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非常好,一些低級的爬虫在泥沼和草叢里微微顫動它們的身軀,輕聲唱著別人听不懂的歌。月光清冽的射下來,樹木的影子里傳出一陣陣輕微的響動,也許那是風。
羅蒙老師正在休息,燈光一瞬間變得非常明亮,他關了燈,躺下來休息。
夜靜蕩蕩的,遠處傳來一陣微妙而整齊的聲音,像雨聲,又像風聲。羅蒙翻身睡去。
一群武裝的衛士瘋狂的砸學校的大門,隨著狂躁的呼喊,門被撞開了,他們潮水般沖進學校,沖進宿舍,所到之處,熟睡的孩子,包括那些幼小的孩子被惊醒,穿著睡衣哭叫;學校里的書籍被成捆的丟進火堆。一些學生拼命去搶奪書籍,被殘暴的打倒,昏迷不醒,然后被拖走。最后,所有的人都集中在月光下,靜靜的看著這一切,他們手挽在一起,沉默著。
太陽從地平線上升起,又是新的一天了。教室的門打開了,學生們無分老幼,坐在水泥地面上,一些年幼的孩子偎依在母親怀里。衛隊長威嚴的掃視著這些手無寸鐵的人,命令衛兵把他們分類。幼儿由父母領走,他們的父母要保證,永遠不在學習這所學校的任何東西;十一二歲的孩子被帶到另一個教室寫檢查;寫好的檢查上繳,由宮廷里的專門人員審閱,合格的放走,存入檔案,不合格的繼續寫。大部分的是青少年和成年人。他們被集中起來,衛隊長咳嗽了一聲:“這個國家,是國王的國家,天下,是國王的天下;你們的一切都是國王給的。”
“我們是依靠自己的勞動養活自己。衛隊長閣下。”
衛隊長靜默了兩秒鐘,摸著自己的下巴審視正在說話的馬奇,說:“很好,小伙子,如果你再多嘴,——”他沒有說完,仰起他的臉,眼光從鼻尖上射下來,逼視著馬奇。馬奇靜靜的看著他,說:“我說了一個事實。”
“把他帶走。”衛隊長說。
“你們不能帶走他。”羅蒙擋在了馬奇身前。
“你們不能帶走他。”其余的人平靜的說。
衛隊長審視他們片刻,說:“把們鎖上,看守好。”
他很快向上司報告了情況。最終,內務大臣把消息傳達了國王。
“沒用的東西!”國王說,“必須讓他們与那學校決裂,不听從的話,就切斷他們的經濟來源,讓他們的精神崩潰,如果他們仍然不肯放棄,就消滅他們的肉體。——怎樣對待他們都可以,只要——”他仰起頭,眼睛望著虛空的遠處,說,“他們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內務大臣去執行了。
一些孩子害怕,寫了檢查,跟著父母走了。不肯寫檢查和決裂材料的人被帶進監獄看守。在外面的學生認為教授和自己的同學是無辜的,他們去找地方政府,地方政府說:“你們找國王去好了,因為一切命令都是國王下達的。”
于是,成千上万的教授的學生來到了巍峨的宮廷門口,几個代表到里面去解釋,外面的人在那里靜靜的等待結果。同時,宮廷設置好的錄象机開始攝影。民政部的大臣接待了他們。并答應放掉抓進監獄的學生。晚上,他們离開。
然而這使國王非常憤怒,他指責民政部的大臣“愚蠢,胡鬧!”不久下令更大的搜查。全國的所有教授的學生都被波及,他們的家被抄,學習用的書籍被搶走,不肯屈從的被抓進監獄。同時,教授的其他學生不斷的到各個地方解釋,不斷的被抓。
為了解釋這場掃蕩,國王下令,媒體必須做出相應的反應。因為教授現在在那斯洲,務必把消息傳到那斯洲以致全世界,讓世界相信,教授和他的學生正在那恩卡特“上演邪惡。”
他們專門組織了一批人,周密的研究如何做得得天衣無縫。
不久,全國的媒體,都在瞬間用同一個聲音說話:“那個所謂的‘教授’是一個對錢財貪得無厭的人,而且已經查明,他的教授學歷是假的,是捏造的,因為他連大學都沒有讀過。在他小的時候,就非常善于欺騙,他居然打罵父母。”同時,一個自稱教授鄰居的人信誓旦旦的說:“沒錯。當年,我与這位教授比鄰,因為一件小事,我們爭吵起來,他踢了我一腳,我沒還手,我媽媽問我為什么不還手,我說:‘算啦!跟那种人有什么好計較的。然后我就回到我的房間里去了,第二天,就像什么事情也沒有發生一樣對他好。”
“教授自稱是某個世界著名的科學家轉世,他還改變了他的生日。”于是,一個老得說話很吃力的婦人證明,自己當年做接生婆,教授出生的時間的确与教授檔案上的記錄有出入。當然,這位老婦人的記憶力是超常的,比任何一個教師的記憶力都出色,許多教師在晚年,根本不記得自己教過的每一個學生,尤其是那些處于中間位置的學生,他們通常只記得兩种學生——最好的和最差 。但是,媒體上說,教授是一個極度平凡的人,沒有任何出奇之處。他所謂的教授科學完全是騙人的。那么,這位經驗丰富的接生婆是如何記住教授生日的呢?——當那年老的婦人走出電視台,立刻有人請她去宣傳保守記憶力的妙方了。“沒有什么特殊的辦法,我只是每天喝一點我自己熬制的潘多拉湯。”
“教授的理論都是反科學的,他們居然說我們不是這宇宙中唯一的生命,誰都知道我們肯定是唯一的、具有高級智慧的生命。他們是在反人類。而且教授在那斯洲那里是有目地的,他的政治背景十分可疑。”
“教授的學生都是一些人生沒有著落,對生命厭倦的人,他們憎恨社會、抱怨家庭、對工作非常不負責任;他們整天想著如何把那所謂的‘科學技術’學到手,為了從手心力發出能量,他們用刀剜自己的手,他們為了幫助別人,就殺死那些需要他們幫助的人……”于是各地惊爆的几起血案都被證明是教授的學生干的。
“教授的學生精神失常,他們沒有正常的理念。”于是教授的一些學生被送進精神病院。
……
羅蒙老師被關在一個小房間里,帶著白口罩的醫生舉起他手中的針劑,對著陽光看了看,那液體折射著晶瑩的光彩。然后,他們向捆綁著的羅蒙走去,把針尖刺進他的胳膊。那是一种致幻劑。然后他們站起來,居高臨下的觀察羅蒙的反應。
片刻,羅蒙感到自己漸漸的失控了,巨大的眩暈像旋渦一樣席卷著他,他感到自己要离開肉體,但是心里卻有一個強大的意識覺得自己絕對不可以放棄,放棄意味著妥協,向邪惡的謠言妥協。他掙扎著,周圍醫生的臉在模糊中扭曲變形,他仿佛听見他們心底的笑聲,那聲音在說:“他快瘋了。”羅蒙努力保持頭腦的清醒,但是意識正在遠离他,或者說,一种巨大的力量正在把他拉走–“不!”他大喊一聲,自己听著聲音非常遙遠,像來自另外一個世界。
“好了。他行了。”醫生相視一笑,把門鎖上,离開了。
“不!不!!!”
他們向門上望了一眼,雖然什么都看不見,但是,里面那無助的聲音令他們感到滿意。
羅蒙拼命睜開眼睛,他抓住窗台的欄杆,這是午夜,風從外面吹來,風里還有些奇异的花香。他感到頭腦中有無數的意識在翻騰,所有的意識都在對他指指戳戳,把他推出體外。他用牙齒咬自己的手,以保持清醒,手指漸漸滲出血來。他拼命掐自己的肉,讓自己保持痛覺……
早上,一個醫生來看羅蒙,他靜靜的躺在那里,仿佛死人一般。他伸手去摸他的鼻息,羅蒙睜開眼睛,望著他。
“你們都干了什么?”羅蒙說。
“這不是我想干的。一會院長還要來……我希望你裝瘋,然后……。”
“謝謝。”羅蒙笑了。疲乏的笑紋從嘴角漾開。
院長是一個戴白金框眼鏡的中年人,用一种職業的、冷漠的眼光審視著地板上的羅蒙。
羅蒙一動不動,他不想裝瘋,也不想看他們。
院長什么也沒有說,帶著醫生走了。
門被鎖上。
在廣場上,教授的書籍被投入火中焚燒,周圍的人看著這一幕。像看一個熱鬧。
在監獄里。
“你只要跟教授決裂,并在電視上表態,我們立刻就放你走。”
馬奇被吊著,手腕浮腫出血,他已經被吊了兩天。他不說話。他被放下來,一個人拿著一把鈍刀,一下一下刮他的肋骨。他緊緊咬著牙,一言不發。他們用刀剜他的腳心,他臉色慘白,仍然一言不發。最后他們把他按在地上,一個人抓住他的手腳,另一個人把繩索套在他的膝蓋上,兩個人用力向兩個方向拉,他昏了過去,血肉模糊。
一個怀孕七個月左右的女人被吊著,她是教授的學生,她的丈夫被捆綁在一邊。一個獄卒把拴她的繩子用力向下拉,她漸漸的升高,然后獄卒突然松手,她墜落下來,身體重重的跌落,她痛苦的叫著,她的丈夫昏死過去。另一個獄卒用冷水把她的丈夫潑醒,抓住他的頭發,讓看觀看妻子和尚為出世的孩子如何被折磨,讓他听妻子的慘叫。丈夫發出撕心裂肺的嚎叫,獄卒滿意的笑著。血漸漸的從女人的身體里流了出來……
一個女人被活活掐得窒息。獄醫很快來了,她的身體仍然溫熱,几個獄醫麻利的解剖她的身體,取出冒著熱气的內臟……
一些房間里傳來巨大的音樂聲,音樂聲中隱隱夾雜著痛苦的慘叫聲。那是教授的學生正在被施以酷刑。一個角落里倒吊著一個七個月大的嬰孩,孩子已經死了,囟門和鼻孔滲出血來。他的母親親眼目睹了他的死亡,也正在死去。他們的家人將看見她們母子冰凍的尸體……
那恩卡特泱泱上億人,死去誰,就仿佛平靜的湖里投下一個小小的石子,也許會激蕩起十分微小的、無力的波紋,然后又歸于平靜,仿佛什么都沒有發生。
除此以外,白天,他們要做奴役般的重體力勞動,晚上,他們被強迫不許睡覺,日以繼夜,不斷的更換看守的人。
……
陽光籠罩著大地。已經是秋天了。
一所學校的操場上,孩子們排著整齊的隊伍,仰著一張張稚嫩的臉。校長發表演說,指責了教授和他的學生的各种行為已經轟動全國,是民族的禍害,長此下去,國將不國。“但是,國王的統治是英明的,國王是真正愛護孩子和國家的將來的。現在,請在這張反對教授和他的學生的條幅上簽名!讓正義打倒邪惡! ”
掌聲。
孩子們排著隊伍,在老師的帶領下簽名。然后條幅被張挂片刻,又收起來,准備上繳。電視台正需要這“正義的呼聲和正義的聯名”,孩子們回到教室,觀看電視節目,電視上,一幕幕“教授的學生制造的血案”惊心動魄,一些孩子開始啜泣。然后,他們寫演講稿,在學校大會發表了對教授和他的學生的痛恨和無情的抨擊。一個學生寫:“我到醫院里去,看見一個跟我一樣的女孩子,渾身都燒傷了,我問她為什么,她說她是教授的學生,是教授讓她這么干的。”老師批評了他,因為他的文筆不夠生動。“你真的看見了么?”他的同桌問。“沒有呀。”他說,眼睛里有一點無所謂的笑。
但是,還不夠,遠遠不夠。國王想,要讓他們盡快的徹底的消失。
一個打假斗士被請上了講台。在一個以說真話著稱的欄目里,他笑容滿面的列舉了一些魔術之類的東西,然后,他胸有成竹的一一揭穿,最后甚至出現了雜技表演,用以證明教授教的科學什么也不是。——當然,他們根本不知道教授究竟教了什么,所以,盡管他們自稱是百分之百的唯物主義者,然而處理問題的時候,他們是百分之百的唯心主義者。
當然,他們對公眾說,自己反對教授是有依据的,因為他們研究過教授的書。他們帶著有色的眼鏡,帶著挑剔和找茬的想法,在書中拼命尋找用來打擊教授的字句,但是,是徒勞的。因為教授只是告訴他的學生如何做道德高尚的人。于是,他們從書中拿出几個字,几句話,把這些字句脫离原書的語言背景和上下文的連帶含義,進行反面的歪曲,并且說,歪曲后的意思就是書的全部。
……
那恩卡特人被帶入了謊言的陷阱,最無辜的是那些孩子,國王利用他們對師長的信任,利用他們沒有獨立判斷的能力這一點,讓他們發表對根本不了解事物的污蔑和謾罵。學校成了利用來散布謊言的工具,教師被欺騙,無形中也成了教唆犯——盡管教師們沒有明确到意識到這一點,但是,他們的确在教唆孩子學會犯罪。可怕的是,每個教師都以為自己在維護祖國的利益,乃至人類的利益。所有的孩子,都從他們的長輩,從自稱愛他們、對他們負責的那些人那里,學會了憎恨与仇視。成年人把有色的眼鏡根植在孩子的心靈里,這比直接遮住他們探求真理的眼睛更可怕,因為他們是從做人的最基點上,毀滅自己的未來,毀滅那恩卡特整個民族的未來……
那恩卡特人有許多就近的愛,他們的愛也許非常渺小,可是,那畢竟是愛。他們的愛使他們不敢輕易的反對任何強大的勢力,因為他們害怕失去現有的一切。教授的學生的親人除了承受突如其來的家庭災難——孩子失去父母、老人失去儿女、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他們內心還有隱隱的抱怨,因為自己的親人是如此的頑固,一定要相信那個教授。
那恩卡特人中,一些人認為教授一定有他的道理,因為沒有人無緣無故的信。有一些人支持教授和他的學生,但是不敢聲張,還有一些人覺得國王一定是非常害怕教授,根据他們對國王多年的了解,國王越是害怕誰,就越把誰形容得十惡不赦,置于死地而后快,在這個過程中,國王一心一意算計的,是自己的權利,卻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所面對的,是那恩卡特手無寸鐵的人民,他們從懵懂的孩童到耄耋之年的老人,只是監守著善良与正義。國王擁有強大的國家軍隊和警察,擁有世界先進的武器,而那些民眾所擁有的,是真理与對民族的責任和良知。
國王在國際上也做了一切相關的手腳,把污蔑教授的小手冊發放到每一個臨國首腦的手中,而且在談到“教授自稱某個世界著名的科學家轉世”時,又改成了更加家喻戶曉的另一位科學家的名字。但是國外的情形并非國王能夠控制的,教授的學生已經遍及几十個國家,每個人都在對公眾講述著事件的真象。
一個人好奇的問:“我听說,你們的教授一向教你們寬容,那么,國王鎮壓你們的時候,請寬容好了。”
他得到的回答是否定的。寬容有他的限度。在面對個人的敵人的時候,寬容是必要的,在個人的利益受到傷害的時候,寬容是必要的。然而,當邪惡肆意橫行,無數善良的生命被殺害,當整個那恩卡特的民眾被牽扯到謊言里,他們如果保持沉默,就是對正義、道德和良知的無視。正如看見一個殺人犯行凶,做漠然的圍觀,并且認為對那殺人犯的縱容是“寬容”的表現,那么這所謂“寬容”顯然是一种糊涂和無知。——“寬容”是對尚有善性的生命的愛護,不是對無人性的犯罪的縱容和漠視。
國外的情形使國王感到恐慌,他封鎖了一切能封鎖的媒體。把國家變了成籠子,在籠子里放上一些食物,說:吃吧,這就是全部。聰明的那恩卡特人,盡管他們聰明,可是在鋪天蓋地狂轟亂炸的謊言中,他們很少仔細的思考。盡管他們聰明,可是他們已經聰明得很難相信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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