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前文)
晚飯後,我們回到候車室,繼續候車。我心裡一直以為西藏是個荒蕪之野,見面不久想問,但不好意思,現在幾個小時的相處,陌生感消失了。
於是我問:「巴桑大哥,聽說西藏地曠人稀,寸草不生,又冷又缺少氧氣,是吧?」
巴桑哥頓時雙眼一亮,不以為然地說:「那是有人蓄意造謠引起的錯覺,老弟呀!你要是有機會去西藏走一走,你便會發現,我的故鄉,到處青山綠水,藏東、藏南的氣候物產與江南不相伯仲呀!
橫斷山麓長滿蒼松翠柏,雅魯藏布江中游,春、夏草豐木茂,山雨過後,往往萬里清新,樹泉俱亮,到處是野生動物;阿里地區雖落後貧困,但湖泊眾多,皆清澈見底,水中游魚成群,和平不爭。
沿崑崙山一線至唐古拉山,的確氣候嚴酷不宜人居住生存,但每到春、夏,仍然是千萬里芳草連綿,大羚羊成群結隊。那大羚羊的社會,信奉的一定是大同世界的原則,彼此從不廝鬥,同覓食,同休息,遇到人群,驅而不散,經常善意地圍觀人群,徘徊逗留,滿眼好奇。」
我問:「為什麼西藏也窮呢?」
巴桑大哥說:「貧困有二種,一種純自然力量造成的自然因貧困,另一種是社會原因造成的社會因貧困。西藏人的貧困是社會因的貧困。跟江南、中原人的生活相比,還差得很遠。要想改變此種狀況,並無多大困難,比方說,我們那裡日照充足,土地肥沃,只要……」
巴桑大哥停下抽了支煙。
我說:「大哥,能講講藏族的歷史麼?」
接著他滔滔不絕地講了許多。
中途我問:「藏民的歷史中也有像曹操一樣、唐太宗一樣的偉大人物麼?」
他說:「任一個歷史悠久、疆城遼闊、文化發達之民族,都有他的英雄人物。我們的格薩爾王就像湯武、太宗一樣了不起。我們西藏古稱獅子國,格薩爾便是一個英勇善戰、足智多謀、主持正義、一心為民的國王,他領兵到處征戰,懲處不義,謀求公道。
他曾坦率講過:『我要剷除不善的王,我要鎮壓殘暴與強橫。』『我要當普通人民的君王,使所有的英雄低頭。』我們藏民都熟悉他的英雄事跡。
《格薩爾傳》有百萬行一千萬字。幾乎是所有的藏民都或多或少能背誦它。有句藏諺最能反映此點,它說:『藏人口中人人都有一部《格薩爾》』,你看我們藏族的英雄……」
至此,四周人群騷動,一問才知要檢票了。巴桑大哥不無遺憾地收住話題,領我排隊,等候檢票。
上了火車,沒有座位,在過道中頗受周圍人的冷眼。巴桑大哥,乾脆拉著我到兩個車廂接頭處的廊道上坐下。他從包裡掏出麵餅和熟肉,熱情地招待了我。
又問我:「你懂得古詩詞麼?」
我說:「我在家裡跟家父學了絕句,知道很少,但是我喜歡。」
他說:「喜歡就行,我一路上寫了幾首。」
他掏出一個筆記本,自己便念了起來:
「《洛陽懷古》五律——
虎踞中原地,千年姓字芳;
周廷香火絕,魏闕典文長。
曾見刀光舞,頻傾換代觴;
曹公今何在,不與共斜陽。」
念完他望望我,目光似乎是徵求我的感受。
我忙說:「聽起來很有趣味,但不能全懂。」
他沉思片刻說:「洛陽乃我們中華民族九朝古都,數千年歲月逝去,人間不知經歷了多少春花秋月,但她的芳名一直末變。前不久,我周遊其地,往昔之雕梁畫棟,餘存甚少;數處斷牆殘碣,晨霜夜露之下,尤使人倍感荒涼,曹魏父子皆不在眼前,惟見洛水靜流,斜陽靜照,感觸不免生於心中。當時真希望曹孟德能復活,與我一道立於洛水之濱,同賞古原之闊,夕陽之韻。」
「哦!」他看我不熟悉律詩,再念一篇絕句:
「《陳皋懷古》七絕——
劉項當年此地爭,
干戈不認昔時盟。
中原自古如嬌姬,
贏得英雄無數情。」
巴桑略略停頓,察我反應。我說:「前兩句寫昔為盟友,今為仇敵,劉邦、項羽在陳皋那地方打仗了。後兩句由陳皋而中原,譽之為美女佳麗,遂使百代英雄為之傾心。大哥,是這意思麼?」
他說:「小弟,看來你聽明白了。寫法怎樣?」
我說:「我哪裡懂什麼寫法。」
他說:「你父親不是教過你一點麼?」
我見他誠意十足,便鼓起勇氣說:「起句直接舖陳陳皋之地,歷史舊事,繼而由一地引出中原,轉向千古世間真相,結句雖翻他人舊句,但收得穩而富餘味。雖小杜也不過如此。」
巴桑大哥開懷爽笑,說:「看來我們算是知音。好,我再念一首徐州覽勝給你聽。」
我點點頭。
他挪挪身子,說道:
「《登雲龍山》七律——
高台一上客心驚,萬里河山萬里情;
四海遠方翻石碧,五湖目下映青天。
田橫墓地花豪放,項羽鄉庭樹競榮;
壯士若能同並立,何須悄自淚沾襟。」
巴桑大哥將末尾兩句連誦數遍,聲音微顫,目中似有淚花閃動。我一時不知說些什麼是好,沉默了一會,倒是他打破了寂寞,說:「你既學過絕句,何不就此赴京入學一事做上一首?」
我說:「我做不好的。」
他說:「試試何妨?又不花什麼本錢。」
我略受鼓勵,思索一會,道了一首:
「《赴京求學言志》,七絕——
青絲布履問京華,大學園邊近帝家。
使命人稱驅腐惡,移山倒海撒紅霞。」
巴桑說:「吟得不錯。」
「這是亂詠一通,大哥還是教我律詩吧。」
他說:「《紅樓夢》看過嗎?」
「沒有。」
他說:「那你將來一定要讀上數遍。裡面有個香菱,是薛大呆的童養妾,後來成了大呆子的正妻。她學詩非常用心,你要拿出她那樣的功夫就能學好。」
說完後巴桑給我講了粘連、對仗、拗救的基本知識,並舉了許多例子。其實我一下也接受不了,不過出於好奇心與禮貌,表現出一付認真聽的樣子。
漸至半夜,我們都睡著了。由於我們坐的地方是上、下車的必經之地,因此我們一直被不斷地叫醒,但我們總是鍾情於那塊小天地,直至天亮。
我想再看他的詩作時,發現他的包被人偷走了,為之焦急,並惋惜他的手稿失落了。但他坦然一笑,說:「詩,我都記在腦中,其它甚麼也沒有,謝謝華夏同胞中的小偷,鍾愛我這個蠻族人的布包。」
他繼續與我聊天,給我講岑嘉州的古風。@#(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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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