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山上社區的廚房推窗前，黑枕藍鶲在隔壁後院相思樹上「回—回—」啁啾，唱唱停停。婚事不遠，未來的公公婆婆上山來找兒子，我在他們身邊陪著，看著社區公車一路蜿蜒下山，隱沒在市區的塵囂裡。「妳也喜歡山上，很好！」準婆婆轉頭對我說，「小羊從小就愛大自然。」我點點頭，那一陣子我還在賞鳥的發燒期，怎不愛山呢！

愛山川大海，源於農家女血脈裡對鄉土的熱愛吧？但擋不住對都會生活的嚮往，有一兩年的時間，每天打著紅色的卡單忙到半夜，再上pub嗅著自由、虛無的氣味，讓酒精減緩翻攪的腦汁，放鬆白天上得過緊的發條。追尋豐富心靈也追求感官享樂，喜歡賞鳥也愛刷卡，上美術館也拜土地公，自以為是以開放的態度去體驗不同的生活方式，理直氣又壯。

婚後，在半個月回家一趟的女人廚房時刻，婆婆反覆敘述一些公公、先生還有小姑們的故事。煮飯時，婆婆說先生時常嘴破，自從改吃糙米以來不曾破了；炒菜時，婆婆說離家求學的小姑們都盡量避免外食，怕油膩而自己燙青菜吃。加調味起鍋前，婆婆說著公公膽固醇偏高，她要留意控制飲食又要照顧公公尊嚴的種種難為。收拾剩菜時，婆婆告訴我堆肥種菜的技巧和心得。反覆、不厭其煩，我聽著她的「聊天」，有些故事我很快就聽過三、四回了。起先我會接續話題說另一個相關的故事，但是，漸漸地從婆婆的反應中，我知道她不期望我延伸話題，要的只是我聽進她的話。

懷孕、生產、離職、育兒，我戰戰兢兢做個全職媽媽。因為女兒這個全家族的寶貝，婆家的廚房聚會改為每週一次，不愛擠市場的婆婆週日一大早已去市場繞了一回。屋頂上婆婆的綠色花園裡長著最新鮮的葉菜、絲瓜、蕃茄，等我們去摘。廚房裡一樣饒富教育興味的話家常，反覆、不厭其煩。然後，回家的時候多了一個婆婆打包的袋子，裡頭塞著各式烹煮材料，從燒肉、鮮魚、青菜，到自釀的檸檬醋、桑椹蜜餞一應俱全。這個袋子，為什麼那麼重？此後，燒飯這件事開始堂皇進駐我忙亂的育兒生活，不由分說。

來不及分辨自己喜不喜歡天天煮糙米飯，但看著先生、女兒吃著婆婆栽種的有機蔬果，有一種安心踏實的感覺。日子這麼恬淡，為什麼我卻感到一部分的自我正無聲緩慢地流失著？

週末，一如往常抱著女兒回婆家。「來，我們上去看絲瓜！」門剛打開，婆婆召喚我上公寓頂樓她的綠色花園去。走過成排黃梔、扶桑、銀杏和樸樹堆鋪出來的彎道，穿過草莓、生薑、萵苣、莕菜盆園和火龍果藤架間的夾道，那排西印度櫻桃的旁邊，幾根鋼管鐵絲架起了兩個棚子，瓜藤糾葛攀爬順勢而上，綠茸茸的掌葉間垂掛著一條條翠綠飽滿的絲瓜，「哇，綠色菜瓜屋！」婆婆笑瞇瞇採下兩條熟瓜引我下樓去。燜煮絲瓜時，婆婆說，公公記得我愛吃絲瓜，前兩天瓜熟了也不讓她採，說要留著等我回來看瓜棚，等得瓜都老了！

我會心一笑，眼角微濕。努力想著剛剛匆忙穿過婆婆的花園時，有沒有看見那叢迎娶當天原本充當應景的美人蕉？想不起來，太久沒注意它了。竟會這樣？我還記得當時看到那棵從娘家連根拔起的美人蕉被種在婆婆花園裡，那種無微貼心的感動！感動的事，竟這樣輕易流失，如過眼煙雲？

是瑣碎的家務、糾葛的人際，在消磨著容易感動的心吧。但，也是愛的責任和親情的聯繫，敦促著我一層層剝除自我享樂的殼。女兒成長的每一刻，都在全盤接收我給予的教養，我真的給得起嗎？回頭看，幸好有婆婆反覆而不著痕跡的教誨，幫我打好健康生活態度的基礎，幫我重新建構分際模糊的道德觀。才三、四年，我已經想不起來當年教我流連不去的夜晚魔力是什麼了，真如過眼煙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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