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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連載﹕《四面牆正卷》(五十)

麥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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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紀元8月20日訊】(3)沈底

疤瘌五跟白主任叫開了號。

馬力趁火打劫,不待主任發話,輪起鎬把就打,“啪”!“啪”!大有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的架勢,疤瘌五趴在麻包上,雙手鐵鈎子似的抓著麻袋,臉上形容變態,額頭一側的疤瘌條本來不明顯,這一下也憋脹得通紅,嗓子眼裏拉屎一般“恩恩”地使勁,汗珠子也下來啦,眼看怕要撐不住了。

我們都停了手,看疤瘌五挨揍,沒心思幹活了。我注意到那個中年漢子卻連眼皮也沒往這裏搭,低著頭,繼續不緊不慢地撿自己的豆子,很悠閒的樣子。

白主任“咳嗽”一下,說:“等會兒。”馬力舉起來的棍子猶豫了一下,不情願地垂下來。疤瘌五“啊”地一聲,長出了一口氣,稍一放鬆,就渾身哆嗦起來,我看到薄壯志好象也在哆嗦。

“問問他有什麽想法?”白主任自己都懶得親自動口了。

苟組走過去,低頭諮詢疤瘌五:“王福川啊,主任問你呢,咋想的?”

馬力用棍子捅了一下疤瘌五的屁股:“幹不幹?”疤瘌五當即顫抖了一下。

疤瘌五想說話,卻張不開嘴,牙咬得嘎吱吱響,恐怕一張嘴,就得叫“娘”。

白主任輕描淡寫地說:“先讓他趴著吧,回去給拿點止疼片,我是仁至義盡了,兩天後再看你表現。”

白主任走了,苟組一臉苦相,沖著疤瘌五的屁股道:“唉,兄弟你何苦哪?”

疤瘌五“呀呀”了兩聲,沒勁理他了。

馬力晃蕩著鎬把說:“甭理他,過兩天還嘴硬,又一輪兒,他有這個癮,攔他幹嘛?”

正說著,窗口有倆探腦瓜的:“苟組?”

苟組一回頭:“你們倆啊,咋溜上來的?白主任剛下去。”

“就是瞅他下去才上來的,聽說二龍分咱這來啦?”一個方腦袋的說。

“二龍?誰叫二龍?”苟組問。

剛才影射疤瘌五“怪蛤蟆”的中年漢子一回頭,沖窗外一笑:“你們消息還挺靈通。”

方頭立刻往裏走,後面那個瘦子也跟上來。倆人手裏各拎了一個大塑膠包。方頭笑道:“龍哥你來了,咋不事先通知一聲?”

“呵呵,原先以爲還回四監呢,都打點好了,一監那個帽花後來跟我說,四監的監獄長一聽說我要去,堅決不要,這不就給劃拉這來了嘛。”二龍笑道。

瘦子笑起來:“四監還敢要你?前兩次都讓你給折騰開鍋啦,那幫隊長聽見杭天龍仨字兒就腦瓜仁疼!”方頭和二龍都笑起來。

方頭把塑膠兜一放說:“下面還有幾個弟兄,都上來目標太大,給你湊了點東西,還沒購物,手底下貨都不多了,先將就兩天吧,煙,你還是抽軟中華不倒牌子吧,給你拿了兩條,這一個月也差不多夠了。”

瘦子趕緊說:“過幾天購了物,缺什麽我們再給你送來。”

毛毛小聲跟我說:“是個主兒呢。”我示意他撿豆子,少多嘴兒。

那邊二龍道:“別送了,煙你們先拿回去吧,這裏也不讓抽。”

方頭笑道:“管他那雞巴事呢,你是誰啊——龍哥!”回頭對苟組說:“苟組,這是我哥哥,比親哥哥還親,入監組那些鳥規矩全免啊,過去還刑不上大夫呢。”

說話間,看到疤瘌五了,不由笑道:“這位練啥功夫哪?”

疤瘌五掙扎地一轉頭,苦笑道:“方哥啊,你還沒走?”

“操,這不疤瘌五嘛,我上次說了沒?我說我走之前肯定還能接你回新收,咋樣,哈哈,你傻逼的這是咋的?”方頭那位高聲大嗓地笑。

二龍說:“怪逼,甭理他。”

方頭道:“還真是一怪逼,腦門上那疤瘌還是我給留的記號呢,我怕將來出去找不找兒子,就給他烙了個印。”方頭又大笑起來。

疤瘌五翻過臉,撐起身子表白:“那是頭回進來,屁也不懂,方哥,這回我玩命也得混出個樣來。”

“操,就這麽混啊,剛進新收就打扳子,你是生還是熟啊?”瘦的那位調侃。

疤瘌五苦澀地一笑:“剛才我把入監組的主任給叫雌了。”

“關!”二龍終於開口了:“以爲你牛逼咋的?有在入監組折騰的嗎?你以爲過關這麽好過,挨一頓小鎬把就能不幹活?那他媽勞改隊早解散了,虧你還進來過,怎麽混的,混一腦袋大便出來。白帽花那是晾你兩天,讓你把錯誤再犯大點,惡治你一回,我瞧你好兒呢,回頭能挺過那頓電我給你挑大拇哥。”

方頭接茬道:“龍哥在四監挺了7根電棒,還談笑風生,你小子有那個尿?”

二龍攔了他一下:“提那個幹啥?”

疤瘌五挨了一通搶白,很消沈,趴在那裏不動彈了,只不停地吸溜,疼得難受,又不好意思呻吟。

方頭和瘦子跟二龍聊了一會兒,留下東西,一溜煙跑了。

二龍把兩個沈甸甸的塑膠兜往牆邊一挪,不言不語地又撿起豆子來。苟組讚歎道:“看人家,是真混過的。有面兒!”

疤瘌五又緩上來了,偏臉兒跟二龍說:“龍哥,我在裏面聽說過你的大名。”

“哦。”二龍頭也沒擡。

“96年銀行大劫案,真轟動啊,望塵莫及。”

“那是我大哥,槍斃了……還有別的事唄。”二龍看了一眼疤瘌五,冷漠地說。

“哦……”疤瘌五討個沒趣,垂頭打起蔫來。

這個龍哥看來是個有來頭的,我想,看他不顯山不露水的樣子,內容還挺豐富啊。一邊琢磨著,一邊和毛毛爭分奪秒地在豆子堆裏忙活,炊廠的餐車進樓時,我們的第一包豆子還差一點就完了,再看薄壯志的進度,慘了,不忍心寫出來。

***

接連兩天,疤瘌五被攙來攙去的,也沒多少屁話了,白主任也一直沒露面。

第三天頭上,白主任終於來了,先挨屋轉一遭,苟組笑眯眯跟著顛,我們都停止聊天,埋頭苦幹。

“王福川呢,想好了嗎?”白主任溜回來,看一眼墊一摞麻袋片坐在陽光裏的疤瘌五。

疤瘌五擡了下眼皮,嘟囔道:“想什麽?”

“你幹不幹活兒吧!”苟組的底氣也足了起來。

疤瘌五挨了打,又被方頭他們給揭了底,鬥志似乎不太昂揚了,卻不甘心灰溜溜收場,氣哼哼地給自己找轍:“我屁股疼,腦袋疼,得治病。”

“行啊,監獄你也不是頭回進來,早給你安排好休息的地方了,小苟,叫個人跟我回去給他抱被子……安排倆人把王福川弄樓下等著。”白主任轉身就走。

苟組立刻吩咐我和毛毛把疤瘌五架起來,這傢夥其實自己湊合著可以走路了,誠心裝蒜。

疤瘌五一臉不屑地說:“操,不就獨居嘛。”

疤瘌五一邊磨蹭著下樓,一邊煽動:“其實你們就是太窩囊,操,一幫大傻逼,還真拼命幹,不是給自己上套麽?以後看你們咋褪套兒!”

毛毛說:“人家二龍那麽大腕兒都幹活,你耍巴什麽,白給自己找罪受。”

“戚,人家有底子啊,將來那幫關係就把他托起來啦,我靠什麽啊,就得憑一股子狠勁兒,受一時苦,享幾年福啊,你們不懂,下回再進來就明白啦。”

“下回呀,免了吧。”毛毛道。

我說:“犯人不想惹麻煩,可以讓你一步,政府還怕你不成?”

疤瘌五停下來,輕蔑地說:“政府算雞巴?最好對付的就是政府?政府不就是一架子嘛,靠那幫帽花撐著呢。要不是腦子有病,哪個當警察的跟犯人玩命?誰也不想爲那倆俸祿給自己招災不是?咱這裏都是小刑期,沒幾天出去了,你把誰治狠了誰不惦記你,背地裏給你一傢夥好受嗎?”

疤瘌五繼續往前挪著,一邊沈痛地教育我倆:“政府就那麽回事,不就關小號兒麽?現在跟以前不一樣了,不敢照死裏打犯人了……哎呦,你他媽慢點走……這最厲害的,就是犯人整犯人,比警察黑多了,官面兒上挺過來了,先起半個點兒……行啦行啦,你倆也甭扶著了,你們那是攙我呀,一個快一個慢的,呆會把我撕開啦!操。”

一路聊著,已經到了監教樓的前門廳,疤瘌五靠在一側的大水泥柱子上歇著,肩膀上扛了幅標語:“改造有前途,違紀無出路!”

一會白主任也來了,帶那個抱被子的犯人,招呼我們道:“過來。”

我們扶著疤瘌五,朝釘著“禁閉室”金屬牌的門口走去。裏面迎出來一個老管教,沒戴帽子,頭髮花白著:“白主任,好久沒照顧我這兒啦?”

“可不?我也好久沒遇見這樣的混蛋了。”白主任笑道,順手把簽好的獨居票遞過去。

老管教先檢查了被子,搜了疤瘌五的身,一邊往裏走,一邊吩咐我們:“第三間啊。”

攙著疤瘌五在狹長的過道裏走著,來到第三間門口,是個綠漆的鐵拍子門,上面有個16開書本大小的窗口,豎了幾根拇指粗細的鐵條。

在老管教的吩咐下,我順手把門拉開,一看裏面的空間也只有這一門寬,進門走兩步,頂牆是個光板鋪,地下倒著個塑膠馬桶。後面那個擠進來,把被子扔鋪上,趕緊退出,小號房裏散發著一股又騷又黴的怪味兒。

我抽身出來時,才發現鐵門底部還有個方洞,虛掩著一個小耷拉門,是送飯的吧,我想。

回到樓上,苟組笑道:“送招待所了?”

毛毛說:“送招待所了。”

薄壯志一驚一乍地說:“耶,還有招待所是嘛!”

“快他媽撿你豆子,今天一點睡啊!”苟組吆喝道。薄壯志長歎一聲,把腦袋紮進豆子裏了。

***

疤瘌五隻關了三天禁閉,就回來了,抱著被子直接到了勞動現場,白主任拿個小本子在後面跟著:“小苟,給他一包豆子。”

疤瘌五的臉上有楓葉大一片紫斑,情緒顯得很消沈,默默把被子放窗臺上,在大家的注視下,去樓道裏灰溜溜拉進一包豆子,一直拽牆角去了。

“雌啦。”毛毛小聲跟我說。我無所謂地笑一下。

白主任看了幾秒鐘疤瘌五,扭頭吩咐苟組:“召集大家開會。”

隔壁的犯人很快集合過來,白主任掃一眼,嘈雜聲立刻平息下去:“就說一個問題。”白主任揮著小本子道。

“王福川的問題,大家都已經看到了,該犯從一開始,就抱著錯誤的思想,抗拒改造,蔑視政府,在廣大追求改造的犯人當中造成了惡劣影響!對待這種人,政府的立場從來是鮮明和堅定的,那就是絕不姑息放縱,絕不助長歪風!當然啦,通過我們的教育,王福川已經初步認識了自己的錯誤,並且寫了保證書,要求政府給他繼續追求進步的機會,這樣的態度我們是歡迎的,我們的職責就是幫助罪犯轉化、進步、追求新生嘛,看到王福川勇敢地糾正了自己的錯誤,重新回到改造隊伍中來,我們管教幹部的心情也是非常欣慰的。”

白主任從兜裏掏出一張紙:“王福川,把你的保證書給大家讀讀。”

王福川從人群後面近乎哀求地叫了一聲“白主任”,白主任堅定地說:“讀讀。”

大家輕笑著,給王福川讓開一條光明小道,王福川磨蹭著過去,接過了自己寫的“保證書”。

“尊敬的政府隊長你們好,我萬分沈痛地向你們後悔……”王福川小聲念著狗屁不通情真意切的保證書,下面有人笑了一下,白主任的目光一掃,立馬就把那個聲音給閹割了。

念完了保證書,王福川自覺形象破碎,羞慚無奈地低頭回到隊伍後面,我想白主任要的就是這效果。

白主任又談了幾句要大家吸取教訓的話,鼓勵了鼓勵,就走了。

二龍問疤瘌五:“幾根啊?”

“上來就三根,我挺住了!後來那老頭又給他拿兩根來,五根大雞巴一塊捅,我當時就不知道事兒了。”疤瘌五悲憤地說。

苟組笑道:“那保證書是白主任寫的,趁你昏迷不醒,抓你手按的手印吧。”

我們笑起來,牆倒衆人推。

疤瘌五小心翼翼地跟二龍探討:“龍哥你在四監真挺過7根電棒?”

龍哥微微一笑:“那是老黃曆了,我從來不提。”

疤瘌五還一個勁給自己找臺階下:“以前沒碰過這玩意,不沾不知道啊,到時候你想挺都挺不住,3根電棒就開始說胡話了,人這個神經敢情它不受大腦支配啊……沒挨過電的你們是不知道,也想象不出來,人這個神經它敢情不受大腦支配啊!”

旁邊一個多嘴的說:“誰能挺?我就不信,原來我們看守所的帽花才孫子,拿電棒點雞巴,卡卡一響,吱吱噴尿呀!這叫電噴!”

大家嘻嘻哈哈笑起來,說什麽的都有,二龍不再摻乎,低頭撿起豆子來,慢條斯理地,象在拿豆子消遣。二龍每天的豆子都撿不完,苟組也不說話,大概只一個勁念佛,祈禱這位爺別折騰他就行吧。

(4)包子

二監的伙食整體很差,和一監的模範監獄沒法比,只有每周四和周日各搞一次改善。周四總是白菜油條餡的包子,周日是米飯,那天的菜裏基本總可以看見肉沫。於是每周五下午一喊交飯盒蒸米飯,大家就都踴躍非常。

從入監那天開始,毛毛我們倆就一起吃,帶來的那些火腿之類早吃完了,肚裏漸漸就沒了油水,每天晚上十點左右收工,餓了只能跑廁所接涼水喝,有時餓得大老早就醒了,躺在鋪上乾咽唾沫。第一周,一飯盒米飯剩了小半,後來我和毛毛就都不夠吃了,將將還能忍一下,幸好飯後有熱水,可以把刷菜盆的水灌進去,聊且填補一下。幾個飯量大的就更慘了,薄壯志就眼睛有些發藍,舉著舔得乾乾淨淨的飯盒挨屋轉:“哪位大哥吃不了,別糟踐啊,我還缺一口呢。”

我看到隔壁屋也有個乾巴老頭,成天打蔫兒,有時候還在腦袋上包一條手巾,弄得跟敵後武工隊似的,問他,說是攏著點熱量,要不更沒精神了,也是餓的。

饑餓真是可怕啊,我在看守所時已經深有體會,不少人爲了半拉窩頭可以反目成仇,爲了別人施捨幾粒花生米可以俯首帖耳當孫子,又想到以前看過本書,裏面說一個日本鬼子扔給一餓紅眼的婦女一塊餅子,那婦女一邊任由他姦污,一邊狼吞虎咽地啃玉米餅,當時那畫面給我很大觸動!進了這裏,一路走下來,那女人的餓感基因逐漸在我身上克隆下來,使我不斷地感覺恐懼,我堅決地懷疑起“嗟來之食”那個狗屁典故純屬僞道學家的杜撰。

二龍就不同了,每天提工比我們多拎一個小塑膠袋,裏面裝著速食麵、餅乾和火腿腸或者午餐肉罐頭,他從來不打牢菜,平時只拿定量的兩個小饅頭,就著自己帶的熟食吃。一般情況下,二龍的饅頭都吃不完,最後,總是看著我們這邊:“誰不夠啊?”在我們這裏,這是一句罵人話,但毛毛我們幾個都情不自禁地回答:“我不夠,我不夠啊。”二龍一指扔在塑膠袋上的半拉饅頭:“拿走吧,眼鏡。”我不知道二龍爲什麽對我多一些好感。

薄壯志看毛毛我們倆分食著那半拉饅頭,萬分惆悵。我雖然覺得這樣很沒面子,可沒法控制自己,去他媽的吧,清高值幾個錢?先吃。

這種關鍵時刻,我也顧不了別人了,沒辦法,資源真的太有限了。

毛毛不斷地跟我提議:“得想法讓家裏趕緊找關係啊。”我只能無可奈何地安慰他,鼓勵他再堅持一段時間,麵包總會有的。

其實我也有些後悔,不僅後悔沒捨得讓老爸去給狗官賣臉進貢,也有些後悔當初沒有爭取市局那個立功獎勵了。以前從沒考慮過變節的問題,現在真的很動搖,我開始很氣餒,覺得自己這樣立場飄搖的傢夥,不是幹大事的材料,以前算高估了自己,半拉饅頭就鬧成這樣,出息實在是大打折扣。

這天午飯吃包子,毛毛說下午好熬,咱不如吃一個留一個,晚上打短兒使,我說你留吧,我是全吃了,省著惦記,過一頓算一頓吧,晚上不行還有涼水呢。毛毛說麥哥你有點缺乏長遠規劃,這叫儲備糧,連國家都要搞。

晚上快收工時,我去了趟廁所,回來就聽屋裏一通亂,好象毛毛在駡街,我趕緊跑進去,一看,毛毛正跟一個車軸漢子滾倒在豆子堆裏,毛毛已經處於下風了,我顧不了許多,先奔過去一腳把那傢夥踢翻,毛毛趁機翻上身去,啪啪抽過去倆嘴巴:“讓你偷我包子!偷!”

那漢子一臉無賴相:“你又沒寫名字,我以爲沒人要了呢。”

我上去一邊把毛毛的手拉開,一邊問:“怎麽啦?”

“這逼的把我那包子給吃啦!操,省狗嘴裏去啦!”毛毛氣得臉通紅。

車軸漢子還是那句話,抱怨毛毛沒有在包子上簽字。

毛毛和我幾乎同時出腳,毛毛邊吼道:“再不寫名,你也不能跑我飯盒裏撿去吧!?”踢得那個漢子有些急了:“別仗著人多來勁啊?”旁邊人都看熱鬧,不少人兩頭煽乎,恨不得趕緊打成熱窯。

苟組聞聲過來問了情況,也罵那車軸漢子:“周法宏你也太不是東西啦,晚飯少吃一饅頭,抵人家毛毛的包子啊。”

周法宏眼一斜楞:“門兒也沒有啊!吃肚子裏算自己的。”

毛毛眼都紅了:“我他媽餓著肚子,就爲了晚上能睡個塌實覺,便宜野狗了!必須還!一個饅頭頂一個包子!”

苟組說:“都別鬧啦,晚上再說,先幹活去,都幹活!”

我往回走,薄壯志正堵在門口看,迎著我氣憤地說:“偷包子啊,咋不打狗日的?打到他吐出來!”我說,吃晚飯見。其實我不想惹事,不過周法宏也太氣人,況且又正是毛毛的包子,我能坐視不理麽。

晚飯來的時候,當著苟組的面,我直接多拿了一個饅頭:“扣斜眼一個啊,苟組。”周法宏的一隻眼有些斜視。

“嗨,幹嘛哪幹嘛哪?”周法宏躥過來就搶我手裏饅頭,被早在一旁護衛的毛毛拿身子擋開了。車軸漢子氣急敗壞:“想掐我鳥食罐兒?沒門兒!”毛毛理直氣壯地說:“殺人償命,欠包子還饅頭!”

我趕緊護著饅頭進屋,把飯盆放薄壯志邊上說:“幫我看著點,我去打菜。”

拿著飯盆往外走時,周法宏已經撞開毛毛沖進來,我沒防住,讓他直沖到薄壯志跟前,毛毛機靈地把我的飯盆一閃,周法宏饑不擇食,亂中取勝地隨手從薄壯志盆裏抓了一個饅頭就跑:“反正你們是一夥的,有我一饅頭就行。”

毛毛、薄壯志我們仨都追過去,最後把周法宏堵在隔壁的旮旯,毛毛上去就踹:“操你媽的搶我饅頭?!”

周法宏長得很結實,被打幾下並不太在乎,一邊大口地往嘴裏塞饅頭,一邊掙扎著想殺出重圍,我一看那饅頭馬上就消失了,火也往上撞,照他腳脖子上用力一鈎,周法宏奇怪地“呦”了一聲,跌坐在地上,毛毛撲上去緊扇他的嘴,邊打邊罵。周法宏乾脆把頭一抱,認打不認罰。

苟組和馬力都沖了進來,大罵著把我們分開,周法宏露出臉來,吧唧一下嘴,感慨地說:“吃肚子裏算塌實啦。”一聽這話,我氣憤地上去就是一腳,苟組一把把我拉了回來,叫道:“給你臉啦是嗎?”

馬力上前踢了周法宏一下:“丟人現眼的玩意。”轉頭對我們說;“你們幾個都夠現的,這四十多人裏,就你們四個是C縣的老鄉,還就你們內訌啦!”

我看著周法宏道:“敢情你也是C縣的啊?老鄉的包子你也偷?”

“C縣人的臉全讓你丟到家啦!”毛毛吐了唾沫道。

周法宏斜楞著眼,挨個看了我們一遍,尷尬地一笑:“還真不知道是老鄉,沒交流過呢,相請不如巧遇,今天這包子就算見面禮吧。”

(5)挾技而沽

我覬覦上教育科這方寶地了。
聽他們講,二監的犯人,最牛的幾個歸宿就是教育科、獄政科、協勤隊、汽修組和炊場、醫院。獄政科沒戲,現在就留一個犯人在那裏協助接見和打掃衛生,聽說一個是“大黃”(黃科長的官稱)的外甥;協勤隊的犯人,只吸收快釋放的犯人,協助防暴隊值班、巡邏;其他幾個地方,只有教育科還“適合”我。

教育科的犯人,就在我們撿豆子的樓層“上班”,有幾個專門的“教研室”、“備課室”和“圖書管理室”、“文體活動室”,還有個“《新生報》編輯部”,出版監內采風類的八開小報,不定期的。每天可以聽到他們彈吉他、拉二胡的聲音,管教不在時,有個胖子必要高歌“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只此一曲,堪稱經典,據說近年的聯歡會上,這首歌是胖子一成不變的保留節目。

我來了快二十天了,那個圖書和文體室的門從沒看開過,疤瘌五說:“那就是一擺設,一來檢查的,就安排些犯人進去看書、打乒乓球,糊弄傻逼的。”

這倒跟我沒關係。

我跟馬力打聽教育科這幫犯人都什麽背景啊?馬力說:“這幫牛逼啊,都是大學生、教授什麽的,要不就是文藝工作者,監獄也需要這種人不是?文化人就是牛逼,到哪都吃香。”

二龍告訴我:“有心思啊?真想留這裏,就早動手,沒‘關係’的話,不砸錢是沒戲,戴眼鏡也白搭,大學生在車間搗錘兒的大把抓。”

“搗錘兒”,是一大隊鋼管車間一項重體力活,大概意思就是用一根碗口粗的鐵棍把鐵砂子砸實,砸出可澆鑄鐵水的“型”來,現在外面的好多廠子都是數控的,這裏的鋼管場還保留著樸素的原始工序,完全手工。聽他們講,這要是搗上兩年錘兒,一輩子落個腰疼病不說,光是雞巴蛋的,就晃蕩得比先前長出一大截去,是二監最累的體力活之一。我倒不擔心分到那裏,據說“搗錘兒”的大部分全是外地犯兒。

二龍說的“必須拿錢砸”的話,我也有些小懷疑。前天炊廠的管教來登記,問“誰會醃老鹹菜”,老花案自告奮勇,說他們家就是醬菜行出身,結果沒費話,當場就被點卯,辦手續下了炊廠。把一干人等羡慕得要死。

我就想,還是得有手藝啊。看來憑我在個人材料上渲染的那些,被教育科的管教相中,來一慧眼識珠的伯樂,也不是沒有可能。

毛毛說:“我看你不如直接找白主任,來一毛遂自薦。”

二龍教導我:“到時候你得說:白主任,我怎麽怎麽意思,你看留下來得花多少錢,就拜託您了,該打點的地方您看著辦……這裏面很現實,越直接越辦事,甭藏著掖著,行就行,不行就撂個痛快話,我再想別的道兒,誰也甭耽誤誰。”

我笑起來:“那哪成?不成公開賄賂了嗎?當場就得挨撅。”

二龍說:“我是爲你好,看你不錯,才跟你多說兩句,聽就聽,不聽拉倒,咱河裏沒魚事(市)上見,回頭你看哥哥的話有沒有道理。”

我仔細權衡了利弊,分析了一下形勢,想這45個人裏,我的學歷最高,並且有教書育人的專業經歷,相對而言,文筆又不是一般的了得,甭管什麽事,只要我願意寫,錦上添花玩的轉,顛倒黑白也弄的來啊。不信監獄領導不喜歡這樣有才華的青年罪犯。

我決定如毛毛所言,毛遂自薦。

瞧准了,白主任值班那天,我看樓道裏沒人,佯稱如廁,溜過去在白主任門口定了定神,喊了聲“報告”。

進去後,我很規矩地問了好,說明來意,很殷切地希望他考慮,給我一個更好地發揮才華的機會,順便也把自己改造成一個抛棄掉低級趣味的新人。

白主任一直微笑地聽著,當場給了熱情的鼓勵,最後問我“還有沒有別的事”。

我說:“……沒了。”

“那你先回去吧,我考慮一下,這個事我可以做主,回頭我再看一下你的檔案,你也再考慮考慮。”白主任就是會當領導,什麽話都留個活口。

我規規矩矩向白主任鞠了個小躬,告退。

第二天又有幾個犯人提前下隊了,都是外地的,體格看上去還能頂一氣的那種。疤瘌五幸災樂禍地說:“去一大啦,搗他娘的錘兒,除非跳鐵水捅裏,才有個解脫啊。”

二龍說:“你屁股不疼了吧。”疤瘌五馬上沒音兒了。

下午,教育科一個戴眼睛的小夥子進來問:“你們這裏誰是老師啊?”

“什麽事啊?”我停下來說。

眼鏡湊過來,和善地說:“聽說這次要留個人,估計是你吧。”

我心頭一陣狂喜,謙虛地說:“不清楚呢,你是教育科的?”其實我們天天照面,多此一問。

眼鏡跟我聊了一會,問了我一下現在教師的待遇問題,感慨道:“比我在外面時候強多啦。”

我問他:“平時也看不見你們上課啊?”

“上什麽課,天天就是呆著,看書彈琴,監獄搞活動的時候,我們給搭搭臺子,佈置一下會場什麽的。”

“沒課啊。”

“有時候有一兩節,年底考試多些,監考判卷什麽的,也是上下一齊糊弄,慢慢你就知道了。”眼鏡說過,告訴我以後時間長了,有的是聊,就先走了。

毛毛羡慕地說:“麥麥你搖起來啦,教育科哎。”

一會兒苟組在外面喊:“誰會修汽車摩托車,登記一下!”

隔壁立刻跑出一個:“我開修理場的,行吧。”

“算一個。”苟組開始記那人的名字。

我捅薄壯志一下:“開出租不會修車啊?”

“瞎鼓搗還行,大毛病沒鬧兒。”薄壯志有氣無力地說。

疤瘌五攛掇道:“傻逼趕緊登記啊,先混進去再說,修理組多淤啊,裏面一半都是混事的,擦邊兒的誰不往裏紮!”

毛毛也鼓動他,薄壯志猶豫了一下,不好意思地站起來,到門口小聲問:“苟組,我小修行,大修……”

“會不會吧,敢摸就算一個,先報上去。”苟組很熱情,好象多報一個名額給他提成似的。

薄壯志登了記,回來幹勁也足了,臉上春風拂過一般,似乎已經進了汽修組。

“會種菜的、會電工電焊的、搞建築裝修的也站出來!”苟組大包大攬地喊。

又有幾個人歡騰了起來,大家都知道手藝活比下隊進工區好受。

第三撥豆子撿完的時候,苟組宣佈了一個好消息:“明天給大家半天時間,洗洗衣服啊,再過幾天,也該下隊了,乾淨乾淨。”下面一片歡呼怪叫。

二十多天沒洗衣服沒洗澡了,每天在豆子堆裏泡,尤其一周一次的大扛包,早把裏裏外外弄得土猴一般,站穩當了,看過來肯定以爲是兵馬俑呢。

又有兩個新長疥的犯人,加入到我們這個病號房,原來這些人,身上的瘡啦疥的更加肆虐,最慘的是豁嘴那位,走路都得哈喇著雙腿,到廁所解手時,看見底下那物都爛了,用手紙包著,只留一個小孔撒尿,呲牙咧嘴的樣子,撒泡尿象在憋寶。我的手腳也起了大片的膿包,屁股更是爛得坐臥無當。

苟組在大家的強烈要求下,到樓下醫務室拿了大包的硫磺膏來,給大家狂抹,屁用不管,“百炎淨”每人只發了兩片,讓我們磨成細面,撒在創處,倒是見效,可後勁頂不上,沒了藥源。苟組同情地說:“哥幾個沒辦法,你們的錢還沒轉好帳,得到隊裏才能花,小病可以免費,好藥得花親錢啊,這是監獄,不是慈善機構,我也沒辦法。”

“等你們下了隊,沒病找病住院都行,只要捨得花錢……下面住院部裏,十個至少有三個是花錢療養的,躲活兒。再熬幾天吧,下隊就好受了。”苟組給我們打強心劑。

豁嘴氣短地說:“下隊我也沒錢啊,死了算了。”

“沒錢也看病啊,政府能看著你死這裏頭,那不成渣子洞啦。”苟組安慰道。

***

這時已經是11月份,天氣漸冷了,棉囚服還沒發下來,很多人把能加的衣服都加上了身,套在囚服裏,裹得象個棒槌。

我們十幾個皮膚受災的,也不敢穿太多衣服,否則再套上囚服,就箍得太緊了,不方便騷癢不說,晚上那膿水在貼身的衣服上結了痂,就不好玩啦。

白天還好說,入夜以後,冷啊。

豁嘴裏面只穿了一套秋裝,披個麻袋片,一邊叫苦一邊哆哆嗦嗦地撿著豆子,薄壯志也不好受,在看守所的時候,衣服都叫別人給掐巴走了,囚服裏面光板兒套一件單甲克,也是凍得篩糠。

我裹緊身子,看著毛毛說:“老哥套了倆跨欄背心,三件秋衣,還這麽冷呢。”

“你下面穿的少啊,人冷凍腿,狗冷凍嘴啊。”毛毛笑著說。

“下面不敢多穿啊,腿肚子上全是疥了,我現在就落一表面光,背人地方全壞了。”

“跟咱這監獄一樣。”毛毛望一眼窗外的夜空,一彎殘廢的月亮癱臥在雲隙,冷漠地望著下邊,垂死的樣子,看著心涼。

疤瘌五在那邊跳腳喊道:“這日子沒法過啦!他媽就快立冬了,還不發棉衣服?”

馬力穿著棉服,在窗戶外頭說:“疤瘌你又鬧什麽?攪亂軍心是不是?”

“操,不行你們還諜我去呀,白主任來了咋的,大貓小貓都來了,我也敢說!再過幾個禮拜,就他媽立冬啦,還穿單衣服呢!改造個雞巴呀還?大夥說是不是?”疤瘌五橫著脖子叫。

晚上豁嘴大半夜把我們全折騰醒了,這貨裹個薄得透亮兒的被子,在鋪上哆嗦著,嘴裏一個勁念叨:“觀音菩薩,齊天大聖,上帝啊,快點發棉的吧,我再也不犯罪啦,快點發吧。”

“我操,你瞎雞巴折騰什麽,讓不讓誰睡啦?”薄壯志氣憤地用被子蒙上了腦袋,把身子團了起來。
我還好,有兩床被子,不至於凍醒,可這一醒,就再也睡不塌實,耳邊總覺得豁嘴那位還在神經兮兮地叨咕,後半夜就沒消停下來。

轉天晚上收工收的很早,不到8點就回了入監組,我們走得豪情滿懷,就差一路歡歌了。苟組告訴我們:回去發棉服!

這一天是11月11號,之所以記得清楚,是因爲轉天我們就給分下了隊。

(待續)(//www.dajiyu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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