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紀元5月18日訊】如果你在仲春四月走過蘇北的原野,你一定會被一望無際、連綿起伏的金色油菜花所誘惑,和煦的飄著花香的風撫摸著你的臉,你的思緒和靈魂會隨著這花香、這遍野的金黃飄啊飄,飄向那個叫做天堂的地方。
如果你矚目四望,突然發現,在那金黃色的原野深處,在那濃綠的柳蔭之下,立著一位著紅衣的農家姑娘,在向你漸漸離去的身影悠悠張望,你的心會立即被憂傷填滿,你會想起楊支柱先生的話,天堂和地獄是同一個地方……
今年四月,我回到蘇北,去尋找一段童年的往事,一段不堪回首的記憶。
文革中期,父親被下放,哥哥姐姐們都上山下鄉去了,我因只有10多歲,隨父母來到蘇北——我父親當年戰鬥過的地方。
父親是中共名將粟裕的部屬,抗戰和內戰時期跟著粟將軍轉戰蘇北、蘇中、曾創下七戰七捷的佳績。1949年早春,父親所在部隊29軍85師作為主力部隊經過浴血奮戰,解放了蘇州。
狄更斯在《雙城記》中說: 「這是最好的時代,這是最壞的時代。我們將一起走向天堂,我們將一起走向地獄。」
1973年早春,父親作為一名罪臣,回到這片他流過血的土地。
柳樹浦村,那片金色的油菜花 。當我們來到這個市郊小鎮的時候,田間油菜花開得正歡,江北水鄉在滿目金黃中風姿綽約。父母沒有太多的心思欣賞眼前的美景,儘管這樣的美景對於久在文革硝煙中掙扎的他們具有別樣的誘惑。我卻是「少年不知愁滋味」,從部隊的深宅大院回到廣闊天地,如同鳥兒入林,魚兒入水,那種感覺真正是「陽光燦爛的日子」啊。我從部隊帶來的用子彈殼做成的小手槍和紅五星都成了小夥伴們的眼紅的東西。由於我比同齡的鄉村孩子要高半頭,加上我來自城市的特殊身份,立刻讓我成了我插所班的孩子王。
柳樹浦畢竟是文化底蘊濃郁的鄉村,即使在文革後期那個瘋狂的踐踏知識、破壞教育的瘋狂年代,當地尊師重教的習俗也沒有受到多大衝擊。我們班上的期中、期末考試甚至也沒有中斷。記得我剛剛入學,就碰上期中考試,我的同桌,一個叫翎子的女孩考了第一,我則考了倒數第一。當一襲青衫、銀髮童顏的羅老師念到我的成績的時候,班上的同學包括那些整天屁顛屁顛跟在我後面的男生全然不顧我的臉面,全都哄笑起來。
我第一次遭受如此羞辱,呼地站起來沖羅老師喊:「你們這是搞修正主義!」
全班大駭,翎子是班長,她扯扯我的衣角,讓我坐下,悄悄說:「你怎麼能跟老師這樣說話?」
羅老師到沒怎麼生氣,他說:「請高遠同學解釋一下,為甚麼考試就是搞修正主義?」
羅老師的問題豈能難到我?我得意地說:「『毛主席教導我們,學生也是這樣,以學為主,兼學別樣,即不但要學文,也要學工、學農、學軍,也要批判資產階級。』你不叫我們學工、學農、學軍,也不批判資產階級,倒要考我們,我們在城裡從來不考試,你們這裡老考試,連頭都考焦了,不是搞修正主義嗎?」
同學們見我長篇大論說出一番道理,一下子又興奮起來,紛紛說:「高遠說的對,我們也不要考試就好了。」羅老師一下子臉變得煞白,半晌才說,「你下了課到我辦公室來一下。」
下了課,我忐忑不安去見辦公室,發現翎子也在。我擔心羅老師告訴我爸,他老人家如果知道我在學校搗亂,那只砸死過好幾個鬼子的巨手絕對不會饒過我的屁股。這樣想著,臉上陪了很多小心。
誰知羅老師不但沒有訓我,反而檢討說:「今天是老師不對,不該讀你的成績,你剛來,功課跟不上是正常的。 」 我受了感動,臉漲得通紅,喃喃地講不出話來。翎子過來拉我的手說,「我來幫你補課吧。」
羅老師拍拍我的肩頭,和藹地說:「你是個聰明的孩子,要好好學習文化知識呀,學工、學農是長大以後的事,如果現在耽擱了,以後再補也難了。」
到了晚上,羅老師來家訪,原來羅老師解放前就是這個鎮上的先生,跟父親竟然是老相識。兩位老友品茗論棋,聊了半夜,當我即將迷迷糊糊睡去的時候,聽羅老師提到我,「高遠這孩子,一定要供他把書讀透。」父親歎口氣說:「他的幾個哥哥姐姐都下鄉去了,還甚麼知識青年,其實都是文盲。整天在學校折騰,那裏正經讀過書?沒想到革命、流血,竟然打下這樣一個結局!」
我家原是書香門第,父親是在南京讀中學的時候參加革命的,算是知識份子出身的幹部,對我們這些不學無術的後代自是深惡痛絕。
「高遠的功課拉下得太多了,讓翎子給他補補吧。」
兩人最後確定了給我補課的事。事後我才知道,翎子是羅老師的侄女。
翎子是那種漂亮、聰慧而又驕傲、認真的女孩,她按照羅老師的要求每天給我補課兩小時,少一分鐘都不行。她不但告訴羅老師,還專門向我爸爸告刁狀,自她補課以來,我的屁股就沒少挨爸爸的胖揍。
我決定報復她,有一天,我和另一位叫大頭的男生抓了一條綠色的草蛇放進她的書包,然後大搖大擺跟小夥伴們去摸魚了。我認為翎子一定會嚇個半死,晚上不會再來找我補課了。
傍晚的時候我提著小夥伴們幫我撈得半簍魚蝦一進家門,發現父母和翎子正坐在飯桌前等我吃飯,桌子上還放著一只蓋著的粗瓷盆,見我驚駭,翎子笑吟吟地說:「你的蛇我幫你做好了。」說著拿開盆蓋,粗瓷盆裡亮晶晶的正放著那條已經做好了的草蛇呢。
我扭頭要跑,父親一把揪住我的衣領,劈頭一巴掌,他老人家像獅子一樣的吼道:「小子,再敢玩花招,老子打斷你的狗腿!」
在翎子的悉心幫助下,我的學習成績很快上去了。但是,好景不長,全國範圍內的教育界學黃帥、反潮流運動開始了。我當年頂撞羅老師的那番胡言亂語竟然成了反潮流的壯舉,我也成了頭上長角、身上長刺的反潮流的英雄。翎子成了教育黑線的「白專」典型,我是小闖將,她是小綿羊,羅老師不用說是「教育黑線」的反面典型。
一位年輕的學校領導找到我,要求我在全鎮舉行的反潮流大會上作典型發言,批判的對象是羅老師和翎子。我其時已經14歲,初中即將畢業,這位老師說,如果我表現好,學校可以推薦我到縣裡的重點中學去讀書。
我對老師的交換條件不感興趣,但對批判翎子卻有一種莫名的興奮。想想吧,春暖花開,油菜花一片金黃的時節,別人一放學就融進了美麗的田野,網鳥摸蝦,其樂無窮,我卻要被她一個小姑娘逼著在昏暗的堂屋裡補課,少掏了多少鳥窩,少摸了多少魚蝦,多挨了多少巴掌,這「階級仇、民族恨」終於到了清算的時候!
開大會的那天,會場上站著三位老師,分別是校長、主任和羅老師,唯一的一個學生是翎子。
我的批判發言有實例、有分析、立意高遠,邏輯分明,用詞準確,上綱上線,把羅老師和翎子執行資產階級教育路線,迫害、摧殘革命接班人的「罪惡行徑」揭露得「淋漓盡致」、批駁得「體無完膚」。台上台下很受感染,連被批判的羅老師也連連輕頷。
我的批判發言要結束的時候,看見前台站著的翎子回過頭來,幽怨得看了我一眼,我看見一顆大大的淚珠從她清秀的臉龐上滴落下來。
晚上,我父親到鄰家借了一根竹片把我按在堂上猛抽,聽到我殺豬似的嚎叫,羅老師牽著翎子來了。羅老師連忙攔住我父親。父親說,「你別攔,我要打死這個不仁不義、不忠不孝的畜牲給你和翎子賠罪!」羅老師說:「老高,你打錯了,這個孩子成材了!你看看他寫的文章,格調清奇,立意高遠,遣詞造句竟然沒有任何瑕疵,這個年齡的孩子,誰的語文水平能達到這個程度?」
父親將信將疑接過我的批判稿,「我都被他氣昏了,黑了良心,寫得再好又有何用?還不是一個狼羔子?」
羅老師和母親幫我塗抹被打爛了的屁股,翎子站在一邊旁若無人,羅老師讓她搭把手,她看都不看一眼。我心裏想,我是真把她傷透了。
那年的秋天,毛澤東先生去世,文革結束。第二年,我和翎子雙雙考上了縣裡的中學。但是我沒有去縣城上學,父親的問題得到糾正,我要跟父親回南京。
離開柳樹浦的那天,油菜花又在盛開。一片金黃蔓延到天際,和風吹來,波濤洶湧,我們的車子像是漂泊在金黃色的海洋裡的一艘小船。
村口羅老師蒼老的身影在漸漸隱去,在那從濃綠的柳蔭之下,那個紅色的身影依然缺席,永不出現.....
多少年後,我才知道,那片金黃的油菜花,是我情感的天堂,也是我心靈的地獄。
2004年4月15日於蘇北@(//www.dajiyu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