計了幾個方案,先是水葬,後改為土葬,最後仍然決定水葬。小烏龜被裝入了玻璃罐罐的水晶棺中,秋瀟雨蘭特別找來紅綢,給它縫了一床被子,把小烏龜包裹起來,然後又用她寫的祭文包裹一層,再用一條清潔的天藍色新毛巾又包裹一層。藍色毛巾象徵藍天和綠水,紅綢象徵朝霞和太陽。外面裹著花環。天氣陰晴不定。我們冒雨為小烏龜下葬。我們划船來到兩叢灌木中間寧靜的水面上,這時太陽突然出來垂直照耀,仿佛在端詳發生了一樁事件的人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為了怕小烏龜的靈柩漂在水面或隨波飄去被人撿走,驚動它的安眠,秋瀟雨蘭還特地在靈柩內放上兩方白色大理石。最後告別的時刻到了,兩隻螃蟹先在碧水中開路,它們同時在碧水中跳著喪舞。小烏龜的靈柩放入水中,它浮在水面上,我用手按了靈柩一下,靈柩迅速下沉,我看見它一直沉下去。接著一隻大蝦下水。我看見這隻大龍蝦停在小烏龜的靈柩上,它似乎捨不得這曾經共同生活的夥伴。兩隻大蚌殼也一左一右下水,也許它們正落在小烏龜的靈柩兩邊,護衛著小烏龜的安寧。小蝦、小貝殼、小螺絲全從盆中倒入水中。我的半個身子置在灌木伸向水面的枝叉間,秋瀟雨蘭在船上搖晃,她為沒有看見水中下沉的小烏龜又哭了起來。她哭著囑咐小蝦、小貝殼、小螺絲,小烏龜以死給你們贖回了自由,你們去與小烏龜作伴,不要離開它。她覺得魚蝦烏龜餵在盆缸中,就像人關在牢中,它們有它們的痛苦,它們覺得不舒服,但又無言。下葬小烏龜的同時,她決定全部放生,讓餵養的一切水生動物全部回歸水中。這時候,她忽然記起小烏龜張開嘴的時候,口腔裏長著一隻泡。它一隻腳踏在魚缸裏的石頭上,歪著頭朝缸邊撞,那時候,它一定痛不欲生了,想自己結束自己的痛苦。秋瀟雨蘭心裏好難受,她不讓船劃走,她要多在這兒停一下,伴伴小烏龜。陽光中我看見她臉上曬乾的淚痕。
小烏龜葬於深水,安眠在人類的目光、惡意和貪婪觸及不到的地方。這兒是魚網和魚鷹達不到的永恆的深處。
回到屋裏來,感覺空蕩蕩,屋裏似乎少了一個人似的。我有一種辦完一場喪事的感覺,把所有的門窗打開,讓新鮮空氣流進來。
希梅內斯的《小銀和我》仍在桌上打開「懷念」的一章。天氣乍陰乍晴。陽光潮濕。這種天氣最適宜在屋裏讀書。聊天。小盃獨酌。或者希望細風細雨中有朋友披著風雨和含潤的陽光不期而至。我把小烏龜寫入我的夢巢隨筆,它將復活在我的筆下,永存在我和秋瀟雨蘭終生的記憶中。一切生靈的生死自有天意。小烏龜又回到了它來的地方。小烏龜走了,我們這纔發現,我們如此眷戀它,也許是因為我們在世間人群中太孤獨。
小烏龜葬於深水,安眠在人類的目光、
惡意和貪婪觸及不到的永恆的深處。
唐山出版社2001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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