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紀元6月1日訊】編者注: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1995年12月8日,四川省德陽市被評為“優質工程”的中華樓剛剛竣工,就由于偷工減料而徹底垮塌,造成14名民工喪生。這部小說在大陸形形色色“風花雪月”和“鴛鴦蝴蝶”派作品風潮中被拒絕發表和出版,但在本報編輯看來卻是近幾年來反映中國底層民眾困苦為數不多的佳作之一。作者用深沉的筆調,揭示了中國大陸農民工所遭受的種種不公。我們希望,這部作品能夠引起讀者對中國農民工權益和處境的關注與思考。原文沒有題目和章節,現題目為編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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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從夢中回到工棚,天已黑了下來。
陳二嫂正捂著肚子在灶前燒火,小蘭坐在門檻上整理舊水泥袋。自打學校散了之後,撿水泥袋便由副業變成她的主業了。
工棚裡,藍色的炊煙悠悠揚揚飄擺著。空氣中,蚊子、蚜蟲和飛蛾跌跌撞撞地飛舞,時不時有一聲聲輕細的碰撞聲傳來。
夢中的飢餓感被帶到了現實中,並略作了放大,聞著炊煙中若有若無的香味,我知道今晚又吃蘿蔔飯,但仍有些不甘心地問小蘭:今天吃甚麼?
小蘭正被揚起的水泥灰嗆得打噴嚏,用袖子一擦鼻子說:還用問?蘿蔔飯。
蘿蔔的清香味攪得我肚子裡一陣痙攣,一股清水從腮幫冒出來,充滿了整個口腔。
肚子很空的叫了一聲。
二嫂,還有別的麼?我忍不住問了一句。
陳二嫂臉上蠟一樣凝著幾顆汗珠,很吃力地說:今天……剛買了……豆瓣。
僅這句話,也累得她直喘氣,看樣子胃病又犯了。小蘭見媽媽臉上痛楚的表情,小貓一樣偎過去:媽,你的肚子又痛了?
陳二嫂點頭說:蘭兒,乖,去給媽舀一點清石灰水來。
小蘭拿了碗出去,不一會兒便舀來一碗,二嫂接過來,憋足一口氣喝了下去。這是毛子的單方,他們老家的人都這麼治胃病。
這時,工地那邊,攪拌機停了,工棚一下子變安靜了。小蘭高興地喊:「可以吃飯了!」一路迎出門去,揚起一陣水泥灰。
毛子和陳二狗的衣服沾滿汗和水泥,像鎧甲一般支在身上。毛子見我已經起床了,高興地撲過來打招呼:強哥,你睡這一天,可把人嚇壞了。他像一只熱情的小狗,以最直觀的方式表現著自己的熱情。早晨的不愉快早就被攪拌機和振動棒的尖叫聲擠出九天雲外了。他天生就少一門記仇的心思,用他娘的話說:這娃天生少心思,是條白眼狗,殺父之仇頂多能記三天。
耿二爺從水槽裡澆水洗了頭和脖子,像水獺一樣搖得水星四濺,赤著膊,用汗衫當毛巾,一面擦,一面叨咕著:兄弟們,趕緊吃飯,今兒這圈梁必須鑄完,鋼筋組已經上去了,咱也爽性點。
這時,他發現了我,像發現了離家又復回的兒子一般,驚異而親切地問:好點了麼?好像我曾經離開了工棚很久那般的。
這時,陳二狗又罵起老婆來,說每天就幹這麼點兒事你還這毛病那毛病的,趕明兒你乾脆滾回去!隨後,他又像首長視察工作般踱到小蘭疊的水泥袋前,不看則已,一看,火便衝了上來:這死妮子,今天澆地腳圈梁,水泥用了千多包,咋才撿回這幾個口袋?
小蘭低著頭小聲說:木工組和鋼筋組那邊來了幾個大孩子,我搶不過他們……小蘭的臉上隱隱約約有幾道指甲痕,想必是下午搶水泥口袋時付出的代價。
你吃飯就搶得過?陳二狗狂怒地咆哮了:看老子不打斷你的腿,這兩個天不收的喪門星!
毛子看不下去了,沖陳二狗吼:你狗×的煩不煩?聽攪拌機聲不過癮,還吵吵?
陳二狗歷來對毛子不服,兩人有如天敵,聽他插嘴,氣更不打一處來,轉而丟開小蘭,把目標直指毛子:我罵婆娘娃娃干你鳥事?誰的褲腰帶沒拴緊,把你給漏出來了?
毛子見他衝自己來了,丟下手中的衣服說:要罵滾回家罵去!這工棚是大伙休息的地方。毛子像只準備打架的公雞,光頭上閃著咄咄逼人的油光。陳二狗有些怵,但又不甘示弱,死撐著迎了上去。
這時,耿二爺發話了:大伙都少說兩句吧,趕緊吃飯,眼瞅著小滿就到了,不加緊掙倆錢,看你拿甚麼寄回家去打麥子,開秧門。
眾人這才又發覺自己早已餓得麻木的胃,各自拿碗到鍋邊盛飯。一時間,碗碰杓,筷敲碗聲和蘿蔔飯的香味滾成一片,好一派煙火人間的境像。
耿二爺坐在床上,一邊卷葉菸,一邊笑呵呵地欣賞著面前這片熱鬧景象。在工棚裡,他已習慣最後一個盛飯,他喜歡看小伙子們在熱氣騰騰的鍋邊喧鬧的樣子。他沒兒沒女,這些年在外面攢了些錢,回老家修了一幢二樓一底的大房子,那房子處的地勢好,緊挨著縣城新僻的木材市場,三層樓全租出去,光租金就有千把塊,照說,他也該在家享享清閒了,聽聽戲,喝喝茶,和老夥計們搓搓衛生麻將,受活得神仙似的。可他偏不,用他的話說:天生一條累命,跟牛似的,一休閒就休閒出毛病來。幾天沒到工地聽那攪拌機響,睡那硬板床,就覺得氣也喘了腰也酸了,渾身上下不得勁。這些倒並不是主要的,最主要的是,他心裏覺得這群人需要他,在他們面前,自己還是個有用的人,他能領著這群人討生活,為他們辦很多事情,這使得他自己在歲數天天增加之後依然不覺得自己老了。看著這群小伙子們出工、收工,吃飯、睡覺,他總有一種說不出的滿足感。
我對蘿蔔飯沒有胃口,就用二爺那個印著「農業學大寨」的搪瓷碗給他盛了一碗,遞給他說:二爺,今天加班?
你身體不好就歇著吧。
我說沒事,就跨出門去,拖了手推車往工地走。
傍晚的空氣悶熱而潮濕。西邊的天上,烏雲又在醞釀一場大雨,不時有一道電光從雲縫中竄出來,衝著下界的霓虹燈胡亂眨幾下眼。
攪拌機啟動了,工地四面的碘鎢燈把我們照得如同舞台上的演員,背景是鋼筋架上焰火一般爆響著飛濺著的弧光,遠方是一眼望不見底的黑夜。
置身於這樣的氛圍中,人會不由自主地激動,疲憊感被強烈的光擠出了體外,像一個激靈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在我推的車裡,裝著城市這幢新景觀的一部份,在我的車裡,裝著這座城市的一部份。還有甚麼比這更激動人心的呢,幾月以來,我心中第一次產生了一絲絲愉快的感覺–勞動和創造的愉快。白日裡沮喪的心情一下子拋得很遠,汗水在臉上癢癢的積著,癢癢地滑落,一直癢進心裏。
快樂總像叮人的蚊子一樣不肯久留,對於時運不濟的我尤然。就在我興沖沖往前走時,前面的木板充當了我的快樂的終結者,它突然跑偏,一頭高高蹺起,車子被掀了起來,衝向一股早已焊好的鋼筋架。
眾人聞聲,趕緊幫忙拉車,車拉起來,板重新舖好,才發現撞車的地方,鋼筋主支架螺紋鋼已斷成兩截。
據我車工技師的經驗,主支架螺紋鋼直徑50mm,承重力不低於10噸,抗拉力不低於20噸,怎麼可能被小小的斗車撞斷呢?這簡直不可思議。我撿起來一看,發現斷面上竟然有氣泡痕跡,這是因為含硫量和雜質太高造成的,這是不合格產品,用來修樓房,危險。
技術員匆匆趕來,看了鋼筋,也覺得事態嚴重,趕緊打電話找包工頭徐小虎,徐小虎的手機一直關著,技術員只好叫大伙先歇著,工地上一下子靜了下來。
這時,遠處傳來摩托車的轟鳴聲,一輛野狼250型摩托跌跌撞撞闖入工地,燈光擾得大家眼睛直髮綠。不用猜,頭盔裡蒙著的人一定是徐小虎。
技術員與徐小虎一陣耳語。徐小虎佈滿血絲的醉眼裡閃過一道兇光。他接過技術員遞過來的鋼筋,端詳了半晌,又掏出手機,避開眾人,小聲而謹慎地與對方通起話來。通話結束後,他吩咐技術員:換掉那根支架,繼續澆。
我說:必須全部重新檢查。
徐小虎看也沒看我,只問技術員:他幹甚麼的?
推料的。
徐小虎鼻裡哼出一股冷氣:推料去吧。說罷,登上摩托,偏偏倒倒地走了。
攪拌機又轟鳴起來,工地又開始忙碌。
我口中有一股怪味,悻悻地自語:這樣也行?
二爺拍拍我的肩說:這不是咱能管的,幹活去吧。
我覺得臉上像塗了辣椒油一般火辣而膩味,燥熱的空氣象一團棉花堵在我的喉頭上。
振動棒又一次殺豬般嚎叫起來,攪拌機也不甘落後,哮喘病人聞了油煙般瘋狂地咳嗽了起來。
夜已深了,乘涼的人們各自回了家,四面宿舍樓的窗戶逐漸黑了下來。市聲已經退潮,工地上的聲音響得更單純也更刺激。聲波像一根根尖利而無孔不入的針,紛亂而急促地在空中亂飛。玻璃窗戶和磚牆對它來說形同虛設。它們拚命地亂飛著,衝撞著,一發現人或動物,便勇猛地扎進去,在裡面胡亂穿刺,攪它個七葷八素。
一扇扇黑下來的窗戶又重新亮了起來。
黑暗中,有人開始高聲叫罵。
相對於攪拌機和振動棒的嗓門,這種還擊顯然太孱弱無力。但耳尖的毛子還是聽見了,他把灰鏟往攪拌機大罐上一敲,興奮地說:這些城裡人,比豬雞巴還嬌氣,兄弟們,咱們索性給他唱台大戲。
工人們顯然被單調的勞動搞疲了,也想鬧點新花樣,於是紛紛點頭響應,嗓音提得更高了,推車拖得更響了,或乾脆酒瘋子般嚎兩聲妹妹大膽往前走。總之,怎麼熱鬧怎麼搞,工地上變得更加熱鬧了。
樓上的人們顯然不甘心自己的失敗,眼瞅著「文攻」不行,馬上開始了「武衛」,啤酒瓶、爛蕃茄、空墨水瓶、蔫黃瓜爛桃核雨一般向工地飛去。
工地上這幫唱歌的兄弟伙被碘鎢燈照得形同靶場上的電兔子,一聲一聲脆響或悶響中,個個中靶,東倒西歪,四處躲藏。
毛子像個指揮員,隨敵情的變化而變得異常興奮,他一看眼前形式對己方不利,趕緊大叫:關燈關燈!雜工葉小福像一位戰鬥英雄,冒著彈雨衝到配電盤前,「刷」地關上了開關。
工地一下子變得漆黑。四周的樓房一下子反倒成了明處。毛子興奮了,怪叫一聲:弟兄們,反攻了。那聲音,像哪部影片中的匪連長。
工地上的農民工們,少年時代誰不是土巴戰的高手,今日遇上機會重顯當年絕技,誰個不是踴躍如虎,撿起一塊土巴,輕輕一甩就是五十米開外,所向之處,只聽得玻璃散碎和人的慘叫聲。
對手的彈藥畢竟有限,而工地上的土巴石頭卻是取之不竭的,一場對攻戰很快變成了攻守戰。攻方攻勢越來越猛,守方反擊越來越弱。樓下的人們更肆無忌憚,一面扔,一面唱起了勝利的歌謠。
但他們唱得顯然為時過早,直到幾輛警車閃著血紅的眼睛包圍了工地,毛子才醒悟過來,但似乎晚了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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