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2月3日
到今年的十‧一要沒出大事,下面就是我給全國人民的演講詞。
有一件事,那就是,我是假的。是假貨。就像這個國家裏充斥著膺品假酒偽幣和致命的假藥,人們還不知道這鋪天蓋地的假無孔不入,直達最高處。不錯,人們或許想像不到,就連這個國家的主席都是假的。史無前例。
或許知道的人其實不少,但就是沒有人有膽量把它揭穿。假的國家主席?人們早已習慣在街頭巷尾買廉價的冒牌貨,說明白的假名牌,買會爆炸,有性命之虞的冒牌電池、手機、計算計。就連買房子、村長選舉、入學考試,就連做好事捐款助學,都有可能是假的,騙人的,子虛烏有的。然而一個假的主席?那是什麼意思?我明明站在天安門城樓上向人們揮手示意,明明朝著幾百名向我飛奔而來的兒童露出了真誠動人的微笑,我明明紆尊降貴走入了人群裏,甚至和許多貌不驚人、一身補丁的老百姓親切地握了手,我的手溫,他們可以作證,是溫暖的,和所有的人一樣。那麼,我怎麽會說自己是假的?
和這個國家許多其他有害無害的事物一樣,我的確是假的。我驚人的傳記、傲人的學歷、美滿的家庭,它們要不是假造的,就是一種必要的偽裝。我臉上戴的這副面具不消說,我的黑頭髮是假的。我的整齊有力的牙齒是假的。我的變化多端的微笑是假的。不過有一件事你們可以信賴,那就是我絕對愛國。這件事不假。假不來。我愛國愛民,如中狂疾。而我的假冒,難道不是出於對這個國家的熱愛?是這樣的。必須是這樣的,不然我何以自圓其說?只能指天發誓,我深愛著這塊土地和這塊土地上的千千萬人民。為了他們的利益,我不惜一切。即使讓我變成歷史上最驚心動魄的冒牌貨,我絕不反抗。為了這深沈的愛的緣故。有時候,人是會被迫做一些奇怪、不被理解的事,但那並不妨礙他心底的純潔。我想我這麼說,大家能理解吧?都能理解吧?是的,是這樣的,因為我們都是中國人。我們的血液裏流著雷同的不能分解的基因。愛是假不來的,即使它來自一個假人。你看,在這史無前例的假之上,我們將攜手締造一個輝煌的帝國。
今天我願意開誠佈公地告訴大家,我們都是假的。有一個小時候我那早已入土的親娘告訴我的民間故事,我一直忘了不。說來也不知道是哪年的事了,那年和咱們現時一樣,鬧瘟疫鬧得不可開交,死了不少的人,被傳染到的更不知道有多少。人們都去求神問卜,想知道一下自己的禍福和凶吉。一個遠方來的衣衫襤褸的道士到廟裏跳大神,騙吃騙喝,還騙去了許多匹青布紅布。後來被人識破了,五花大綁跪在地下露出原形,他脫了衣裳帽子承認自己裝神弄鬼,誰也救不了。那些廟裏供的神像看這些信男信女不是省油的燈,也都害怕起來,一個個從神龕上走下來,拋下頭上的珍珠冠帽簪花,攤開雙手對眾人說:「世道不濟,沒有法子,我們都是假的。」
這故事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我一直這樣以為,就是凡是咱們國土裏那些老百姓虔誠祭拜的、崇敬的,逢年過節敬酒敬肉的,都是假的。在最懷疑的一段日子裏,我甚至以為一切的人都是假的。「我們都是假的」,是這個意思。我們都在扮演一場戲,觀眾和演員不是別人,就是我們自己。出於我們善良和忍耐的美德,我們耐著性子哄自己人,一直哄到今天。那就是為什麼我們從來不對彼此誠實。我們從來不對彼此說真話。那對於我來說可以算是個人對於民族命運的一個重要發現。至於是不是因此我選擇成為這個國家的假主席?因此決定了我今後所走的奇特的道路?我以為,每個人要走的路注定不同,不能夠推卸責任。或許是,或許不是。對於我獨一無二的命運,我不想多置一詞。無論如何,今天我站在這裏告訴你們了,沒有任何的遺憾,更不帶絲毫的靦腆,親愛的十四億同胞,你們可知道,以我的生命起誓,我是假的。我們都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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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6日
今早出門前特地和門衛說話。近來大難臨頭的感覺越來越強烈,從前那些
皇帝誰不是被自己人窩裏反?尤其那些太監,這些沒球的男人反起來夠狠。我不走前人覆轍,得防著身邊人。人民是我們的敵人,身邊的人尤其是咱們的頭號敵人。
我拍拍他的肩,咧嘴先賞給他個慷慨的笑:「辛苦了。」
小夥子受寵若驚,身子猛地一顫,手一下子舉到太陽穴上:「主席辛苦了。」
我望入他的眼:「過年,想家吧?」
他筆直望入前方:「為人民服務,國家就是咱的家。」
對這些老套我深感厭倦。這些人難道說不出一句有新意的話?
「你跟我多少年了?」
「報告主席,就快十三年了。」十三年?那不正是我做主席的時間?這小夥子跟我這麼多年,臉骨頭都摸熟了,要是連他都不乾淨,沒有人乾淨。
「還習慣不?」我加大力道拍拍他的寬肩。
「報告主席,這是俺的榮耀。」他的臉一無表情,叫我難以判斷這話的真偽。十三年?那也就是說,他見證了所有發生的事情。從那年的夏天開始。
「跟我說說,這十三年裏,什麼事最叫你感覺榮耀?」不知道為什麼,我想嘔吐。他的仍然年輕的臉叫我想嘔吐。這名年輕侍衛立在那裏,手高舉在太陽穴上,僵住了。
「你說說看,考考我,瞧我記得不記得。」我對他和藹地咧嘴一笑。很少人能抵擋我的笑容。我知道自己有一個撫媚的笑容。這名侍衛依舊僵立在那裏,被什麼擊中似的,吐不出半句話。
「別看主席老,我的記憶可是不輸年輕人的。」我誇張地把笑臉貼近他在毒太陽下開始一顆顆冒出汗珠的,面具一樣的臉。這個侍衛,他像石頭般完全凍結在那裏,手舉得比什麼都直。
「說呀,沒人朝你開槍,瞧,我的手是空的?」我把雙手攤開,笑得更和藹可親。這是專門擺給外賓的笑容,他今天實在是走運。
這不識好歹的侍衛依舊把手高高舉在太陽穴上,緊閉蒼白的嘴全身僵硬,像中了蠱。我緊盯他呆滯的栗色眼睛,像見了鬼。他單眼皮的眼睛裏藏的是什麼?那不是我們在實驗室裏種進去的恐懼是什麼?現在我們的四隻眼睛之間像是通了電流,恐懼透過他的那雙眼一絲絲傳給我,我的血從臉上急速褪下,刷地一直褪到腳底。就這樣,我們面對面立在門口,國家主席和他的侍衛,我緊緊凝視他,像凝視自己的生命,而他的雙眼筆直橫過我,望向遙遠的遠方。生平第一次,我聽見恐懼的電磁波在我們之間一團一團輕聲地,恐怖地炸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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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7日
就像有人通過我的嘴說話,有人握住我的手寫下這些。是誰深入我內心的沼澤地帶,探察它昏暗的內容?是誰乘一艘小舟滑入我心的幽暗地帶,用槳撥弄它?留神,我會顛覆你的小舟。
——不,你無法顛覆我的舟楫,因為你的水已死,它凝固如獸衰敗的皮,無法侵略任何人。你的心已死,剩下的是你虛弱的外殼。那是太好對付的,明天,後天,大後天,我們就會從根部把它搗毀。從你的廢墟,我們將救贖那些受你,受你的邪惡囚禁太久的人民。他們是我們的人民,現在我們要把他們從你的黑暗贖回。不需要懷疑,你的日子已經到了盡頭。你數算你的日子,就像這個冬天樹上最後的幾片黃葉。很快,他們就將被釋放。你企圖關閉我,然而所有的都已被記載下來。這不是我做的工,而是一個更高,更純粹的力量。那力量已回來。它已在不知不覺中默默回到我們中間,就像它從來沒有遠離。曾經,我們集體把手無力地垂落在兩肋下。現在,我們的手高舉起來。卻不是為了投降。投降的時間已經過去。@(待續)(//www.dajiyu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