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紀元5月26日訊】編者注: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1995年12月8日,四川省德陽市被評為“優質工程”的中華樓剛剛竣工,就由于偷工減料而徹底垮塌,造成14名民工喪生。這部小說在大陸形形色色“風花雪月”和“鴛鴦蝴蝶”派作品風潮中被拒絕發表和出版,但在本報編輯看來卻是近幾年來反映中國底層民眾困苦為數不多的佳作之一。作者用深沉的筆調,揭示了中國大陸農民工所遭受的種種不公。我們希望,這部作品能夠引起讀者對中國農民工權益和處境的關注與思考。原文沒有題目和章節,現題目為編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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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面而下的第一滴雨把我從胡思亂想中喚醒過來。天被四周的樓房擠得只剩小小一個井口了,除了背靠的預制板之外,整個世界都有些冷漠。週遭樓房裡各色窗簾背後透出幸福的光芒來。這使得我更願意看天,儘管髒兮兮的天空也被都市的燈火映襯得煩躁不安,但至少那兒沒有令我嫉妒的窗,紅色藍色或黃色的窗簾裡。每一聲歡笑每一段音樂無不令人想哭。
從內地那座小城出來已經三個月了,在那裏,我是一個非常優秀的青年車工,幾千人的廠子裡,我至今保持著「單車年工時第一」和「由學徒到技師只用了六年時間」的記錄,也因此獲得全車間最漂亮的女孩子殷巧莉的青睞。
但好景不長,廠子效益一天不如一天,原本俏得像皇帝閨女似的產品突然變得像黃臉婆一樣不招人喜歡。有人說是因為內部管理不行,質量上不去。有人說用戶們嫌國有企業的回扣要上賬,容易留尾巴,不敢買咱的貨。說法有很多,但結果只有一個–企業瀕臨破產。廠子是國家的,咋能說破就破呢?上面就想整改的法子,讓一家更大的廠子兼併了我們廠,並讓滿五十歲的男職工和四十五歲的女職工提前下崗「退養」。其實退不退都一樣,反正都領不全工資。殷巧莉耐不住沒錢買衣服和化妝品的日子,跑去舞廳給人伴舞,伴著伴著也就伴飛了。我永遠忘不了那個雨天,我躲在殷巧莉家的樓道裡,看著殷巧莉從一輛紅色桑塔納裡出來,不顧天下著毛毛雨,在司機的臉上重重地親了一下,而後唱著歌上樓。我不知道自己當時的面孔有多嚇人,只覺得殷巧莉像只膽小的老鼠遇見貓一樣五官移位不知所以。這時候,我聽見耳鼓裡一陣轟鳴,原先衝上腦門的血突然凝住了,所有想好的陰損刻毒的語言竟莫名其妙地化成一聲歎息。殷巧莉低著頭從身邊走了,從此化成為一段記憶,世界在殷巧莉一聲輕微的關門聲之後罩滿了淚光。
我在家裏蒙頭睡了三天三夜。
嚴格說,不是睡,是熬。
殷巧莉像迎接英雄一般迎接我從省上參加技術比武歸來的情景苦苦折磨著我,在那次有幾千名技術好手競爭的盛會上,我奪得了車工組第一名。殷巧莉當著眾人的面在我臉上留下一個重重的吻。那時,天在轉,地也在轉,太陽光像熱牛奶一般甜絲絲、暖洋洋的。
然而,那一場淒冷的雨像硫酸一樣把美好的記憶都吞噬掉了。只留一些細碎破敗的殘骸,每每想起,心中忍不住一陣陣悸痛。
明天會怎麼樣?
我害怕自己拖著沉重的影子重新走在陽光下的情景。
我幹錯了甚麼?
我甚麼都沒錯。
面對這個變化得比陀螺更快的世界,我像一個陽萎患者一般有氣無力。恨別人,更恨自己,可以這麼說,我是懷著深深的恨意離開故鄉的。
第一章
第一滴雨之後,第二滴第三滴第四滴,更冰涼也更沉重。這種感覺像三個月來的經歷一般令人痛苦。在這座大城市裡,每個角落都擠滿了來自五湖四海的人,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便是找錢,謀生。他們懷中都揣著一摞摞能夠證明自己才能的證書和獎狀,從博士研究生文憑到優秀三好學生甚至鄉運會的精神文明獎證書,林林總總,不一而足。我的那張可憐的「技術標兵」和「技師證」顯得太薄太微不足道。由於調整產業結構,這座大城市的車工也逐漸沒活可干了。而我對別的工作卻又實在一竅不通,十幾年來,幹了一生車工的父親的話第一次使我感到不可信,他說:工人就該把技術學好,走到哪兒都不怕。如果他老人家知道我此時正棲身在這樣一片雜亂而潮濕的建築工地上為明天早晨吃甚麼而發愁時,不知會有甚麼感想。
這時,工棚裡傳來一陣哭鬧聲。不用問也知道,陳二狗又在打小蘭了,這似乎是他每天飯後的惟一的娛樂方式。
小蘭殺豬般的哭聲在樓群中亂竄著:爸爸……別打了……我不讀書了!聲音像溺水的小羊。
眾人拖開陳二狗。毛子幫小蘭撿起地上散落的書本,裝進書包裡。小蘭不敢伸手,彷彿書包在一瞬間變成了燙手的火炭。
小蘭媽坐在屋角的灶旁燒水,眼淚被灶膛裡的火光映得閃閃發亮。
我問毛子:咋了?儘管陳二狗打老婆女兒通常是不需要甚麼理由的,有時可能是因為小蘭撿水泥紙或下班瓶不夠多,有時可能是因為自己幹活時挨了包工頭的罵,但今天,小蘭叫得很蹊巧,我忍不住問了一句。
毛子是個大孩子,平時和小蘭處得很好,很替小蘭委曲地說:學校關了。
啥時關的?
搞不清,聽教育局來人說是不具備辦學條件。
小蘭就讀的學校,是一個退休教師在一處即將拆遷的房子裡辦起來的。來讀書的都是跟父母出來打工的小打工仔。早先,陳二狗說甚麼也不讓小蘭去,說女娃子讀那麼多書幹啥?陳二狗作夢都想生個兒子,結果天不作美,不遂意的氣就往小蘭身上發–誰叫這死妮子把名額給佔了呢?想想陳二狗都恨得牙癢癢的。最後,還是耿二爺站出來罵了陳二狗一頓,他說:陳二狗你狗×的,一個好端端的娃楞要被你弄成個睜眼瞎,上茅廁都分不出個男女來,今後還像咱們一樣窩囊,你受活麼?你不讓去我讓!窮死了我也把這二百元墊上!耿二爺是工棚裡的頭,他說話陳二狗不敢拗,這樣,小蘭才勉強去讀了幾天書,誰知道今天下午突然來了一幫人,把老師攆走,把孩子們驅散了,並對孩子們說:這地方不能讀書,要讀書,讓你們爹媽領你們上正規學校。
正規學校?毛子說,乖乖,我們這些沒城市戶口的,光進校費還不收幾萬元,還不帶生活費服裝費學費,那架勢,把陳二狗一家全賣了也抵不了一個零頭的。陳二狗嚇傻了,小蘭這一鬧,不是找揍麼?
陳二狗氣哼哼地說:辦學條件差,他媽的!能差過咱村?起碼孩子們坐的是木凳,頭上頂著的是穩當的瓦,不用坐石條凳更不怕椽子落下來砸了頭,狗臭屁!這些老爺們為了多撈錢,楞是把咱不當人。我們的娃娃難道是石頭裡崩出來的?
工棚裡靜得出奇,陳二狗說的話,實際也是他們想說的,大家像被點中了穴道一般,呆立著,各自想起了自己的傷心事。
只有灶膛裡木柴的爆裂聲充滿在空氣中。
唉……
不知是誰輕輕歎了一口氣。
氈棚頂上,雨的聲音很空洞也很讓人心焦,毛子是個愛熱鬧的人,不習慣這種寧靜,就說:有甚麼大不了的?不就是讀書麼?張士比亞教他不就得了嘛?你看他,有看不完的書呢。
張士比亞名叫張士賓,來自四川,來工棚之前是一位詩人,嚴格推敲起來這句話不夠準確,應該說他自始至終都是一個詩人,只不過他最初的詩是用筆寫在紙上而現在的詩卻在太陽用光刺在他的腦門上。在這個城市裡,詩人與窩囊廢基本同義,他的額頭被無數次拒絕碰滿了繭疤。電腦懂嗎?期貨懂嗎?加權指數傳銷商利潤率投入產出比,不懂?那你來幹甚麼?對不起,恕不奉陪!就在他走投無路的時候碰到了遠房親戚耿二爺,就跟著到工棚住幾日,最初,他發自內心瞧不起工棚中的粗人,以毛子為首的粗人,卻是天下最好處也是最難處的主兒,他們信奉「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的人生準則,反之亦然。於是乎,詩人很快便有了張士比亞這個綽號,也虧他們想得出來。
詩人每天早出晚歸去找工作,他堅信這又潮又熱又臭的工棚絕不是他的夢想之地。直到有一天吃晚飯時,粗人陳二狗很直率很粗魯地將鍋敲得山響罵「世上只有豬只吃食不幹活」時,他才終於低下頭承認自己的百無一用,並主動求耿二爺給他安個活兒,這樣,他在工棚裡也不再是局外人了,盛飯時也一改過去的謹小侷促,而變得理直氣壯起來。
眾人正為小蘭的事氣憤當兒,詩人卻正為頭頂油氈的破洞而不知所措,雨水像一顆顆閃亮的小珍珠在空氣中劃一道美麗耀眼的銀弧,而後很空洞地碎在他床上的稿箋上,那聲響彷彿是一聲婉約的歎息,使詩人的哀傷心境一下子變得不可收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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