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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靜:殊途同歸(上)

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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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紀元10月30日訊】冥冥中緣分的牽引,讓我們相遇、分離,又殊途同歸。

(一)

程老師是我小學二年級到四年級的班主任。她三十歲左右,一米五八,樸素的短髮,紅潤略帶雀斑的臉,褐色的瞳仁閃亮,親切又熱情,唇線剛直俐落,是人稱能言善道的“鐵嘴”。她特別高興時,笑著微垂眼皮,臉更紅了,暈染出溫厚的羞澀。

她極其認真。上課時總是盡全力講解。我至今還記得她講李白的詩“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的情景,真動人。為了讓我們理解算術應用題,常拿吃的打比方。為了提高我們的作文水準,她讓我們天天寫日記,她也天天批改。她很會表揚和委婉地批評人,而且很及時。清掃、軍訓、跑步,排練節目,她和我們在一起。

班主任的活兒很龐雜,很負責的話,就沒完沒了。有人偷東西,打架,罵髒話……不斷出現的瑣碎事,做思想工作,她誨人不倦,不厭其煩。談心啦,家訪啦,我想她那張嘴若是鐵做的,也早就磨透了。

她早晨六半鐘到校,晚上七點多還沒下班。我常到學校樓上托兒所去接她的兒子,那孩子又黃又瘦,餓得吃傳達室老大爺的飯。在那沒有任何獎金利益的年代,工資只有三十多元,一個年幼孩子的母親,一個女人,多麼辛苦不易啊!然而她毫無怨言,積極樂觀,全身心地投入工作,我們班學習、紀律、風氣都是全年級最好的。

那時還常有緊跟形勢、興師動眾的大批判會,“批林批孔”、“反擊右傾翻案風啦”等等,小學生也要寫批判稿、講用稿。雖然是照報紙抄的或是寫些老掉牙的決心口號,老師每次都給我們批改,我代表班級上臺發言的稿件都是她幫我改的。

有一次,她對全班同學說:“好幾個同學把毛主席畫像寫成毛主席花像了。注意不是花朵的花,是畫畫的畫。文化大革命開始時,就有人因為寫錯了這個字,被打成反革命。我們班沒有壞人,我都瞭解。也不要問是誰寫錯了,以後一定要注意!大家一定要在政治上要求進步,旗幟鮮明地跟黨走,要跟上形勢,不留污點。”

她是黨員,(而父母都不是)當時叫我很崇拜。家訪時,我爸媽笑著對她說:“現在我們說話都不大聽,什麼都是聽俺老師的。老師在她心目中是第一位的。”

我是老師的好幫手,老師佈置什麼任務,我總是積極認真地完成。

一次辦壁報,天黑了,我還在用粉筆認真抄寫遼師大批判組的文章,在四邊畫裝飾圖案。爸爸在教室找到孤零零的我,搖頭歎氣:“怎麼這麼認真,回家吧!”我是宣傳委員啊,老師同學信任我,我怎能不把它做好?

我們小組同學都是住在一個樓的,六、七個,輪流到各家學習,寫完簡單的作業,就學會兒毛主席語錄,然後一起參加活動。

學雷鋒,做好事,為人民服務。積糞,支援農業學大寨。愛國衛生運動,滅蠅挖蛹。凡是學校老師要求的,我們都會盡力去做,不怕髒,不怕累。

我們是一群鸚鵡學舌,懵懂無知的孩子。那些來自外界的灌輸啊,我們是全然相信,無條件接受。標語口號對我們影響很大,如“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將無產階級專政進行到底!”“工人階級領導一切!”“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萬歲!”等等。

還有那些鬥架式的革命歌曲“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來就是好,就是好!”“共產黨號召鬧革命,奪過鞭子,奪過鞭子,揍敵人……”強化腦際,迴響耳畔,滲透肌膚。

放學後一進家門,大軍就興奮地對他媽道:“媽,你懂嗎?階級鬥爭是綱,綱舉目張……”

不遠廢品收購站有個古怪的老頭,小臉上疤痕累累,耳朵沒了,兩眼凶光,整天悶聲不響地騎三輪車拉著破爛跑。孤身一人,行蹤詭秘。有時半夜還在廣場上遛圈子。“像個壞蛋!”“說不定是特務。”小夥伴們議論著。“對,我們就要抓特務。”我們分頭行動,跟蹤老頭,看看他與什麼人說話,有沒有後臺,幹沒幹壞事。我們捕風捉影,絞盡腦汁。一個星期過去了,郭永輝大叫:“哎,弄錯了!那老頭的臉是在救火中燒傷的,他光棍兒一個,脾氣不好,可人好。”“誰說的?”“老黃大媽,她在這兒住二十多年了。”

“朝鮮電影哭哭笑笑,越南電影放大炮。”除此以外,有時能看到阿爾巴尼亞影片。

亞非拉朋友手挽手,我們的朋友遍天下。大幅宣傳畫上的各種膚色的人挽手並肩,笑顏逐開。

面對世界地圖,我真的感到迷惑。除了跟朝鮮、越南、柬埔寨、阿爾巴尼亞還有非洲幾個小國友好外,那麼些別的國家呢?怎麼能說我們的朋友遍天下呢?那麼些別的國家的人是什麼樣呢?

假期和幾個同學到程老師家玩。她正在走廊邊的鍋臺上做飯,丈夫是工人。她家的房子只有一間,九平方米,又暗又小,視窗向內走廊開著。門框上掛著個圓塑膠的毛主席像。我看到她當紅衛兵時的照片:身著綠軍裝,頭戴綠軍帽,臂裹紅袖章,胸前捌著毛主席像章,兩根搭肩辮子,腰束皮帶,英姿颯爽。手舉紅語錄,雙目熠熠生輝。“那時串聯,可苦啦!”她笑著告訴我,“舉著紅旗,背著包,步行走到北京,腳起血泡,拿針、拿頭髮絲紮、挑……見到毛主席,真是激動人心,我們歡呼雀躍,熱淚盈眶,嗓子都喊啞了……”

(二)

1976年1月8日,周總理逝世。

第二天,一進校門,學生們就對著牆上的總理遺像鞠躬、默哀。小小的胳膊上纏著黑紗,坐在教室裏傾聽悼念總理的廣播。

7月初,朱德去世。全國下半旗。

7月28日,唐山大地震,十幾萬人瞬間沒了。

地震是夜裏三、四點鐘,樓下空地黑壓壓滿是人。人心惶惶,哭喊,咒駡,歎氣,去年海城、營口地震,今年唐山大地震,折騰死人啊!老百姓太苦了。

各種謠傳紛至,說會有海嘯、大震。

我眼前仿佛看到地裂山崩,樓房塌陷,海嘯奔突漫捲……成千上萬的人死去,真是大災難。

學校也進行演習,打發顫的鈴聲就是地震了。要求大家緊急撤離,下樓到操場。普及地震前兆的知識。隨處可見防震棚……

媽媽講醫院裏唐山小孩缺胳膊斷腿,疼得直哭,沒爹沒媽,慘了!爸爸說聽救援的當兵的講根本救不了,死的人太多了。天熱,惡臭熏天,用推土機推……我說要死全家人一起死。“小孩趕快跑,能活一命是一命。精一點……”吃飯時父母交代我們。

76年9 月9 日,那天下午3點多,程老師像往常一樣,放學前做一次總結。忽然一個高年級女生敲門,還沒等老師走到跟前,就泣不成聲:“老師,毛……毛主席去世了。”我們一下子楞了。教室裏靜極了。只聽得那姑娘對老師低低地說:“提前放學。”老師轉過臉,淚如雨下。首先幾個女生哭了,接著這種情緒迅速蔓延,女生們伏在桌上嗚嗚地哭,男生也開始抽泣著……葛亮背著手仰面大哭,吳海跺腳捶桌欲哭無淚,麗娜看看周圍,想哭又哭不出,似乎明白不哭不大有無產階級感情,便趴在桌上裝哭。我和一些同學呆坐著,慢慢眼前模糊了,幾顆淚珠滾落。是因為從出生至此所受的神聖偉大的灌輸教育,還是因為老師同學的淚水感染,是震驚還是難過,分不清,都有吧!

外面也仿佛被巨大的悲哀吞噬了,聽不到車聲、人聲,一切都靜止了。恍惚中飄過若有若無的哀樂。一輛大卡車停在道邊,它的主人——年輕司機正蹲在楊樹下掩面低泣。遇到廖廖的行人都眼睛紅紅的。越走,越感到事情的重大。樓上鄰里嬸子讓兩個小夥子捎帶著多買些黑紗回來。到家,聽到媽對爸說:“唉,天都要塌下來了!”悲哀籠罩著人們,只有小妹妹沒事人似的,在欄杆底杠踏跳。

人們歎息著,孩子們也在議論。小紅說:“要不是毛主席,咱早就當童工啦,吃不飽穿不暖。”“嗯。”我認同。這一年來政局的動盪人人皆知,就連我這個小孩子也有些不安。我怕像往日寫大批判那樣常寫的“變天”、“復辟倒退”、“重受二遍苦,重遭二磣罪。”

難道,天,真的要塌下來嗎?

黑紗,白花,下半旗,哀樂陣陣。追悼會是在一個下午舉行。同學們白襯衫,藍褲,白鞋,紅領巾,排隊站在操場上,喇叭裏播放著中央追悼會的實況,華國鋒致悼詞,他那濃重的山西口音引得個別同學發笑。會將結束,暴雨突降,隊伍沖散,人們嘩地湧進室內。

全市中小學紀念毛主席的歌詠賽。

我們全班登臺大合唱,站得齊唰唰的。麗娜領唱:“太陽最紅,毛主席最親……”大家合唱:“你的功績比山高,你的恩情比海深,心中的太陽永不落……”

高年級男生合唱毛主席詩詞:“土豆燒熟了,再加牛肉,不許放屁!”台下的學生忍俊不止,再看臺上唱的人,有的裝模作樣、一本正經嚴肅地皺著眉;有的千克萬制儘量忍住,眼角嘴形露餡兒,真滑稽!

那是十月初,放學後,我正組織一些同學排練小話劇。情節是這樣:紅小兵們正在學習毛主席語錄,一個壞蛋過來吹涼風,遭到同學們和正趕來的老師的嚴厲斥責、批判。由郝武扮這個壞蛋,他紅臉大鼻子,故意彎腰駝背,羅圈腿,任意發揮,演得不錯。

過了一會兒,大家有些累了,不像開始那麼起勁,話也多了。郝武神啦噶唧地講:“告訴你們吧,聽俺爸講,江青叫黨中央給抓起來啦!一共四個人。”“胡說!”我堅決表示異議,“江青是毛主席的夫人……”“哎呀,真格的,俺爸講北京人都知道了。”靜寂。但很快同學們都激動起來:“瞎說!”“不可能!”

“不可能……”我心裏念叨著,思索著,郝武的話攪得我晚上好一陣子才睡著。

事情果然如此,兩天後就證實了郝武的話是真的。牆上是赫然的觸目驚心的大標語:“打倒王洪文、張春橋、江青、姚文元反革命集團!”高音喇叭裏也廣播著,就在前幾天慶“十一”大會上,我還宣讀了程老師幫我修改的引用江青的話的講用稿,原來是……我瞠目結舌,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滋味兒,夾雜著幾絲羞恥驚恐,有一種被騙的感覺。

揭發批判“四人幫”反黨集團大會後,遊行開始,男生敲鑼、打鼓、吹號,女生手執花束,揮動花花綠綠的紙做的花扇,嗓子因呼喊口號而乾渴,走得腳心隱隱作痛。當時我並不明白這件事的歷史意義,只是被遊行的盛況空前所激動歡喜。

接下來兩三年,常開平反昭雪控訴會。記得一次現場直播,我們從早晨七點到晚上七點坐在教室裏收聽被害人及家屬的控訴。女兒哭述被紅衛兵打得血肉模糊慘死的父親;一位工人控訴被造反派逼吃耗子;有個寡婦講講哭哭,邊哭邊講,最後長哭不停,突然狂笑,又犯瘋病……

女精神病患者引得不少同學偷偷發笑,大多同學坐太久了,很累,由開始的震驚到聽得不耐煩。

在教室後排,傍晚的昏暗中,我哭了,淚如雨下,輕輕啜泣。“天呐,世上還有這麼可怕、殘忍的血淋淋的事情,我怎麼都不知道?”我想起那些抄的批判稿,代表班級在大會上的發言,喊的口號……“我被騙了!天呐,我被騙了!!”

我回頭看程老師,她背靠著壁報旁的牆,哭得眼睛紅腫。都是她告訴我怎樣寫大批判稿、抄報紙、辦壁報的……她當過紅衛兵,一定也積極地批鬥過這些被專政的人……我們對視,我目光中一定有一點怨恨、疑問和求證,我從她悲傷眼睛裏看到了羞愧。

那麼不只是我,她也被騙了!包括我的父母親,周圍所有的人。

一代人、幾代人被騙了!!

被愚弄、折騰、糟蹋、虐殺……

世界坍塌了!

猶如晴天霹靂,這巨變太強太快了,我觸目驚心,目瞪口呆,往事破滅,這是一場大震,動盪旋暈,撕開重重帷幕,摧毀了座座偽堡。頭一次窺見了殘酷醜陋、混亂骯髒的現實。

張開淚眼,世界從此模糊,蒙上迷霧。

那明朗純潔的孩童世界迅速崩潰。我的童年結束,少年開始。

“我被騙了!!”這句話長久地在心頭迴響。時而強烈,時而深沉。有時在白天,有時在深夜。

“為什麼呢?這一切都是為什麼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羞恥、悲憤、氣惱、怨恨一齊湧上心頭,夜裏躺在床上,冷冷地發誓:“從此以後,我再也不輕信報紙、廣播,再也不任由別人指使……我要自己去探索認知真實的一切!”

外國電影打破了沉悶枯燥乏味的僵局,禁錮的罐頭盒子被撬開了。人們看到了外面的世界精彩紛呈:摩天大廈,高速公路,汽車洋房,富足多樣的物質商品……滿電影院嘖嘖傾歎如潮:“看看人家國家!”頃刻之間,“全世界三分之二的人民吃不飽,穿不暖,處於水深火熱之中”的謊言灰飛煙滅,徹底破滅了。

我的童年過去了,才看到安徒生童話。以前被批的書解禁了,我看到了古典文學、外國文學……

馬上面臨著壁報更新的日子,又要抄報紙寫寫畫畫了。我厭倦了,不想幹了。

程老師神情黯然,告訴我她要調到別的學校了。程老師走了,我也轉了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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