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三日晚八時,袁紅冰打開半導體收音機,北京中央廣播電台的一個男播音員正在以莊嚴、神聖得近乎虛偽的聲音,宣讀北京市政府和戒嚴部隊指揮部的〈緊急通告〉:「全體市民,從現在起,請你們不要上街去,不要到天安門廣場去。廣大職工要堅守工作崗位,市民要留在家裏,以保證你們的生命安全……。」
「終於要來了——落日用血雨沐浴淨身的時刻……。」袁紅冰無聲地自語了一句。高燒已經退去了,身體卻十分虛弱,可袁紅冰還是步履蹌蹌地走出房間,像一位俯伏在馬背上的、受傷的騎士,騎自行車駛向北京大學。
從五月十三日開始最初參加絕食靜坐的學生,由於身體極度衰弱,到此時大都被家長接回家去了,學生的人數因此減少了三分之一以上,而其餘的學生也都趕往各個路口上去阻截軍隊,所以,校園裏顯得異常寂靜。那是令人不禁蒼涼地傾聽自己心跳的寂靜。袁紅冰在校園林蔭路墨綠的陰影下停留了片刻,然後,決定到天安門廣場去,他要去採擷最後一片屬於民主的夜色,珍藏在記憶裏。
將近十時,袁紅冰來到了通往長安街的木樨地路口。路口有一座幾十米長的從東西方向橫跨古運河的橋樑。橋西側,暗藍色的夜幕上浮現出十幾輛坦克車的深黑輪廓,後面跟著一長列裝甲運兵車和軍用卡車,卡車上士兵的鋼盔在枯黃的路燈下閃爍著灰綠色的光亮,猶如躲在洞穴中的蛇群的眼睛。橋東側的長安街上擠滿了市民,阻擋住軍車的去路,一位教師模樣的青年站立在一輛三輪木板車上,用手提式擴音器向大橋對面的軍隊喊話:「士兵朋友們,你們不要相信當局的謊言,你們不要執行李鵬政府鎮壓學生的命令!我們相信,你們是人民的子弟兵,你們絕不會向人民開槍……。」
街道完全被人群堵住了,袁紅冰不得不扔掉自行車,在擁擠的人群中困難地邁動腳步,向東邊,天安門廣場的方向走去。人群裏學生很少,絕大部分是處於社會底層的市民。他們穿著背心,有的甚至赤裸出上身,他們身上散發出的濃重汗味兒中,可以呼吸到灼熱的生命力,然而,他們互相間的談話,卻使袁紅冰黯然神傷。
「只要再堅持幾天,李鵬就要投降了」、「是呵,我他媽的白天給共產黨上班,就磨洋工,騙當官的錢養活老婆孩子,晚上就到這兒來上班,保護學生,沒錢我也願意幹」、「聽王丹說,按國際慣例,戒嚴令只要二十四小時沒有執行,就自動失效。現在,已經過去好幾個二十四小時了,該失效了」、「怎麼能不失效?我就不信士兵會向我們赤手空拳的老百姓開槍——白天攔軍車時我看到,那些當兵的都是十八、九歲的孩子,同我兒子的年齡差不多」……
袁紅冰突然覺得,自己如果是一個聾子就好了,因為他不忍聽到市民們那種充滿對專制權力的幻想的議論。可是,他沒有試圖說服什麼人,而只是緊咬著堅實的牙齒,讓一聲長歎在心裏迴盪:「誰也說服不了他們——只有屠刀把他們的脖頸斬斷時,飛離軀體的頭顱才會真正明白權力貴族頑固派的兇殘!」
袁紅冰剛剛擠出人群,身後突然迸濺起一陣冰雹撞擊在鐵板上似的射擊聲,無數道猩紅的槍彈的軌跡,像淒厲的狂風般呼嘯著從他的頭上掠過。緊接著,人群中發出幾聲吼叫:「不要怕,一定是橡皮子彈」、「這是嚇唬小孩子的玩意兒」……
袁紅冰回首望去,正好看到一顆拖著淡藍色長尾的曳光彈,猶如飛掠的彗星,擊中了那位站在三輪車上向軍隊喊話的青年教師,青年教師的頭顱立刻破碎為一團金紅的火焰,火焰熄滅之後,無頭的軀體宛似一根被雷電擊倒的石柱,頹然栽倒了。
「他媽的,不是橡皮子彈,是真槍!」、「共產黨殺人啦!」——幾聲尖利、驚懼的呼號在生鏽鐵板一樣灰黑的夜空上磨擦出血紅色的火花,那呼號不是對於死亡的恐懼,而是某種幻想驟然破滅後的絕望在慘痛地抽搐。
人們如同被驚雷炸裂的馬群向長安街兩側的路口奔去,袁紅冰被推擠著摔倒在人行道的路階下,這時,後面又震盪起一陣槍聲,同時,一位身穿白色長裙的少女從袁紅冰身旁跑過。
「臥倒!」袁紅冰短促地喊了一聲,迅速地伸出手臂。可是,他的手指剛觸到少女飄搖的裙裾,少女的後背上就閃耀起一團被鮮血浸透的金色的火光。緊接著,少女的身體猶如被旋風捲裹著飛翔起來,她那宛轉扭曲的身姿,酷似敦煌壁畫上在流雲間妖嬈起舞的美麗的飛天。少女的身體在空中飛翔了一段,然後,摔落下來。她摔落時顯得很輕柔,像一片飄垂向紅穗的鼠尾草叢中的雪白暮霧。
袁紅冰竄躍到少女俯倒的身體旁,在枯黃的路燈燈光下,他看到,少女背部猶如天鵝羽毛一樣潔白的衣裙被激湧的血流染成了濃豔的深紅色。袁紅冰竭盡全力用輕柔的動作將少女翻轉過來,抱在懷中,同少女已經凍結在死亡陰影中的眼睛對視著。從少女那茫然睜大的眼睛裏,他看到了浸在血跡中的疑問,那疑問似乎能將岩石燙傷。
袁紅冰背起少女,向長安街北側的一條馬路跑去,他記起,那條馬路上有一所醫院。由於久病初癒,他的步履像衰弱的老人一樣蹣跚,少女那輕盈的身體,不,不是身體,而是少女眼睛裏的疑問如同巨大的石塊壓在他肩頭,而且變得越來越沉重。袁紅冰的身體彷彿要碎裂似地震顫起來,好幾次,他的腿像突然折斷的枯枝,跪倒在地面上。他感到了從未有過的疲憊,比少年時在流浪的旅途中,迎著沙漠的黑風暴行進還要疲憊。
終於,袁紅冰精疲力竭地摔倒了。他開始用手指攫住了人行道的水泥方磚的縫隙爬行,斷裂的指甲在堅硬的水泥地上發出刺耳的磨擦聲,而他急促的呼吸宛似在痛苦地嘶吼。忽然,一股濃烈而又清新的血腥氣染紅了他的呼息,他發現,少女身體湧出的血已經浸透他肩頭的衣衫。袁紅冰乾裂的嘴唇間發出一聲狼嗥,他猛地向一側扭動脖頸,緊咬住自己肩頭的衣服,瘋狂地吸吮起來。
袁紅冰沉醉了,是少女的血使他沉醉,那嫣紅的血腥氣猶如一縷妖嬈的流雲,在他青銅色的靈魂中飄搖。從生命深處崛起的野性,使袁紅冰重新倔強地站了起來。他發出野蠻人般的狂笑,向前奔去。他覺得,自己彷彿背負著死去的美麗落日,奔向漫漫長夜的盡頭——他要把落日埋葬在晨光中。
醫院的急救室和外面的走廊上躺滿了被槍彈擊中的人,可是,卻聽不到一聲呻吟。袁紅冰無法判斷哪些人已經死了,哪些人還活著,因為,所有人的眼睛--無論死者還是傷者,都凝結著悲憤、絕望、茫然的神情,向空中瞪視,彷彿他們在難以置信地瞪視蒼白天空中的一輪黑色的太陽。
袁紅冰邁過一個個倒臥的軀體,走到急救室的角落,放下少女,他的動作輕柔得就像將一束枯萎的野花放置在古老的祭壇上。然後,他脫下僅有的一件襯衣,遮蓋住從背後射入的槍彈在少女胸前撕開的血洞。這時,他發現,一顆像櫻桃花汁液一樣晶紅的淚珠,緩緩地從少女秀長的眼角滾落下來。淚珠在地面上無聲迸碎的瞬間,袁紅冰卻如同被夏日的雷霆震撼了似的急劇地戰慄了一下。他猛然直立起來,赤裸著上半身,向急救室外走去。走廊裏,一位年輕的醫生擋住袁紅冰去路。醫生沉默了片刻,簡短地問:「你還要去?」
袁紅冰沒有說話,只是冷峻地注視著醫生的眼睛。在他以往的印象中,醫生的眼睛總是是冷靜的,有幾許淡淡的憂鬱,但卻不會有淚影。這也許是因為職業使醫生看慣了生命的痛苦。然而,在這位年輕醫生灰褐色的眼睛裏,袁紅冰卻看到了銀色水銀似的淚水。
可能是從袁紅冰的目光中明白了什麼,那位醫生默默地脫下白罩衫,又從裏面脫下襯衣,披在袁紅冰赤裸的肩頭,然後,便匆匆走進急救室。
密集的射擊在通向長安街路口的地面上,激起一簇簇鋼藍色的火花。袁紅冰沿著牆壁,衝出路口,撲倒在長安街北側人行道旁的柏樹牆下,向硝煙瀰漫的長安街上望去。坦克已經衝過路障開到前面去了;一輛履帶被水泥隔離墩卡住的裝甲運兵車,像一隻死蟑螂屁股高高翹起,停在道路中央;滿載士兵的卡車隊正緩緩繞過那輛裝甲運兵車,向東駛去,排列在卡車車廂旁的士兵手中的自動步槍,不斷噴射出毒蛇舌信一樣血紅的火光,向躲在路旁柏樹牆和花叢中的市民射擊。
突然,袁紅冰聽到一聲短促、沉悶的呻吟,接著,他看到,蹲跪在身旁的一個市民頭顱一歪,便像摟抱什麼似的向前栽倒了,沒有痛苦的扭動,沒有臨死前的掙扎——就那樣靜靜地倒下去了。袁紅冰把那個市民的身體翻過來,發現他的左胸部淺紅色的襯衣上滲出大片血跡。在柏樹牆的陰影中,那血跡是墨黑的。這一瞬間,袁紅冰感到,生命是如此脆弱,而生與死的界限像灰暗、乾枯的霧一樣朦朧。
「哥兒們,用石頭砸這些狗操的——一、二、三,砸!」不遠處震盪起暴怒得喪失理性的嘶啞的吼叫。那吼叫聲剛落,無數石塊就像受驚的飛鳥從路旁柏樹牆後飛起,那從各個角落擲出的密集的石塊,在一輛軍用卡車上空撞擊在一起,似乎停頓了一下,便如同凝成了一整塊巨大的岩石,陡然向下砸去。軍用卡車猛地向旁邊歪斜著,撞在一輛市民為阻止軍隊而點燃的三輪人力車上,接著,卡車車輪下面騰起一團金紅色的火焰,車廂裏的士兵猶如一群燒紅鐵板上的灰綠色蜥蜴,互相推擠著紛紛從卡車上跳下來。
「哈哈……!」隨著一聲狂喜的粗豪的長笑,一個壯年漢子富於雕刻感的、赤裸的高大身影從路旁的陰影中崛起了。根據那嘶啞的笑聲,袁紅冰辨認出,剛才投擲石頭的口令就是這個漢子發出的。然而,那充滿生命野性的笑聲立刻被一陣沒有任何情感的冷酷槍聲擊碎了,同時,那個漢子赤裸的青銅色胸膛上迸濺起燦爛炫目的火焰。壯年漢子那肌肉堅實的軀體僵硬地向前移動了一步,驟然向後倒下去,他摔倒時身姿顯得那樣艱難,彷彿他摔倒之處,大地都會破碎。
自動步槍的連續射擊像橫掃的急雨,被槍彈撕裂的空氣中不時悸動起受傷者淒厲的慘叫。不知是由誰開始,倒臥在路旁的市民中發出了有節奏的咒罵聲:「李鵬——操你媽!李鵬——操你媽……。」
袁紅冰看到,側前方的一位工人模樣的青年,雙手支撐起俯伏的身體,眼睛裏閃爍著瘋狂的藍光,神態猙獰地瞪視向地面,聲嘶力竭地咒罵著,好像在悲憤地詛咒大地。
越來越多的人加入了有節奏的咒罵,如同怒潮般湧起的咒罵聲中,軍車馬達的轟鳴和尖嘯的射擊聲似乎突然變得不真實了,遙遠了。從那深沉起伏的、暗紫色的咒罵聲中,袁紅冰感到了令他心靈震撼的雄性的魅力。
幾十輛滿載士兵的卡車終於駛過去了,留下濃烈的血腥氣。市民從路旁的柏樹牆後站起來,湧到長安街中央,又茫然地停下,悲憤地望著軍車的後影。一個市民在沉默中突然發出一聲撕裂人心的喊叫:「廣場上的學生們完了!」然後,他撕下染血的外衣,用打火機點著,扔在那輛履帶被路障卡住的裝甲車下。
裝甲車車身上的油污燃燒起來。在火光中袁紅冰攀上裝甲車的頂端,向天安門廣場的方向望去。長安街上瀰漫著形態猙獰的灰濛濛煙霧,軍車開動時的沉悶聲響和射擊聲重疊在一起,彷彿是身披黑色戰袍的慘白骷髏在殘忍地狂笑。東邊,大約是在西單路口處,一輛當作路障橫在道路中央的寬體公共汽車燃燒起來,急速翻滾、搖曳的火焰把低垂的天空都燒成了陰鬱的暗紅色。更遠處,天安門城樓的輪廓不時隨著顫動的火光,從漆黑的夜空中驟然呈現出來,就像是躲藏在黑暗深處的一個金色的獰笑。在燒灼著蒼穹的火焰中,長安街如同一座焚屍場,因為,只有焚燒生命的火焰才會有那種可怖的猩紅色,那似乎是被燒焦的血的色調。
袁紅冰從裝甲車上下來後,同幾個市民一起,推起堆滿死者和傷者的木板車,來到剛才的那所醫院。把一具具殘破的軀體抱進急救室後,袁紅冰便沿著同長安街平行的一條馬路向東面奔去,他想要繞過長安街上的軍隊,趕到天安門廣場。
在西單路口處,袁紅冰拐上了長安街,緊靠路旁的建築物,繼續向東奔跑。可是,衝過電報大樓路口後,迎面射來的拖著血紅長尾的密集槍彈,使他不得不臥倒在人行道旁的中南海的圍牆下。這時,不是聽到,而是他的心感覺到,東邊血紅的夜色深處,隱隱震顫起一陣恐怖的哭叫聲。過了幾分鐘,一群在長安街上狂奔的男女學生闖入了袁紅冰的視野。他立刻意識到,這些學生是從天安門廣場撤出來的。
片刻之後,幾輛坦克車如同噴吐著灰黑色毒霧的怪獸,衝出了湧動的硝煙,追趕那群沿長安街向西奔逃的學生,坦克車車體上灰藍色的閃光,令人想起食人鱷冰冷的鱗甲。一位落在最後面的長髮紛亂飄舞的女學生,在奔逃中發出驚懼的尖叫,並把花枝般的雙臂高高舉向空中,彷彿在絕望地向蒼穹乞求什麼。坦克車突然加快了速度,就在坦克履帶的擋板觸到女學生纖細腰肢的瞬間,那位女學生轉回身體,彷彿要用雙手推拒坦克,又好像想用手指顫抖的撫摸感動冰冷的鐵甲。然而,瞬間之後,女學生秀麗的身體便消失在獸齒一樣的履帶下。儘管距離有十幾米,袁紅冰仍然清晰地聽到了少女的身體在坦克車下爆裂的聲音,那聲音猶如汁液豐盈的紫葡萄被骯髒的靴底踏碎時的聲響。
那輛坦克宛似被少女濃豔的血腥氣激動起獸性的發狂的公牛,震耳欲聾地吼叫著,更加兇猛地向前衝來,並從一位手執校旗的男學生身上壓過。那位男學生的身體瞬間之內就變成一堆模糊的血肉,只有伸出在履帶外面的雙手還痙攣地握在旗桿上,那面校旗上印有某省師範學院的字樣。顯然,他是趕來支援北京民主運動的外省學生。
一名從坦克前逃開的男學生,撲到路旁一米多高的鐵欄杆前。他雙手已經握住了欄杆,想要躍到外面的人行道上。透過血霧般朦朧的路燈燈光,袁紅冰發現,那位學生的面容像女孩子一樣清秀,而他黑草莓似的眼睛上閃爍著生命的渴望和即將逃離危險的狂喜。就在袁紅冰準備竄躍而起,幫助那位學生越過欄杆的瞬間,一輛坦克發出兇殘的吼嘯聲,衝向路邊,並轉動了一下,用車體的側部,把那位學生擠壓在鐵欄杆上。學生眼睛裏那豐饒的生命渴望迸裂了,突然變得空洞的眼眶裏噴湧出兩股激流般深紅的血,那血流向前噴出兩米多遠,然後,猶如急雨飄灑在人行道上。
坦克車群在電報大樓前面停下了。後面,寬闊的長安街上留下十餘具被壓成扁平的屍體。那些屍體就像一片片深黑的污跡,黑得似乎使柏油路面都變得蒼白了。
北京城的輪廓從裹屍布般慘白的晨光中浮現出來。北京初夏清晨的天空本來應該像寧靜的海水一樣蔚藍,可是,六月四日黎明時的天空中,卻瀰漫著黑灰色的煙霧,枯黃的日球猶如一個塗滿血污的命運之輪,在骯髒的天空中俯視塵世。
袁紅冰沿著學院路向北走去。道路中央,一輛輛撞在路障上的裝甲車、軍用卡車和吉普車還在燃燒,翻滾的紫黑色濃煙宛似龍捲風的風柱升向高處,同天空中低垂的血紅雲霧連接在一起。袁紅冰的步履如同年老的流浪漢一樣茫然,他彷彿是在焚屍場上尋找生命的遺跡或者命運的歸宿。他凝視著北方的天際,因為,只有燕山山脈險峻群峰上的天空中,還呈現出幾許內蒙古高原的蒼茫神韻,可是,那高原的神韻也無法拭去他目光中紫黑色的陰影,似乎剛剛過去的那個浸透重重血跡的夜色,將永遠殘留在他神情冷峻的眼睛深處。
幾十萬衝進北京城的軍隊都已經完全聚集到天安門廣場和中南海附近,學院路一帶暫時處於當局的控制之外。路兩旁的各個高等院校的門前,都可以看到一群群身上染滿血跡的市民,有的人在語調狂亂地講述著昨夜殘酷的景象;有的則像剛從地獄中走來的鬼魂,仰起青灰色的面容,在悲憤的沉默中瞪視枯黃的日球。
政法大學門前,陳列著幾具市民和學生的屍體,那些屍體大都殘破不堪,血肉模糊;刺破灰白皮膚裸露出的、斷裂的腿骨和胸骨,閃爍起慘白的光亮;破裂開的頭顱上,粉紅色的腦漿猶如枯萎的花瓣,迸濺在布滿了灰塵的頭髮間;從傷口處向外翻出的鮮紅刺目的肌肉,似乎還在不時痛苦地悸動著。只有一位學生的屍體還比較完整,不過,他的神態卻格外獰厲——白森森的牙齒將紫黑色的下唇咬碎了,半睜半閉的眼睛,好像正在向痛苦發出充滿惡意的、黑色的嘲笑。
(節自《文殤》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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